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似乎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但事實上,張居正先生的悲慘結局正是源自于此。 當萬歷翻開那本書時,頓時如五雷轟頂,因為那本書叫《漢書》,而打開的那一篇,是《霍光傳》。 霍光,是漢代人物,有個異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歷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干過許多大事,就不多說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廢過皇帝。 廢了誰,怎么廢的,前因后果那都是漢代問題,這里不多講,但此時,此地,此景,讀霍光先生的傳記,萬歷很明白其中的涵義:如果不聽話,就廢了你! 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雖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邊,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 萬歷十分清楚,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 生死關頭,萬歷兄表現了極強的求生欲望,他當即磕頭道歉,希望得到原諒,并表示永不再犯。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到懲罰已見成效,李太后收回了威脅,但提出了一個條件:皇帝大人既然犯錯,必須寫出檢討。 所謂皇帝的檢討,有個專用術語,叫“罪己詔”,我記得后來的崇禎也曾寫過,但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對“凈化心靈”毫無作用。 想當年我上初中時,為保證不請家長,經常要寫檢討,其實寫這東西無所謂,反正是避重就輕,習慣成自然,但問題在于,總有那么幾個缺心眼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自己罵自己,實在不太好受。 而皇帝的“罪己詔”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還要把它制成公文,在天下人面前公開散發,實在太過丟人。 萬歷兄畢竟還是臉皮薄,磕完頭流完淚,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轎一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關鍵時刻,一位好心人出現了。 “我來寫!” 無私志愿者,張居正。 要說還是張先生的效率高,揮毫潑墨,片刻即成,寫完后直接找馮保蓋章,絲毫不用皇上動手。 萬歷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喝醉了酒,打了個人,怎么就落到這個地步?差點被人趕下崗? 在他十八歲的大腦里,一切都在飛快運轉著,作為一個帝國的統治者,為什么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是誰導致了這一切?是誰壓制了自己? 他抬起了頭,看到了眼前這個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沒錯,這個人就是答案,是他主導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不是張先生,不是張老師,也不是張大臣,他是霍光,是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人。 在張居正和李太后看來,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機會,萬歷兄將從中吸取經驗,今后會好好待人,在成為明君的道路上奮勇前進。 然而就在這一團和氣之下,在痛哭與求饒聲中,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八年的感情就此劃上句號,不是因為訓斥,不是因為難堪,更不是因為罪己詔,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權力。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已經是皇帝了,憑什么指手劃腳,憑什么威脅我?你何許人也?貴姓?貴庚? 這就是萬歷八年發生的醉酒打人事件,事情很簡單,后果很嚴重,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敵人。 但整體看來,局勢還不是太悲觀,畢竟還有李太后,有她在中間調和,張居正與萬歷的關系也差不到哪去。 可問題在于,這位中年婦女并非緩沖劑,反倒像是加速劑,在日常生活中,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色——把占便宜進行到底。 自從有了張居正,李太后十分安心,這個男人不但能幫她看家,還能幫她教孩子,即當管家,又當家庭教師,還只拿一份工錢,實在太過劃算。 對于小生意人而言,有便宜不占,那就真是王八蛋了,于是慢慢地,她在其他領域也用上了張居正,比如……嚇唬孩子。 小時候,我不聽話的時候,我爹總是對我說,再鬧,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于是我立刻停止動作,毛骨悚然地坐在原地,警惕地看著周圍,雖然我并不很清楚,人販子到底是啥玩意,只知道他們喜歡拐小孩,拐回去之后會拿去清燉,或是紅燒。 萬歷也有淘氣的時候,每到這時,頂替人販子位置的,就是張居正,李太后會以七十歲老太太的口吻,神秘詭異的語氣,對鬧騰小孩說道: “你再鬧!讓張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辦?”(使張先生聞,奈何) 這句話對萬歷很管用,很明顯,張先生的威懾力不亞于人販子。 自古以來,用來嚇唬小孩的人(或東西)很多,從最早泛指的老妖怪,魔鬼(西方專用),到后來的具體人物,比如三國時期合肥大戰后,戰場之上彪悍無比的張遼同志,就曾暫時擔任過這一角色(再哭,張文遠來了!),再后來,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也客串過一段時間,到我那時候,全國拐賣成風,人販子又成了主角。 總而言之,時代在變,嚇人的內容也在變,但有一點是不變的,但凡當這類主角的,絕不是什么讓人喜歡的角色。 所以從小時起,在萬歷的心中,張居正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敬愛,而是畏懼,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于他的那位生意人母親。 對不斷惡化的局勢,張居正倒也不是毫無察覺,在醉酒事件之后不久,這位老奸巨滑的仁兄曾提出過辭職,說自己干了這么多年,頭發也白了,腦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夠早日回家種紅薯,報告早晨打上去后,一頓飯工夫回復就下來了——不行。 萬歷確實不同意,一方面是不適應,畢竟您都干了這么多年,突然交給我,怎么應付得了;另一方面是試探,畢竟您都干了這么多年,突然交給我,怎么解釋得了。 兩天后,張居正再次上書,堅決要求走人,并且表示,我不是辭職,只是請假,如果您需要我,給我個信,我再來也成。 張居正并不是虛情假意,夏言、嚴嵩、高拱的例子都擺在眼前,血淋淋的,還沒干,唯一能夠生還的人,是他的老師徐階,而徐階唯一的秘訣,叫做見好就收。 現在是收的時候了。 這話一出來,萬歷終于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打算批準了,如果事情就這么發展下去,大團圓結局是可以期待的,然而關鍵時刻,鬧事的又出場了。 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在于,政治家是養羊,生意人是養豬。養羊的,每天放養,等到羊毛長長了,就剪一刀接著養,無論如何,絕不搞魚死網破,羊死毛絕的事情,而生意人養豬,只求養得肥肥的,過年時一刀下去,就徹底了事,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 李太后是生意人,她沒有好聚好散、細水長流的覺悟,也無需替張居正打算,既然好用,那就用到用廢為止,于是她開了尊口: “張先生不能走,現在你還年輕,等張先生輔佐你到三十歲,再說!”(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做商量) 這可就缺了大德了。 想走的走不了,今年都五十六了,再干十年,不做鬼也成仙了。 想干的干不上,今年才十八歲,再玩十年,還能玩出朵花兒來? 但太后的意旨是無法違背的,所以無論虛情假意,該干的還得干,該玩的還得玩,張居正最后一個機會就此失去。 既然不能走,那就干吧,該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懷著這種覺悟,張居正開始了他最后的工作。 從萬歷八年(1580)到萬歷十年(1582),張居正進入了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他日以繼夜地工作,貫徹一條鞭法,嚴查借機欺壓百姓的人員,懲辦辦事不利的官員,對有劣跡者一律革職查辦,強化邊境防守,俺答死了,就去拉攏他的老婆三娘子(當年把漢那吉沒娶過去的那位),只求對方不鬧。里里外外,只要是他能干的,他都干了。 大明帝國再次煥發了平靜與生機,邊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時不時出去砍人外,已經消停了很多,國庫收入極為豐厚,存銀達到幾百萬兩,財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糧倉儲備充足,至少餓不死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完美。 與蒸蒸日上的帝國相反的,是張居正蒸蒸日下的身體,在繁雜的工作中,他經常暈倒,有時還會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這就是張居正的最后兩年,每一天,他都相信國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計,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跡,相信那偉大的抱負終會實現。 以他的生命為代價,他堅信這所有的一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都灑滿了理想與信念的光輝。 【失去、得到】 萬歷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帝國內閣首輔,上柱國,正一品太師兼太傅,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卒,年五十八,謚文忠。 張居正死了,皇帝十分之悲痛,這是真的,畢竟一個人陪伴了自己那么久,干了許多事,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是哭了幾場,甚至有幾天悲痛得上不了朝。 悲痛之余,他還下令撫慰張居正的家人,并舉辦了隆重的悼念活動,一時之間,全國處處都是哀悼之聲。 但以他和張居正的關系,和從前那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所謂十分之悲痛,其實也就悲痛十分鐘而已。 所以在短暫悼念之后,長期清算的時候就到了,六月份張居正死,十二月份就動手了,當然,對手還不是張居正。 事實上,在當時的朝廷里,最為人忌恨的人,是馮保,張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一步一步熬上來的,馮太監這樣一步登天的人,要不是后臺硬,早就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現在張居正死了,但馮保似乎還是很鎮定的,因為小時候馮保經常陪小皇帝玩,萬歷也對他很親熱,不叫他名字,只叫他大伴,關系相當之鐵,所以他認為,縱使風雨滿天,天還塌不下來。 然而天就塌下來了,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幾天之后當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狀信上大筆一揮,下了結論: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馮保措手不及,當時就暈了過去。 馮保同志敬請節哀,蠹國雖是胡說,欺君卻是事實,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排在萬歷最討厭人榜的第二名,僅次于張居正,因為這位仁兄一直以來都在干一件萬歷最為討厭的事情——打小報告。 自打掌權后,馮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但凡萬歷有啥風吹草動,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李太后,什么斗蛐蛐、打彈弓,包括喝醉酒闖禍的那一次,都是他去報告的。 在我小時候,這種人一般被叫做“特務”,是最受鄙視的。到了萬歷那里,就成了奸賊,年紀小沒能量,也無可奈何,長大以后那就是兩說了,不廢此人,更待何時? 馮保闖了這么大的禍,竟還如此盲目樂觀,其實原因也很簡單: 一個人當官當久了,就會變傻,并產生一系列幻覺,自我感覺過于良好,最后稀里糊涂完蛋去也。 不過看在小時候陪自己玩過的份上,萬歷還是留了一手,安排他去南京養老,也沒要他的命。 這是馮保,張居正就沒那么好對付了。 張先生在朝中經營多年,許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現在剛死不到一年,立刻翻案恐怕眾怒難犯。更麻煩的是,現任內閣首輔張四維也是張居正一手提起來的,自然不肯幫忙,要想整治張先生,談何容易。 然而很快,萬歷就發現自己錯了。種種蛛絲馬跡表明,除自己外,張先生還有一個敵人,一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張四維。 這是一個極為古老的復仇故事,在真相揭開前,張四維已隱忍了太久。 張四維,字子維,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看起來,這不過是份普通的官僚記錄,但實際上,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復雜得多。 張四維的父親,叫做張允齡,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么人物,但他母親王氏卻不同凡響——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說,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經說過,朝廷實力派人物楊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兒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兒,也就是說,楊博的兒媳婦是張四維的表妹,看上去比較復雜是吧,后面還有。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