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對申時行而言,江東之這一類人實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里呆了二十多年,徐階、張居正這樣的超級大腕他都應(yīng)付過去了,混功已達出神入化的地步,萬歷五年出山的這幫小嘍羅自然不在話下。 混是一種生活技巧,除個別二桿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會混。 因為混并不影響社會進步,人類發(fā)展,該混就混,該干就干,只混不干的,叫做混混。 申時行不是混混,混只是他的手段,干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總要燒三把火,搞點政績,大干特干,然而綜觀申時行當政以來的種種表現(xiàn),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大干,就是不干。他的作為,就是不作為。 申時行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張居正的考成法。 這是極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系,毫無理由反攻倒算。 但申時行就這么干了,因為這樣干,是正確的。 考成法,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內(nèi)容,工作指標層層落實,完不成輕則罷官,重則坐牢,令各級官員威風喪膽。 在很長時間里,這種明代的打考勤,發(fā)揮了極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員的工作效率,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張先生并不知道,這種考成法,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規(guī)定,戶部今年要收一百萬兩稅銀,分配到浙江,是三十萬,這事就會下派給戶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監(jiān)督執(zhí)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會督促浙江巡撫辦理。巡撫大人就會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齊。 浙江布政使當然不會閑著,立馬召集各級知府,限期收齊。知府大人回去之后召集各級知縣,限期收齊。 知縣大人雖然官小,也不會自己動手,回衙門召集衙役,限期收齊。 最后干活的,就是衙役,他們就沒辦法了,只能一家一家上門收稅。 明朝成立以來,大致都是這么個辦法,就管理學而言,還算比較合理,搞了兩百多年,也沒出什么大問題。 考成法一出來,事情就麻煩了。 原先中央下達命令,地方執(zhí)行,就算執(zhí)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災(zāi)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齊,不要緊,政策靈活掌握,明年努力,接著好好干。 考成法執(zhí)行后,就不行了,給多少任務(wù),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兩自己補上,補不上就下課受罰。 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齊,連累知縣,知縣收不齊,連累知府,知府又連累布政使,一層層追究責任,大家同坐一條船,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與其自下而上垮臺,不如自上而下壓臺。隨著一聲令下,各級官吏紛紛動員起來,不問理由,不問借口,必須完成任務(wù)。 于是順序又翻了過來,布政使壓知府,知府壓知縣,知縣壓衙役,衙役……,就只能壓老百姓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上級壓下級,下級壓百姓。一般年景,也還能對付過去,要遇上個災(zāi)荒,那就慘了,衙役還是照樣上門,說家里遭災(zāi),他點頭,說家里死人,他還點頭,點完頭該交還得交。揭不開鍋也好,全家死絕也罷,收不上來官就沒了,你說我收不收? 以上還算例行公事,到后來,事情越發(fā)惡劣。 由于考成法業(yè)績和官位掛鉤,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評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許多地方官員開始報虛數(shù),狗不拉屎的窮鄉(xiāng)僻壤,也敢往大了報,反正自己也不吃虧。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報了就得拿錢。于是挨家挨戶地收,收不上來就逼,逼不出來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后期的一個嚴重問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這些人離開家鄉(xiāng),四處游蕩,沒有戶籍,沒有住所,也不辦暫住證,經(jīng)常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jié)。 到萬歷中期,流民數(shù)量已經(jīng)十分驚人。連當時的北京市郊,都盤踞著大量流民。而且這幫人一般都不是什么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偷個盜搶個劫之類的,都是家常便飯。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來掃一次,十分難辦。 而這些情況,是張居正始料未及的。 于是申時行毅然廢除了考成法,并開辟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種,社會矛盾得以大大緩解。 廢除考成法,是申時行執(zhí)政的一次重要抉擇。雖然是改革,卻不用怎么費力,畢竟張居正是死人兼廢人,沒人幫他出頭,他的條令不廢白不廢。 但下一次,就沒這么便宜的事了。 萬歷十八年(1590),總兵李聯(lián)芳帶兵在邊界巡視的時候,遭遇埋伏,全軍覆滅。下黑手的,是蒙古韃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鬧大了,因為李聯(lián)芳是明軍高級將領(lǐng),韃靼部落把他干掉了,是對明朝政府的嚴重挑釁。所以消息傳來,大臣們個個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這幫無事生非的家伙。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還手,當縮頭烏龜,怎么也說不過去。而且這事鬧得皇帝都知道了,連他都覺得沒面子,力主出兵。 老板發(fā)話,群眾支持,戰(zhàn)爭已是勢在必行,然而此時,申時行站了出來,對皇帝說: “不能打。” 在中國歷史上,但凡國家有事,地方被占了,人被殺了,朝廷總就是群情激奮,人人喊打,看上去個個都是民族英雄,正義化身,然而其中別有奧秘: 臨戰(zhàn)之時,國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動。在這個時候,跟著激動一把,可謂是毫無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還能落個名聲,何樂而不為。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脫離群眾,群眾就會把你踩死。 所以主戰(zhàn)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時行,就是一個勇敢的人。事實證明,他的主張十分正確。 因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并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韃靼的順義王。 順義王,是當年明朝給俺答的封號,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繼任者。但此人即不順,也不義,好好的互市不干,整天對外擴張,還打算聯(lián)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個蒙古帝國出來和明朝對抗。 對這號人,打是應(yīng)該的。但普魯士偉大的軍事家克勞塞維茨說過,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打仗說穿了,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對方聽話,如果有別的方法能達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時行找到了這個方法。 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扯立克雖然是順義王,但其屬下卻并非鐵板一塊。 由各個部落組成,各有各的主張,大多數(shù)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壓根不想打仗,如果貿(mào)然開戰(zhàn),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實在是得不償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所以申時行反對。 當然,以申時行的水平,公開反對這種事,他是不會干的。夜深人靜,獨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干得滴水不漏。 萬歷接到奏疏,認可了申時行的意見,同意暫不動兵,并命令他全權(quán)處理此事。 消息傳開,一片嘩然,但皇帝說不打,誰也沒辦法找皇帝算帳。 申時行先生也是一臉無辜:我雖是朝廷首輔,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這事還沒完。申時行隨即下令兵部尚書鄭洛,在邊界集結(jié)重兵,也不大舉進攻,每天就在那里蹲著。別的部落都不管,專打扯立克,而且還專挑他的運輸車隊下手,搶了就跑。 這種打法毫無成本,且收益率極高,明軍樂此不疲,扯立克卻是叫苦不迭,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得率部躲得遠遠的,就這樣,不用大動干戈,不費一兵一卒,申時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恢復(fù)了邊境的和平。 雖然張居正死后,朝局十分復(fù)雜,幫派林立,申時行卻憑借著無人能敵的“混功”,應(yīng)對自如,游刃有余。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還無私地幫助不能混的同志,比如萬歷。 自從登基以來,萬歷一直在忙兩件事,一是處理政務(wù),二是搞臭張居正,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因為張居正實在太牛了,當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實際如此),名氣比皇帝還大,雖然人死了,茶還燙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張居正,就搞不好政務(wù)。 但要干這件事,自己是無從動手的,必須找打手,萬歷很快發(fā)現(xiàn),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張居正時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現(xiàn)在萬歷決定,開閘,放狗。 事實上,這幫人的表現(xiàn)確實不錯,如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人,雖說下場不怎么樣,但至少在工作期間,都盡到了狗的本分。 看見張居正被窮追猛打,萬歷很高興,看見申時行被牽連,萬歷也不悲傷,因為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輕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師也好,免得他當首輔太久,再犯前任(張居正)的錯誤。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揮自若,是因為他認定,這些人將永遠聽從他的調(diào)遣。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多么可怕的錯誤。因為就罵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頭罵街大媽,只有一個區(qū)別:大媽是業(yè)余的,言官大臣是職業(yè)的。 大媽罵完街后,還得回家洗衣做飯,言官大臣罵完這個,就會罵下一個。所以,當他們足夠壯大之后,攻擊的矛頭將不再是死去的張居正,或是活著的申時行,而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對言官和大臣們而言,萬歷確實有被罵的理由。 自從萬歷十五年(1587)起,萬歷就不怎么上朝了,經(jīng)常是“偶有微疾”,開始還真是“偶有”,后來就變成常有,“微疾”也逐漸變成“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總而言之,大臣們是越來越少見到他了。 必須說明的是,萬歷是不上朝,卻并非不上班,事情還是要辦,就好比說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單位,改在家里辦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見幾個人外,也沒什么不同,后世一說到這位仁兄,總是什么幾十年不干活之類,這要么是無意的誤解,要么是有意的污蔑。 在中國當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風險也大,屁股上坐的那個位置,只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個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懷疑主義者,見誰懷疑誰,今天這里搞陰謀,明天那里鬧叛亂,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懸,幾天不看公文,沒準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萬歷自然也不例外,事實上,他是一個權(quán)力欲望極強,工于心計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實,卻無人察覺背后隱藏的奧秘: 在他之前,有許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費盡心力,日子過得極其辛苦,卻依然是腦袋不保,而他幾十年不上朝,誰都不見,卻依然能夠控制群臣,你說這人厲不厲害?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這些的,在他們的世界觀里,皇帝不但要辦事,還要上班,哪怕屁事沒有,你也得坐在那,這才叫皇帝。 萬歷自然不干,他不干的表現(xiàn)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干,他們不干的表現(xiàn)就是不斷上奏疏。此后的幾十年里,他們一直在干同樣的事情。 萬歷十四年(1586)十月,這場長達三十余年的戰(zhàn)爭正式拉開序幕。 當時的萬歷,基本上還屬于上朝族,只是偶爾罷工而已,就這樣,也沒躲過去。 第一個上書的,是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按說第一個不該是他,因為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級別又低,平時也不和皇帝見面。 但這一切并不妨礙他上書提意見,他之所以不滿,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 盧洪春是一個很負責的人,發(fā)現(xiàn)皇帝不怎么來太廟,又聽說近期經(jīng)常消極怠工,便上書希望皇帝改正。 本來是個挺正常的事,卻被他搞得不正常。因為這位盧先生除了研究禮儀外,還學過醫(yī),有學問在身上,不顯實在對不起自己,于是發(fā)揮專業(yè)特長,寫就奇文一篇,送呈御覽。 第二天,申時行奉命去見萬歷,剛進去,就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 “盧洪春這廝!肆言惑眾,沽名訕上,好生狂妄!著錦衣衛(wèi)拿在午門前,著實打六十棍!革了職為民當差,永不敘用!” 以上言辭,系萬歷同志之原話,并無加工。 很久很久以前,這廝兩個字就誕生了,在明代的許多小說話本中,也頻頻出現(xiàn),其意思依照現(xiàn)場情況,有各種不同的解釋,從這家伙、這小子、到這混蛋,這王八蛋,不一而同。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