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肖凱的想法也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 貧窮可以限制想象力,但時代的局限性更能限制想象力。 站在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末尾,主動脈弓夾層動脈瘤、帶三根動脈破裂的象鼻子手術是心胸外科最高難度的手術,即便是一般省級三甲醫(yī)院都很難完成。 更何況黃老還是一個八十多歲、黃土埋到脖頸的老人家。 平日里大笑三聲直接離世的高齡老人也并不少見,一旦有風吹草動的話,事情將會走向無法預測的深淵。 這就是平時常見的好心辦壞事。 做手術的確可以痊愈,主動脈夾層又不是惡性腫瘤。然而手術能不能成功、成功后黃老能不能熬過術后危險期,這都是問題。 最大概率是遭了罪,人還沒留住。 其實主動脈夾層動脈瘤并不是最常見的致死因素,除了腫瘤、心梗、腦梗之外,人生最后一次骨折才是最常見的。 換做年輕人,躺兩三個月也就好了,可是換成老年人股骨頸骨折、股骨轉子間骨折這類髖部骨折的致死率高達50%以上。 肖凱是這么想的,正在趕回來的柳無言與申天賜也是一般的想法。 兩人正在加州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得知消息的時候柳無言正在講學,被申天賜粗暴的打斷,火急火燎的拉著柳無言直奔機場。 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天,可沒人想到這一天會來的如此突然。 兩名心胸外科的巨擘級大牛一路沉默。 本身主動脈弓夾層動脈瘤撕裂了三根血管分支……這病幾乎相當于閻王的催命符,牛頭馬面已經站在老板病床邊。 哪怕兩人的水平再怎么高,做過幾百例類似的手術,此時此刻想起老板的情況,全都不敢上臺。 可是不上臺老板就是個死。 上臺,也不保證活。 這是一個悖論。 直到上了飛機,申天賜才重重的嘆了口氣。 “柳老大,還是把這事兒交給周從文吧。” 柳無言也是這么想的。 論手術,周從文才是做的最好的那位。 雖然平日里不管是柳無言還是申天賜都不會這么說,但到了最后選擇的時候,他們只能很“慫”的承認這一點。 畢竟年齡擺在那里,周從文才是當打之年。 最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周從文的臨床經驗豐富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輕人。 …… …… 912,黃老病床前,周從文靜靜的坐著。 黃老已經睡了有些時候,周從文看著心電監(jiān)護,身邊放著各種搶救用藥和各種設備。 不過老板沒給周從文添堵,他想象中有可能發(fā)生的——睡覺的時候一翻身主動脈夾層破裂的情況并沒出現(xiàn)。 黃老的心電監(jiān)護上顯示出來的數值很平穩(wěn),就像是他并沒有生病一樣。 周從文怔怔的看著自家老板,有時候怔怔的看著系統(tǒng)任務,心生疲憊。 這就是命么? 自己始終只是一只螻蟻。 不知過了多久,黃老悠悠醒來。 睜開眼睛,黃老看見周從文坐在床邊,他微微一笑,“周從文,扶我起來。” 周從文沒有拒絕。 都說舒服不如躺著,但術后平臥時間太久是一個特別遭罪的事兒。 這是臨床經驗的一部分,周從文很清楚。 他扶著自家老板坐起來,眼角余光一直盯著監(jiān)護儀的屏幕。 “中科院的人來了么?”黃老坐起來后問道。 說到這里,周從文眼睛一瞇,目光像是刀光,血腥殺氣四溢。 黃老抬手拍了拍周從文的手背,溫和說道,“大腦很難保存,而且我這么多年的臨床經驗與記憶總歸有更大的用處。這是和中科院的小羅的科研組早就說好的,你到時候別犯渾。” 周從文皺眉,沒有點頭,卻也沒有說“不”。 “愛因斯坦的大腦組織就在美國,我雖然不是科學家,但最后能留下來多少算多少,也是為了人類進步發(fā)最后一點光。” 黃老一邊說,一邊看著周從文,見他年輕的臉龐上沒了以往的稚嫩,不知不覺間周從文也長大了,他很是欣慰,又拍了拍周從文的手背以示安慰。 “我看過一本書,書里寫的挺有意思,我講給你聽啊。”黃老笑道, “咱們往哪走啊 往前走 哪里是前? 我對您透露一個大秘密,這是人類最古老的玩笑,往哪走都是往前走。” 周從文嘆了口氣,米蘭·昆德拉的這本書他也看過,可這些話類似于老板娘之前說自己如冤鬼一般執(zhí)著,都是禪宗打機鋒的話。 自己是自然科學家,老板也是,可他卻…… 往哪走都是往前走,這種唯心的說法出自老板嘴里,聽起來特別古怪。 “就知道你心里在腹誹我這個老頭子已經老糊涂了,給你講一個秘密。”黃老精神頭不錯,悠悠說道。 周從文看著自家老板的精神頭很好,知道這病就這樣,用著鎮(zhèn)痛藥物,控制血壓,短時間內患者就像是正常人一樣。 他想讓老板多睡會,但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沒說話。 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句話,自己要珍惜。 “當年我和錢老的關系很好。” “老板。”周從文忍不住抱怨道,“您有時候叫學森,有時候叫錢老。” “你這小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黃老沒有動,他用目光表達自己對周從文的不滿。 “將近三十年前,錢老提出人體科學,說這是未來的大方向。” 周從文一怔。 這件事情他知道。 上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氣功熱就是源自錢老說的人體科學。 這不是一件小事,甚至可以說是開天辟地的大事。 只是最后一地雞毛,沒有看見一絲一毫的改變。 但沒有收益并不意味著錢學森錢老是錯的,誰知道水面下做了多少試驗,科技樹有沒有被點亮。 戰(zhàn)略科學家這五個字比絕大多數人意識到的都要沉重,周從文從不輕視這一點。 “有很多事情涉密,不能告訴你。”黃老微笑著說道,“對咱們來講,最后還是要獻身科研。周從文,你對金錢、對美女感興趣么?” “還行,不太感興趣。”周從文坦言。 “等你再過十年就會發(fā)現(xiàn)實在是無趣的很,如同嚼蠟。”黃老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道,才是我們要追求的。” 周從文嘆了口氣。 老板最后的時間還在給自己灌雞湯,他不覺得膩么。 “老板,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平時,您怎么說都行,我聽到明天早晨都無所謂。現(xiàn)在……您抓緊點時間。” “我還行,有時間。”黃老知道周從文說的意思,他抬手,用右手搭在左側橈動脈上,幾秒鐘后輕聲說道,“我把最寶貴的遺產留給你,等我走了之后,你加入研究組。這一點我已經在三個月前提出申請,并獲得通過。” “……”周從文一怔。 “錢老身體也不好,不過好在后繼有人。”黃老淡淡說道,“至于我,也盡早做規(guī)劃。等你進了小組后,一定要謙虛、謹慎。一言一行都會……” “科技樹?” 周從文見老板沉吟,便提醒道。 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周從文心中一陣悸動。 “是,科技樹。”黃老道,“稍有不慎,點錯科技樹,浪費多少人力物力是小事,一步錯步步錯,就像是計算機領域里二進制和三進制的區(qū)別。” 周從文點了點頭,他知道美蘇爭霸的時候有太多類似的案例。 不過導致蘇聯(lián)解體的原因很多,并不單純是點錯了科技樹。在周從文看來,誰的科技樹點錯都不一定呢。 只是自己要加入那個小組,成為一名戰(zhàn)略科學家了么? 這讓周從文有些心悸。 “不說太多,只說和咱們有關系的。”黃老道,“人類的極限就在這里,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不說別的,只說醫(yī)學。等身的書真的能把它們從厚看薄,再從薄看厚的人有幾個?” 周從文怔住,他看著自己視野右上角的系統(tǒng)面板。 老板說的就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開掛! 現(xiàn)有醫(yī)學龐雜到了一定程度,之所以很少有全專業(yè)專精的醫(yī)生,就是因為越研究越細致。 想要把前人研究的東西都學會,就要花費幾十年的時間,而人類的身體最佳學習、研究、突破的時間點就這么過去了。 這是很無奈的事情。 不過開掛不算,就像是自己的系統(tǒng)。 周從文的心跳加速,目光古怪的看著自家老板。 黃老似乎沒注意到周從文臉色的變化,他繼續(xù)淡然說道,“這個研究不歸咱們,而且也有分歧。小羅他們相信人工智能,我卻不信。” “你別笑話我是老家伙,我對人工智能的理解并不比你差。可是把生命放在人工智能手里,我總是不放心。” “未來的具體方向,你來選擇,周從文。” 傳承衣缽,周從文知道自家老板正在把畢生鉆研、未盡的事情交給自己。 只是…… 周從文的目光落在視野右上角的系統(tǒng)面板上,一陣一陣的心悸。 “老板,您說的是一套學習系統(tǒng)?短時間內讓醫(yī)學生接受更多的知識,未來有所突破的學習系統(tǒng)?”周從文試探問道。 “具體我也不知道。”黃老搖了搖頭,有些迷茫,“很多話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而且我也不知道你能感受到什么程度。” 周從文察言觀色,見自家老板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甚至還帶著微微的迷茫,不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身帶外掛,還穿越過一次的樣子。 “現(xiàn)在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么,到處都是用錢的地兒。”黃老忽然把話題岔開,說道,“醫(yī)療投入的極少,咱當醫(yī)生的受的是夾板氣。” “帶著腳鐐也要翩翩起舞,要不然要你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總是和鄧明說現(xiàn)在是醫(yī)療糾紛1.0年代,以后還會有2.0、3.0年代。” “這是矛盾,是電車難題。可你想過沒有,電車要是沒了,只剩下難題怎么辦?” 周從文默默的聽著自家老板“最后”一次給自己灌輸價值觀。 這些思辯的事兒,周從文平時從來都不想,自己一個人勢單力孤,改變不了什么。 可這是老板一輩子孜孜以求的。 “比如說吧,醫(yī)院對面的飯店送外賣,這讓值班醫(yī)生少吃多少方便面。”黃老微微一笑,“在上個世紀,方便面可是美食。” “嘿。”周從文笑了笑。 第一次吃康師傅方便面的時候,周從文都被驚呆了,很難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食。 但現(xiàn)在么,早都吃惡心了,一想起來就反胃。 “以后方便面最大的敵人可能不是其他廠家,而是外賣。” “……” “話說回來,我們面對的醫(yī)保少,無法盡施拳腳的情況,想要徹底解決也不在于費用。” “您的意思是……讓所有人都成為醫(yī)生?或者培養(yǎng)ai智能?”周從文顫聲問道。 老板的思路清奇到了極點。 “這是小羅的想法,我不這么想。”黃老道,“把人命交給人工智能,我不認可。國外的科學家一直在擔心,阿西莫夫弄出來了機器人三定律想要做防火墻,但看上去天衣無縫的邏輯總會有破綻。” “還是人類自己學吧。” 周從文聽老板說的事情已經從患者上升到了人類,心中冒出一股子荒誕的感覺。 但視野右上角的系統(tǒng)面板赫然在目,也不由得周從文否定。 只是他一直以來的猜想都是系統(tǒng)那個小家伙來自幾百年后,自己機緣巧合綁定了一套學習系統(tǒng)。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老板這一代人就已經開始了研究。 以后要是自己進了戰(zhàn)略組,研究出來學習程序,要怎么送給年輕時候的自己? 周從文怔怔的琢磨著,一頭露水。 他不是哲學家,而且堅信有所的規(guī)則只是在現(xiàn)有時空中的規(guī)則、規(guī)律,無法應用于更高級的空間內。 所以平時周從文很少想這些事兒。 黃老看著周從文一臉茫然,并不出乎意料,他繼續(xù)悠悠說道,“這些只是我們研究的一個部分,這世界上的天才很多,我老了,走不動了。你,繼續(xù)往前走。至于哪是前,只要走,哪里都是前方。” “老板,為祖國人民繼續(xù)工作五十年,這可是您說的。”周從文辯解道。 “呵呵。”黃老微笑,搖了搖頭,“說大話么,誰沒說過,講人定勝天也是要看勝的是哪個天。你用人力去改變超新星爆炸?開玩笑么。” “這個世界啊,都是安排好的劇本,光錐之內即是命運,很無聊的。” 黃老忽然一笑。 “周從文,說這些你是不是不明白?” “我多少明白一些。”周從文道。 “我的意思是……”黃老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頭,“要是能把我的意識留下來,以后可以教出更多的學生,周從文你說我是不是相當于一直活著呢?” 冥冥中宿命的線猛然緊繃,旋即那條看不見的弦動了一下。 弦顫動著,轟鳴著,幾乎擊碎了周從文的意識。 原來是這樣! “人,哪有不死的,都在琢磨著長生。我也有我的長生之道,具體能不能行,要看你。” 周從文看著自家老板,黃老的目光清澈,宛如一汪池水,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 “老板,您這……一輩子都不忘了那點事兒。”周從文也很是無語,深深嘆了口氣說道。 “人工智能很強,我趕不上。”黃老用極其平淡的口吻說道,“深藍戰(zhàn)勝卡斯帕羅夫,這是一件有著標志性意義的事情。” “雖然現(xiàn)在大家都認為那只是國際象棋而已,算法簡單,而圍棋這類,人工智能就無法涉足……唉。”黃老嘆息,“圍棋早晚都要敗在人工智能手里。要是可控的話,的確是一條路,但是我不相信人工智能。” 周從文想到未來圍棋被人工智能打的落花流水,柯杰這位天才少年被惡龍殺的要退出棋壇。 醫(yī)療呢? 似乎比圍棋還要簡單。 似乎換上人工智能后,一切現(xiàn)有的困難都不是困難。 人工智能出生就是“臨床經驗”豐富到了極點,比老板都要牛逼的那種存在。 人工智能做手術可以不知疲倦,一直都處于巔峰期。 人工智能穩(wěn)定,沒有情緒,不像是普通醫(yī)生…… 好處多多,但老板不信。 其實周從文知道,自己也不信任人工智能。 “一切都交給你了。”黃老蒼老的手掌按在周從文的手上,仿佛把一個無形的傳承交給自己這位古怪的弟子似的,“要聽組織安排,這也是我的安排。” 周從文沉默。 “我的大腦要是能為未來做出一點點的貢獻,就可以含笑九泉嘍。” 看著自家老板欣慰的樣子,周從文皺了皺眉。 “老板。” “嗯?”黃老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周從文。 他的目光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命運的摩擦而渾濁,依舊清澈,溪水一般。 “你是不是……”周從文說著,頓了一下。 黃老的眼睛瞇起來。 “是不是怕疼啊。”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