第1014章 騅不逝兮可奈何-《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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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布,這個鐵打的漢子,此時卻斗志盡失,他絕望地跪在泥地里,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軍中本多南郡之人,這歌中言語,也確實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風。”
這一次,項籍卻是判斷得清楚,這些唱歌的人,要么就是南郡兵,黑夫軍隊的主力之一,要么則是那些前不久背棄楚國,投降侵略者的無恥縣公部屬。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卻不一定拎得清,當歌聲漸漸消停后,就在項籍又因傷勢而暈厥的間隙里,從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隨項籍的親兵來報:
“上柱國,英布帶人走了!”
“還有千余人隨他涉水出澤,向秦軍乞降!”
項籍卻似乎早有預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擊垮了他的脊梁,以為這樣便能得活,他應該斬了我的頭再去。”
英布確實在帳外窺伺半響,但終究為項籍威名所嚇,沒敢進來。
項莊憤怒地來請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擊?但項籍卻搖了搖頭:
“走吧,由他們去。”
“時至今日,愿意走的,都走罷。”
“項籍這一次,不帶一個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帳篷時,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這兒,原本狹小的澤中空地,竟不再擁擠,大半楚兵都不見了人影。
“還剩下多少人?”
“八百。”
項籍慘笑:“當年隨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數,正好也是八百。”
外頭響起了鼓點,這是秦軍開始向澤中推進了!黑夫終究是沒了繼續圍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陽落山前,結束戰斗,滅亡楚國!
項籍的目光,一個個從剩下的人臉上掃過,他素來親而愛人,幾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鐘平,我還記得你拿下淮陽城頭那天,能將秦人整個舉起,扔下城樓,今日又當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為項氏家臣,汝大父隨吾大父戰死,汝父為護衛項氏莊園而死,汝藏匿民間,聽聞吾起兵,也第一時間響應。”
每點到一個人,那些渾身掛彩,疲倦不堪,卻依然死死握著兵器的楚尉楚兵,便會爆發出一聲大喝,仿佛他們隨著項籍兩年苦戰,只是為了得到上柱國的一聲贊。
有人鄙夷項籍,有人痛恨項籍,有人對他不屑一顧,但也有人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敬忠誠。
因為那些楚人憋屈十數年后,一場場激動人心的大勝!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二十馀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渡西河,那可是楚人走得最遠的地方啊。”
這是項籍的驕傲,也是今日所有在場者的談資,就像他仲父項梁,在符離之戰,雙方分開時與他做的訣別一樣。
“汝或許會對仲父失望。”
“但籍兒,你從未讓仲父失望!”
“項氏能有你如此英兒,方能在這天地之間,再奏響幾聲鐘鳴!足矣!”
項籍抬起頭,如今連他仲父,也已不在了。
“然今敗北于符離,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
“我寧愿戰死,也不愿意吾等死于饑渴,或茍且于秦人腳邊,最后被獄吏羞辱,亡于斧鉞!”
沒有人會歌頌那樣死去的人。
“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
項莊舌頭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但也放開嗓子大吼起來,如同憤怒的野獸!
“今日固決死!”
跟著所有的僅剩的楚兵都開始吼叫,并用手中的破盾和斷矛相互拍打,澤中充滿了丁丁咣咣的聲音,使得從外圍涉水向這緩慢推進的秦軍,不由遲滯了一會。
項籍改變主意了。
他不再想再如先輩楚人敗北將領們一樣,死于自刎。
他寧愿用自己手里的劍,最后一次,敲響屬于項氏,屬于楚國的鏗鏘鐘鳴!
他寧愿來一場戰斗,來終結這個悲劇:刀劍相交,血紅的雪,破碎的盾牌和切斷的肢體,讓一切都在此結束吧!
縱是死志已明,但當項莊牽來那匹渾身是傷,沾滿了泥的大黑馬“烏騅”時,項籍好似看到了自己。
“好馬,汝也追隨我到了最后。”
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這個在西河,在襄邑殺人如麻的魔王,卻忽然溫柔起來,撫摸烏騅馬的皮毛,為它捋去毛發上干硬的泥土,最后卻沒有跨上馬背。
他在符離之戰中渾身被創,但若要強騎馬而戰,依然能做到,項籍甚至敢拍著胸脯保證,不會在與任何騎將交鋒時落下風,他手里的長戟,和坐下的烏騅,總是得心應手,所向披靡!
項籍讓人將烏騅,拴在帳篷邊的樹上,最后看了它一眼,決然轉身離去。
烏騅焦躁而不安,縱已負傷疲倦,縱是被拴著,也依然嘶鳴不已,但它卻只能看著,高大雄壯的主人,手握著戟盾,和八百最后的楚卒一同,朝澤外而去。
他們步履蹣跚,他們也步伐堅定,雖殘衣破甲,卻在項籍帶領下,以八百人,走出了八萬人的氣勢!
它聽到他們怒喝的聲音,聽到他們與涉水而來的秦人交鋒,刀光劍影,金鐵相交,楚人的唾罵,秦人的號子混雜在一起,不時有重物轟然倒下,砸出了大片水花,那漣漪,一定散出去了很遠。
它不斷掙扎,拉拽繩索,希望能掙脫出去,加入戰斗——它也是楚軍中的一員!曾載著主人所向無敵,跨過鴻溝,飲馬黃河!
這場與秦人上千前鋒的交戰,或是楚人贏了,它聽到腳步向外而去,漸行漸遠,然后便是破空的尖銳鳴嘯!
它記得啊,那是秦軍陣地中,萬弩齊發,箭矢落下的聲響!
每當這聲響出現,就會有無數同類,連同它們身上的騎手,人仰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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