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名尚值一杯水(二合一還債)-《覆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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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才何故去而復返?”
公孫珣正在院中負手仰頭觀望星河,等到對方來到身邊卻依舊是紋絲不動,好像早已經料到了這個情形一般。
“君侯。”戲忠微微拱手,然后便要說話。“我……”
“志才。”公孫珣不等對方說話,便頭也不回的主動反問了對方。“咱們常說天上明星映照地上的英雄豪杰,可你說什么人才算是英雄豪杰呢?”
“我……”戲忠明顯有些措手不及。
“明明知道天子是個桀紂,卻為漢室去死的傅南容算是嗎?”公孫珣繼續仰頭望著星河問道。
“這必然是。”戲忠當即答道。“但……”
“但這樣的英雄不可取,因為他只是徒勞送死,卻沒有作出一番事業來……是不是?”
“正是此言。”戲志才終于恢復了從容,也走上前來跟著自家主公望星河而立。“死不是不行,但要有所得,有所鳴。如我這種浪蕩子,尚想著成就一番功業,活著酒色財氣不斷,死了名留史冊,如傅燮這種出身邊郡名門注定是一州一郡種子的人物,卻這么輕飄飄的死了,終究不值!”
“說的好,不值!”公孫珣忽然嘆道。“就是這兩個字了……志才。”
“在。”
“其實當日家母想讓我留在遼東時,曾在信中與我提過一種有意思說法,她說所謂英雄豪杰不過是滔滔大勢的家奴……七國紛爭,時候到了,總有一人要做始皇帝;暴秦二世而亡,總有一人要重新統一九州,與民生息;新莽生亂,總有人要出來收拾河山,讓老百姓重新吃上飯。換言之,天下大勢如滾滾車輪勢不可擋,所謂英雄豪杰,不過是恰好被甩到了風口浪尖之上的凡人而已。換言之,她是想告訴我,所有的英雄豪杰之事,其實都不值一曬。”
“君侯信這種說法嗎?”戲忠不以為然道。“若是如此,自古以來,昭昭于史冊的那些英雄豪杰與凡夫俗子相比到底算什么?都只是車輪上的爛泥嗎?老夫人當時不過是因事而論罷了。”
“我當然是不信的。”公孫珣失笑答道。“不然怎么會悖逆著母親的意思,強要離開遼東那個安樂窩去歷仕地方,去平定黃巾,然后還在廣陽這里駐足屯田呢?然而,歷仕地方、平定黃巾、屯田撫民,這么多年了,期間見了那么多可悲可笑之人,見了那么可憐可嘆之輩,又見到天下大勢一路傾頹不可止,見到天下人被大勢逼著越來越激進,卻又忍不住隱隱有些相信了那些話……”
戲忠依然滿臉的不以為然。
“志才。”公孫珣忽然收起笑意,仰天肅容發問道。“這些年在昌平,有時候我就會如今日這般一個人望天而思,望天而嘆,既然我心里隱隱約約信了母親的這種鬼話,可為什么我還是心懷氣結,還是躁動不安,還是屢屢想拔刀而起呢?”
“因為不平?”戲忠試探性的問道,但旋即又加了兩個字。“還因為不值?”
“是因為他人不值而心有不平。”公孫珣終于回頭看向了自己這名心腹謀士。“我自己年紀輕輕位極人臣,妻妾兒女俱全,便真是亂世到來也可以退往遼東安老,有什么不值的呢?但這天下有太多人如傅南容那般死的不值了,若是我不出來,將來還會有更多人活的不值,死的不值……所以我心不能平!所以,我要將那些明明只是可笑之輩卻要竊據高位之徒給踢下去,取而代之!試問,即便是沒有個人野心,你又怎么能將天下拱手送給那些你不喜歡的人糟蹋呢?”
“屬下知道了。”怔怔盯著自己這位主公半晌,戲忠方才勉力答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夏夜星光燦爛,身后屋舍內隱約還有兒童笑鬧之聲,公孫珣不由踱步繞到對方身后笑問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想要逞威風,想要不顧大局出去打仗?”
戲忠一時無言。
“你們還真明白了,我還真就是這么想的。”公孫珣繞過對方,繼續看著頭頂星河笑道。“我現在特別想去洛陽當面與袁本初斗一斗,掰掰腕子,但想歸想,不代表我真會去……我還想去涼州平叛呢,可就眼前涼州那個態勢,誰進去能贏?真要那么干,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我……”戲忠莫名嘆了口氣。“君侯,不管你怎么想,將來事情又怎么發展,我身為臣子今日卻是有幾條一定要說給君侯聽的言語……而這第一條便是,無論如何,君侯都不能入涼州本土作戰,因為涼州民心不屬漢,此時進去誰也打不贏的。”
“說的對。”公孫珣不以為意的接口道。“不過志才,若是冀州出事,倒是可以稍微試一試吧?畢竟冀州就在眼前,若是王芬自尋死路,我就沒必要藏著掖著,直接引輕騎奔襲拿下他如何?”
“君侯。”戲忠當即正色言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了,除非王芬公開起兵造反,否則君侯萬萬不能公開與其為敵,更不能能用明面的手段將王芬之事匯報朝廷。”
“這是為何?”公孫珣終于有些好奇了。
“這是因為天子的昏悖人盡皆知,天下人雖然不明言,卻已經多恨之入骨了。”戲志才當即解釋道。“人心正在混亂的時候,雖然王芬的計策不可行,但他一日不反,大家就會暗中同情于他,甚至于樂觀其成,這個時候出首是會失去部分人心的!”
“那該如何?”
“找個別的法子。”戲忠提醒道。“袁本初不是用術士以星象告訴王芬閹宦當除嗎?君侯也可以讓術士在洛陽造謠言,說望氣看到北面有刀兵,制止天子來河北。然后,等王芬稍有動作君侯便自請出山,說是掃蕩太行諸賊寇,屆時只要君侯引兵向南,那王芬必然驚懼,說不定便要行魚死網破之事,又或是干脆逃竄。這時候君侯再趁勢追上將其覆滅,并以軍權整飭冀州。”
公孫珣緩緩頷首:“這是個好計策!其實志才,我也不瞞你,此時我之所以有心出山,其實從私心上來說還有求冀州牧的意思……你應該知道,劉焉在朝中上蹦下跳,以求恢復州牧制度……而若能趕在咱們這位天子崩殂之前將冀州名正言順在手,將來的事情就能事半功倍了。”
戲忠一時愕然:“我倒是沒往這里想,不過若真能有冀州牧,從我等幕僚的角度而言,卻反而應該盡力讓君侯一試……這就像賭動物牌嘛,之前不愿君侯出山,乃是因為此局便是勝了也無多少好處。可若能有得冀州牧的可能,怕是子衡、伯侯他們都不會說什么的。”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公孫珣似笑非笑。“何遂高早不是當年的老實人了,而咱們那位天子對于我這種人的防范也是有目共睹的。”
“這樣就得說到其三了。”戲忠收回對冀州牧三字的愕然與遐想,然后趕緊言道。“冀州牧當然值得一賭,可君侯真要出山,不管是去近在咫尺的冀州還是去波瀾詭譎的司隸,一旦離開廣陽,則幽州必須有大將持武力坐鎮方可!因為無論如何,廣陽基業不可失!”
公孫珣再度頷首:“程普如何?他是右北平人,讓他來漁陽坐鎮,然后子衡在廣陽這里,自然無憂。”
“這自然極佳,不過,范公子做了數年尚書郎,也該出任地方了。”戲忠不由正色提醒道。“讓他去南面的范陽或者涿縣如何?這樣二人就能一文一武,一前一后協助呂長史看住廣陽基業……而且范公子終究是君侯從弟兼公孫氏嫡子,他在此,本地豪杰也會安穩不少吧?”
“如此就萬無一失了。”公孫珣點頭道。“便是突然有亂,也不可能傷到根本……就怕他不愿回鄉,得找機會與他好生分說一番。”
“這就是其四了……君侯與范公子不同,若是幽州有亂。”戲忠上前一步,再度肅容提醒道。“莫要說冀州牧,哪怕是天子許了君侯大將軍,君侯也不要戀棧,而是要即刻扔下一切,返回幽州!漁陽、廣陽、涿郡,這三郡百萬人口,受君侯恩德,愿為君侯赴死,才是南向爭雄的根本所在!當日光武成事可不是靠的昆陽名震天子,而是幽冀士馬!高祖成事,靠的也不是匯合諸侯,而是關中故秦民心!”
“這種露骨的話也只有志才能說了……”公孫珣不由再笑。“杜畿雖然心里明白,卻只假裝我是要等天子死后行周公輔政之事;王叔治心里也明白,卻是有自己的道德臣節,不想摻和;子衡漸漸持重,不想失體統;子伯雖然也是直來直往,但這些年見識經歷的多了,明白自己的斤兩后也不愿意多說軍略以外的事情;至于常林、韓浩、棗祗等人,我讓他們去負責屯田,不是沒有緣故的;而魏攸、田疇、田豫等人,多少都只是鄉黨心態,天然依附于我,可用而不可托。”
戲忠不由苦笑:“誰讓在下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浪蕩賭鬼呢?”
“志才啊,你的心意與進言我已經盡數明白了。”公孫珣忽然轉身扶住對方肩膀言道。“這局若輸了,你我自然都是認賭服輸之人,就不必多言了;若是勝了,將來史冊中必有志才一席之地。”
戲忠微微拱手,君臣之間算是定下了所謂約法四章,而公孫珣的其他幕僚在聽聞了冀州牧三字與這約法四章之后,倒也是紛紛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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