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塞上長城空自許(2合1)-《覆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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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孫文臺警醒過來,出帳稍微一問,得知剛才的甲士在帳外傳令,尋了一輛送物的牛車,便載著韓拓出營沿著睢水往下游最近的城市谷熟縣縣城而去了。
孫堅不敢怠慢,即刻縱馬順河去追,周圍將佐也紛紛率衛士跟隨。而很快,一行人便在大營南面三四里處的道旁看到了一輛空蕩蕩的牛車和兩名手足無措之人……一人是車夫,見到這么多騎士到來早早嚇的跑到了路邊,而另一人卻正是那名甲士,可身上卻居然沒了鐵甲。
“人呢?”孫堅勒馬到車旁,冷笑質問?!澳愕募啄??”
甲士乃是孫堅帳中人,如何不明白孫文臺脾氣,當即瑟瑟發抖并下跪請罪,同時卻又不敢不回復:“回稟……回稟君候,人與甲、人與甲俱在河中!”
孫堅怒氣上涌,便要拔刀,卻發現腰中只有刀鞘,便復跳下馬來回身去拔身后朱治身上之刀,但朱治哪里會讓他無緣無故亂殺自己人?便趕緊躲閃,而旁邊黃蓋與祖茂趕緊一起上前,將孫文臺死死抱住,這才算讓地上那人保住了性命。
“到底怎么回事?”朱治見狀復又上前厲聲喝問?!皡^區一個行動不便的老朽……怎么就讓他跳了河的?而且你的甲胄又是怎么一同入水的?”
“屬下征調了一輛車、一個車夫,奉命送那老者往最近的谷熟?!贝巳斯虻貪M臉委屈言道?!敖Y果剛出營門,他便躺在車上指著我,非說我身上穿的是他們陳國的鐵甲……我說不是,他說他在帳中靠著我的腿時便看的清楚,上面有他們陳國甲胄的記號……”
“再加上著甲趕路太累,你便脫了與他,實際上是想將甲胄放在車上,方便行路?”朱治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叭缓笏钦f口渴還是說小解,又或是說給你洗一洗甲胄上的污漬,讓你看清楚記號?”
“口渴下的車。”甲士哭喪著臉答道。“尋了一個水深的地方喝了些水后,老頭又坐在河畔喊我拿甲胄過去,說要指給我看……我看君侯對他還算禮貌,便不敢違逆,結果其人自己接過來,反套上鐵甲,便直接一頭栽下去了?!?
眾人望向道旁那平靜睢水河面,眼見著自由春風拂過時才微起波瀾,不禁齊齊失聲。
然而下一刻,幾乎所有人又都驚慌大喊起來——原來,百戰余生,尸山血海都不懼的孫文臺竟然被這個訊息激的直直昏了過去。
當然,只是氣血上涌而已。
眾人就在路上放平孫文臺,復又有人解開馬上箭袋去河中兜水激面,水剛撒了一半,孫堅便睜開雙眼坐起身來,然后其人不管不顧,卻又奪來箭袋,奮力起身擲向河中。
箭袋落水,漂浮不定,剛剛打了一個旋,岸邊的孫文臺便如真正的猛虎一般望河而嘯,其聲震懾原野,驚動兩岸,讓人聞之生畏。
然而,這還沒完,孫文臺一聲長嘯之后,復又踉蹌來到路中,躺在了那牛車之上,然后居然情難自已,淚流不止。
“君侯!”
“兄長!”
眾人驚嚇難制,紛紛圍攏上來。
“你們說,我從少年討賊而起,平揚州、征塞北、討黃巾、伐涼州……每戰必先!”孫堅以手覆面,泣涕難止?!扒G南平亂,我以長沙太守的身份不顧個人得失掃蕩了四郡賊寇;討董事起,諸侯畏難,只有我一人在南線從頭戰到尾,從未言退,便是之前在緱氏時無力作戰之時,也曾經不顧危險,去洛陽周邊掩埋被發掘盜取的陵墓……如此舉止,為何如今反而成了賊呢?”
“兄長!”孫靜無語至極?!耙粋€老朽的瘋言瘋語,你到底在計較什么?!”
“真的是瘋言瘋語嗎?!”孫堅陡然坐起身來,面色赤紅,憤然呵斥。“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殺王睿,那是多年私怨!是他昔日討伐荊南匪亂時先看不起我出身!殺張咨,也是討董在前,索要物資不給,才當眾殺的!可陳國這么一攤子爛事,前有陳王和陳相,現在又是這么一個老朽,三人全因我而死,我拿什么來辯解?你自己說,天下人怎么看我?!”
孫靜駭然無言,只能下跪請罪。
“你們根本不懂。”孫堅語調稍緩,卻愈發情緒難制?!氨闶莿櫤婉樋〉挂擦T了,唯獨今日這韓拓一死……你們想想,韓拓是什么人?他跟張咨乃至于劉寵那些人是一回事嗎?他一輩子只當過兩任國傅,然后寫寫詩而已,并無半點失德之處。而這一次,國相、國主俱亡,他先是引眾投降,保全了陳國百姓;然后送走了駱俊的遺屬,保全了同僚的義氣;燒了陳國人自己的糧食,不讓我這種被他們厭惡的武人和仇人拿著他們的糧食為禍;如今又一死了之,往赴黃泉見舊友兼有殉死之義……其人清清白白,正如他自己所言,生不負人,死不負鬼……可你們想過沒有,若其人清清白白,干干凈凈死在這里,那我孫堅到底是什么人?說我不是賊,難道這個韓拓是賊?可他若清白,我不是賊又是什么?辛苦半生,立志扶刀而起,不負天下,卻不料今日竟被一老朽一擊斃命……原來我孫堅竟然只是個賊嗎?”
言至此處,孫堅悲憤難耐,再度仰頭躺下,以手覆面,痛哭難止。
車旁諸將,大部分武夫依舊難解,但如朱治、孫靜、黃蓋等明事理的人,卻紛紛黯然。畢竟,他們心里非常清楚,孫文臺當世英雄,今日的失態與崩潰只是壓力的累加,然后被逼到了臨界點而已……男人的崩潰從來都是積累過甚,然后忽然而然。
討董連番挫敗,一度被賈詡、呂布、徐榮等人打得全軍覆沒不說,好不容易收攏舊兵、征募新兵,并通過對袁術的效忠獲得了繼續進軍的資格,那邊公孫珣卻忽然自潼關長驅直入,覆滅董卓,弄的他孫堅并無半點功勞和成就可言;
接著就是天下諸侯各自割據的時期了。
話說,心高氣傲的孫堅之所以投向袁術,充當其人爪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袁氏的政治兌現能力,豫州刺史這個職務他是真想要。然而這個時候,袁紹忽然表曹操為豫州刺史,公孫珣又表劉備為豫州刺史,使得孫豫州身上這最后一個有相當價值的身份卻又應聲‘貶值’,而隨著四世三公的楊彪親自持節宣告豫州各處劉備的正統身份后,這個孫豫州的說法,反而成了一個笑話和被嘲諷的對象。
但是,最大的打擊還是最近的一系列軍事行動,二袁與公孫決裂,自己徹底站到了朝廷的對立面,然后陳王身死、駱俊被刺,這兩件事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其實孫堅早料到這兩件事會給自己造成巨大的聲望打擊,因為天下人不會在意陳王是不是意外身故,也不會在意駱俊之死他到底知不知情。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打擊會是如此之大,如此讓人猝不及防,甚至連反駁與對抗都做不到——韓拓來這里就是送死的!就是用自己的清白之身給孫堅是賊這個結論加上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注釋!
這個邏輯再簡單也再正確不過了——韓拓韓國傅是個毫無死角的清白干凈之人,那他用生命來對抗的對手孫堅,就只能是個賊了!
不然呢?
“君侯的志向在哪里?”
孫堅畢竟是孫堅,短短失態之后,到底是緩過勁來,然后便整理儀容站起身來,準備上馬歸營,繼續統帥他的大軍,然而這個時候,朱治卻忽然在后面出言相詢。“能否與我們直言?”
“這有什么不可說的?”孫文臺騎在馬上,一動不動,頭也不回?!澳晟贂r求得是馬上封侯,功名利祿;待潁川見衛將軍,心中震動難名,求得便是能如他那般扶刀而起,不負天下;待到此時,封侯什么的早已經過了,可是天下大亂,我何嘗不想搏一搏更大的前途?但也我未曾失不負天下的志向……”
孫堅今日真的是格外坦誠了,其實漢末梟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這種半現實半理想主義的精神分裂癥……一面家國天下,壯懷激烈;一面私心滿滿,能進一步是一步。
只不過,去年初的時候,遠在河東的公孫珣忽然提出了一個第三概念,那就是時勢使然,無論是家國天下,還是私心茍且,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無論是何種姿態,都不能殘虐不顧生民,否則便是如王匡那般無可赦了。
消息一開始沒人在意,但隨著公孫珣討董功成,掌握中樞后,他自高粱亭到未央宮再到渭水畔的前后三次政治宣言,不免讓人重視,而對于很多小勢力而言,也多少是起了某些勸誡作用。
而這,其實也是今日韓拓舉動的一個巨大法理支持,陳國陷落以后他的作為,不僅符合了傳統漢儒士大夫的種種價值觀,也可能是第一個引用這個政治宣言,然后站在底層百姓的角度對這種戰亂挑動者發出批判聲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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