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第十四章 毀滅之路-《明朝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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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年過半百的魏忠賢而言,這個女人,是他成功的唯一機會,也是最后的機會。
于是,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要爭取這個人。
而爭取這個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她成為自己的老婆。
你沒有看錯,我沒有寫錯,事實就是如此。
雖然魏忠賢是個太監,但他是可以找老婆的。
作為古代宮廷的傳統,太監找老婆,有著悠久的歷史,事實上,還有專用名詞——對食。
對食,就是大家一起吃飯,但在宮里,你要跟人對食,人家不一定肯。
歷代宮廷里,有很多宮女,平時不能出宮,且沒啥事干,且不能嫁人,長夜漫漫寂寞難耐,閑著也是閑著,許多人就在宮中找對象,可是宮里除皇帝外,又沒男人,找來找去,長得像男人的,只有太監。
沒辦法,就這么著吧。
雖說太監不算男人,但畢竟不是女人,反正有名無實,大家一起過日子,說說話,也就湊合了。
這種現象,即所謂對食。自明朝開國以來,就是后宮里的經典劇目,經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么管,但要遇到兇惡型的,還是相當危險。比如明成祖朱棣,據說被他看見,當頭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
到明神宗這代,開始還管管,后來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
但魏忠賢要跟客氏“對食”,還有一個極大的障礙:客氏已經有對象了。
其實對食,和談戀愛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邊野花四處踩,尋死覓活等俗套劇情,但這一次,情況有點特殊。
因為客氏的那位對食,恰好就是魏朝。
之前我說過了,魏朝是魏忠賢的老朋友,還幫他介紹過工作,關系相當好,所謂“朋友妻,不可欺”,實在是個問題。
但魏忠賢先生又一次用事實證明了他的無恥,面對朋友的老婆,二話不說,光膀子就上,毫無心理障礙。
但人民群眾都知道,要找對象,那是要條件的,客氏就不用說了,皇帝的乳母,宮里的紅人,不到四十,“妖艷美貌,品行淫蕩”,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屬,任職乾清宮管事太監,還管兵仗局,是太監里的成功人士,可謂門當戶對。
相比而言,魏忠賢就寒摻多了,就一管倉庫的,靠山也倒了,要挖墻腳,希望相當渺茫。
但魏忠賢沒有妄自菲薄,因為他有一個魏朝沒有的優點:膽兒大。
作為曾經的賭徒,魏忠賢膽子相當大,相當敢賭。表現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錢,明明沒多少錢,還敢拼命花,不但拍客氏馬屁,花言巧語,還經常給她送名貴時尚禮物,類似今天送法國化妝品,高級香水,相當有殺傷力。
這還不算,他隔三差五請客氏吃飯。吃飯的檔次是“六十肴一席,費至五百金”。翻譯成白話就是,一桌六十個菜,要花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大約是人民幣四萬多,就一頓飯,沒落太監魏忠賢的消費水平大抵如此。
人窮不要緊,只要膽子大,這就是魏忠賢公公的人生準則。其實這一招到今天,也還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萬,但你要敢拿這六十萬去買個戒指求婚,沒準真能蒙個把人回來。
外加魏太監不識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實得不行,實在是宮中女性的不二選擇,于是,在短短半年內,客氏就把老情人丟到腦后,接受了這位第三者。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幾年后,一個叫宋起鳳的人跟隨父親到了京城。因為他家和宮里太監關系不錯,所以經常進宮轉悠,在這里他看到很多,也聽到了很多。
幾十年后,他把自己當年的見聞寫成了一本書,取名《稗說》。
所謂稗,就是野草。宋起鳳先生的意思是,他的這本書,是野路子,您看了愛信不信,就當圖個樂,他不在乎。
但就史料價值而言,這本書是相當靠譜的。因為宋起鳳不是東林黨,不是閹黨,不存在立場問題,加上他在宮里混的時間長,許多事是親身經歷,沒有必要胡說八道。
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書里,告訴我們這樣一句話:
“魏雖腐余,勢未盡,又挾房中術以媚,得客歡。”
這句話,通俗點說就是,魏忠賢雖然割了,但沒割干凈。后半句兒童不宜,我不解釋。
按此說法,有這個優勢,魏忠賢要搶魏朝的老婆,那簡直是一定的。
能說話,敢花錢,加上還有太監所不及的特長,魏忠賢順利地打敗了魏朝,成為了客氏的新對食。
說穿了,對食就是談戀愛,談戀愛是講規則的,你情我愿,談崩了,女朋友沒了,回頭再找就是了。
但魏朝比較慘,他找不到第二個女朋友。
因為魏忠賢是個無賴,無賴從來不講規則,他不但要搶魏朝的女朋友,還要他的命。天啟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職發配,并在發配的路上被暗殺。
魏忠賢之所以能夠除掉魏朝,是因為王安。
作為三朝元老太監,王安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頂點,現在的皇帝,乃至于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東林黨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無敵,比東方不敗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喜歡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馬屁。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真可謂是至理名言,無論這人多聰明,多精明,只要找得準,拍得狠,都不堪一擊。
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我們就知道,馬屁,是有聲音的。
但魏忠賢的馬屁,打破了這個俗套,達到馬屁的最高境界——無聲之屁。
每次見王安,魏忠賢從不主動吹捧,也不說話,只是磕頭,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問他,他就不說話。王安跟他說話,他不多說,態度謙恭點到即止。
他不來虛的,盡搞實在的,逢年過節送東西,還是猛送,禮物一車車往家里拉。于是當魏朝和魏忠賢發生爭斗的時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賢,趕走了魏朝。
但他并不知道,魏忠賢的目標并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站在了門檻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能獲取至高無上的權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必須鏟除此人,才能繼續前進。
跟之前對付魏朝一樣,魏忠賢毫無思想障礙,朋友是可以出賣的,上級自然可以出賣,作為一個無賴、混混、人渣,無時無刻,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么辦呢?
王安不是魏朝,這人不但地位高,資格老,跟皇帝關系好,路子也猛,東林黨的楊漣、左光斗都經常去他家串門。
要除掉他,似乎絕無可能。
但是魏忠賢辦到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啟元年(1620),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因為犯了事,被罷免了。
在當時,盧受雖然地位高,勢力卻不大,所以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講過,在太監里面,最牛的是司禮太監,包括掌印太監一人,秉筆太監若干人。
作為司禮監的最高領導,按照慣例,如職位空缺,應該由秉筆太監接任。在當時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須說明,雖然王安始終是太監的實際領導,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監,具體原因無人知曉。可能是這位仁兄知道槍打出頭鳥,所以死不出頭,想找人去頂缸。
但這次不同了,盧受出事后,最有資歷的就剩下他,只能自己干了。
但魏忠賢不想讓他干,因為這個位置太過重要,要讓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頭,只能等下輩子了。
可是事實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飯,魏忠賢無計可施。
王安也是這么想的,他打點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慣例,寫了一封給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無非是我無才無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賢能之類的話。
接受任命后,再寫這些,似乎比較虛偽,但這也是沒辦法,在我們這個有著光榮傳統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幾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復:同意,換人。
王安自幼入宮,從倒馬桶干起,熬到了司禮監,一向是現實主義者,從不相信什么神話。但這次,他親眼看見了神話。
寫這封奏疏,無非是跟皇帝客氣客氣,皇帝也客氣客氣,然后該干嘛干嘛,突然來這么一杠子,實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徹底趕出了朝廷。而那個他親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無反應。
魏忠賢,確實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終于找到了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你要走,我批準,實在是再自然不過。
但這個創意的先決條件是,皇帝必須批準,這是有難度的。因為皇帝大人雖說喜歡當木工,也沒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過他的王公公,實在需要一個理由。
魏忠賢幫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還可能有一腿,憑如此關系,要他去辦掉王公公,應該夠了。
王安失去了官職,就此退出政治舞臺,凄慘離去。此時他才明白,幾十年的宦海沉浮,爾虞我詐的權謀,扶植過兩位皇帝的功勛,都抵不上一個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養老,卻未能如愿。因為一個人下定決心,要斬草除根,這人不是魏忠賢。
以前曾有個人問我,在整死岳飛的那幾個人里,誰最壞?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秦檜。
于是此人臉上帶著欠揍的表情,微笑著對我說,不對,是秦檜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對他說:你是對的。
我想起了當年讀過的那段記載,秦檜想殺岳飛,卻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親王氏告訴他,一定要干,必須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賢的情況大致如此,這位仁兄雖不認朋友,倒還認領導,想來想去,對老婆客氏說,算了吧。
然后,客氏對他說了這樣幾句話:
“移宮時,對外傳遞消息,說李選侍挾持太子的,是王安;東林黨來搶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東林黨串通,逼李選侍遷出乾清宮的,還是王安。此人非殺不可!”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十分嚴肅,態度十分認真。
女人比男人更兇殘,信乎。
魏忠賢聽從了老婆的指示,他決定殺掉王安。
這事很難辦,皇帝大人比魏忠賢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卻絕不會下旨殺他。
但在魏忠賢那里,就不難辦了。因為接替王安,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是他的心腹王體乾,而他自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大權在握,想怎么折騰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夜里突然就死掉了,后來報了個自然死亡,也就結了。
至此,魏忠賢通過不懈的無恥和卑劣,終于掌握了東廠的控制權,成為了最大的特務。皇帝的往來公文,都要經過他的審閱,才能通過,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時,他都不看,因為他不識字。
在文盲這一點上,魏忠賢是認賬且誠實的,但他并沒有因此耽誤國家大事,總是把公文帶回家,給他的狗頭軍師們研究,有用的用,沒用的擦屁股墊桌腳,做到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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