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覆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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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敬胡說什么呢?!”出乎意料,第一個站起身呵斥的居然是位列左手第四位的劉曄。“如此無禮,是人臣該有的話嗎?”
左手第一的張昭和第三的陳紀雙雙默不作聲,便是劉備也有些尷尬。
其實,以這些人的聰明,尤其是劉備和劉曄對魯肅的重視與了解,如何不明白魯子敬是要借題發(fā)揮?但明白歸明白,人家張昭正坐在左手文臣第一的位置上呢,你坐在第二位都覺的不夠,那是什么意思?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要趁機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公開惡心人家張子布呢!
劉備都不好接口的!
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作為魯肅至交的劉曄這才起身呵斥……名義上是呵斥,實際上是給魯子敬一個臺階下。
而魯肅渾然不以為意,只是繼續(xù)拱手而言:“主公,臣此番與陳元龍北行,見識頗多,心生感慨到了極致,這才有了這番姿態(tài)……至于子揚說我無人臣之禮,那是胡扯,要我說,如果主公有一日能囊括四海,德加天下,到時候哪怕只用一輛軟輪小車將我召去什么宮什么臺去議事,我也一定會滿足到極致的!而如今,主公只割據(jù)區(qū)區(qū)淮河兩岸,眼瞅著就有傾覆之危,卻還在這里什么搞什么左手右手,第一第二,豈不可笑?”
堂中鴉雀無聲,眾人也這才想起魯肅此次出使的任務(wù),便不由肅容起來。
“這么說河北兵甲極盛,且衛(wèi)將軍將伐中原?”劉備端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出言者乃是滿臉憂慮的張昭張子布。“而子敬此番久久未歸,乃是在盡窺河北軍務(wù)虛實?”
“張公,在下并非此意!”魯肅扭頭向張昭躬身言道。“在下與元龍此番雖然逗留河北良久,但沿途皆有衛(wèi)將軍麾下軍師祭酒潁川郭奉孝陪同,未曾入得軍營等機密地方,唯一一次得窺軍貌便是那次衛(wèi)將軍西行長安時于道旁稍微一窺而已,也已經(jīng)將彼時所見河北精騎情形匯報了過來……”
張子布一時蹙眉。
“不過,河北兵甲之盛,見與不見誰難道誰還不知道嗎?董卓、袁紹是怎么亡的?韓遂馬騰是怎么降的?”魯子敬回過頭來,朝著座中壽春文武凜然反問道。“至于衛(wèi)將軍是否要攻中原,子布先生此問就更可笑了,衛(wèi)將軍既然平定了河北、三輔,現(xiàn)在又兼并了涼州,穩(wěn)固了后方,他不打中原又要如何?難道會因為與奮武將軍、與主公的私交便停在黃河泰山一線嗎?”
“非是此意,前幾日衛(wèi)將軍平定西涼的事情傳過來,我們還在議論,衛(wèi)將軍是否將先平巴蜀,以定萬全?”劉曄眼瞅著不好,趕緊插嘴再打圓場。
“這個事情是沒有意義的。”魯肅立在那里嚴肅駁斥道。“這屬于小節(jié),而小節(jié)可能會因為時局變動而改變,真正應(yīng)該注意的乃是大局,因為只有窺的大局才能知道天下大勢的所趨……”
“想來足下此行半載,必得大局!”說話的乃是座次更往下的陳群,其人儼然是不服魯肅居然居于其父之上。
“不錯。”魯肅看著陳群認真答道。“在下此番北行逗留許久,算是盡得河北大局。”
“敢問大局又從何得來?”陳群眉毛一挑,當即再問。“子敬兄不是說此番河北之行未得往機密處嗎?”
“欲得大局,當從微小處入手。”魯肅不慌不忙。“什么機密軍情、幕府謀劃,反而無用……而在下此番在河北,其中有四件小事觸動良多,正所謂見微知著,所以才有了今日憂懼之意。”
“河北半年,除去出使、祭祀本務(wù),只得四件小事?”陳群愈發(fā)難掩不滿之意。“足下……”
“說來。”就在這時,許久沒有開口的劉備忽然出聲,而陳群也立即不再多言。
“其一,臣初次見到衛(wèi)將軍,結(jié)果衛(wèi)將軍卻一口道破了臣的籍貫、姓名,并點評了臣與子揚、公瑾……這件事也已經(jīng)回報了過來……臣的意思是,想臣等三人雖得主公任用信任,可在天下之大又算什么呢?不過是三個剛剛晉升掌些俗事的年輕人罷了,而衛(wèi)將軍卻了然于心,可見其人于中原、于主公并無半點輕視之意。”魯肅侃侃而談,周圍人,哪怕是張昭也不由微微頷首認可。
“其二。”魯肅離開座位,面朝壽春文武言道。“我與元龍到了涿縣替主公祭祀先人與子干公,見到了主公的不少宗族舊人,昔日故舊,其中便有當初為主公捐資助學(xué)、與在下恰巧同字的子敬公……去時主公有叮囑,于是在下便替主公邀請他們一家往淮南,以盡孝意……結(jié)果那位子敬公非但沒有同意,反而寫了一封勸降書,讓主公早日引中原之眾歸降于衛(wèi)將軍。”
說著,魯子敬真的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轉(zhuǎn)身遞給了劉備,而堂中文武不由一片嘩然。
劉備接過信來,隨手打開一看,卻也是搖頭而笑:“是叔父大人的筆跡……他的意思我也明白,絕非作偽。”
“正是此意!”魯肅當即應(yīng)聲。“連當世主公宗族中最近的長輩都勸降于主公,難道是因為他不想看到主公成事嗎?說到底,不過是覺得天下注定是衛(wèi)將軍的,主公在淮南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這是長輩的關(guān)心。”
“還有兩件小事呢?”劉備將信函仔細收入懷中,方才繼續(xù)問道。
“一個鄴下大學(xué)之盛大,其中少年、青年俊才綿延不斷。”魯肅繼續(xù)言道。“往來求學(xué)者絡(luò)繹不絕,著實讓臣震動。”
“一葉落而知秋,人才靠發(fā)掘終究是落了下乘,文教之盛使人才源源不斷,這才是教化本意。”座中張纮一時感慨。“之前鄴下大學(xué)講師樂公、魏公至此,不過數(shù)月,就使壽春大學(xué)一改前貌,這一點我們在壽春早有議論。”
“子綱公所言極是。”魯肅一聲嘆氣。“這便是河北真正可怕的地方,其實彼處不止是大學(xué),我與元龍走了半個河北,發(fā)現(xiàn)彼處從教學(xué)到兵役,從稅賦到郵驛,從官員流動到鄉(xiāng)里什伍,凡事皆成制度,而不是因人成事,而這則意味著衛(wèi)將軍在河北是真的根基深厚到了極致,其人在彼處的統(tǒng)治絕不會因為一時挫折而有所動搖的……與之相比,我們差的太多,須知,成事在人,而行事在制。”
堂中頗顯安靜,而劉備微微一怔,卻又緩緩頷首再言:“我當日在我兄身側(cè),學(xué)的最多的便是凡事以人為本,因而忽略制度,這是我的過失,那第四件事情呢?”
“回稟主公。”魯肅面色愈發(fā)嚴肅。“臣發(fā)現(xiàn)河北鄉(xiāng)野之間,百姓居然不懼兵馬刀兵!”
此言既出,不少人茫然不解,但也有如張昭、劉曄等人紛紛變色。
劉備稍作思索,也是終于變色:“果真?”
“確實!”魯肅認真答道。“眾所周知,亂事不過數(shù)載而已,如我等淮南治下,百姓雖膺服主公,但見刀兵軍馬行于道旁,依舊惶恐不安……而臣在河北,與郭奉孝同行,有兩曲騎兵沿途護送,兵甲精銳,四五百騎橫行原野,而道旁百姓非但不懼,反而常來圍觀詢問,知道不是打仗后,甚至有人失望行于色……”
“這真是荒謬!”滿堂靜聽魯子敬言語之時,張昭忽然出言呵斥。
“在下一開始也覺得荒謬!”魯肅即刻肅容對道。“后來一問才知道,衛(wèi)將軍在北面居然早就開始大面積解散屯田,并收原屯地與無主之地為公有,再計丁口授田……”
“這是萬世之法!”劉曄幾乎是脫口而出。
“不錯,這是萬世之法!”魯子敬回頭答道。“可如此授田也有隱憂,那就是人死之后,這公田要收回于公中的,可憐百姓辛苦一生,卻無田產(chǎn)傳后,不免心憂。于是今年春耕后又改為以戶口授予部分永業(yè)私田,若人死則可買賣傳承。而后又定下規(guī)矩,軍功、治功、發(fā)明、著書、進學(xué)、出仕等事皆有賞田為永業(yè)私有,而這些賞賜下去的私田甚至不準買賣,生死隨戶!所以那些授田之后的屯民幾乎人人求軍功而得永業(yè)私田!”
“授田、私田,百姓聞戰(zhàn)則喜……這才幾年?”劉備終于悚然動容。“可憐我辛苦數(shù)年,不過勉強度田成功,連三長制都不穩(wěn),科舉大學(xué)更是表面功夫,攤丁入畝看似成功,其實卻是因為各地以軍屯為主,所以空有虛名罷了。我這位兄長,怎么就能把這么難得事情辦成的?莫非真的是天授嗎?也怪不得你斷定河北即將大舉向南!”
“主公不要妄自菲薄。”魯肅正色以對。“臣在河北之所以遷延許久,就是為了探查這授田制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仔細去看,其實也就是幽州一帶最為完善,冀州次之,營州、青州再次之。不過,其中青州、營州聚無主之田而屯之,繼而解散屯田趁勢授田的步驟卻有條不紊,勝過冀州一些。”
“怪不得我叔父要寫信勸降于我。”劉備一聲感嘆。“時局如此,也怪不得子敬你說咱們是危局……這便是子敬此番所得嗎?”
“非也,臣與元龍此番沿途觀感甚多,但相互議論,需要匯報給主公的結(jié)論不過是兩句話而已。”魯肅聞言愈發(fā)揚聲以對。“之前所言,乃是此地文武眾多,說出來堵人的嘴罷了。”
“哪兩句話?”
“一曰,漢室實不可復(fù)興!”魯肅看著劉備奮力而言。“二曰,衛(wèi)將軍之勢實不可動搖!”
此言既出,座中諸人多有震動,劉備更是面色難堪起來——這可是他的鄧禹,周瑜在徐州,其人便是壽春城中最強硬的主戰(zhàn)之人,卻居然得出了如此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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