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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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雁潮的聲音清晰地震动著每個人的耳膜:“……就是韓新月同學!”
課堂骚亂了,被謝秋思吸引過去的目光迅速地轉移,夹雜以小聲的議論,謝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發現了謝秋思的反常神態,補充說:“當然,謝秋思同學的成績也是五分,但是書寫有些潦草,個別地方選詞不十分精確,略遜一籌。以后要注意。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韓新月同學的這份考卷……”
此刻,新月的心里卻在躁动不安。超過激秋思,奪取全班第一名,這是她為自己規定的目標,而且充滿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績,并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現在反而在替謝秋思惋惜:你還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滿天。沿岸的垂柳、国槐、銀杏,一片金黄,湖心島上的那一叢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斕的倒影。
小島中心的亭子旁邊,石階上坐著新月。她穿著米色長裤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簡·爱》攤開在膝頭。她是那樣凝神專注地閱讀,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安放在樹叢之中的漢白玉雕像。
……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动機嗎?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以為,因為我貧窮、卑賤、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
不,新月并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書上,集中到簡·爱和羅徹斯特的糾葛上,她的耳旁,老是回響著別的聲音,那是在期中考試的成績公布之后,謝秋思在宿舍里旁若無人地發牢骚:“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師是照顧照顧人家少數民族!”當時,鄭曉京馬上一本正經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對著墻,沒有應聲,也沒有动身,她們以為她睡著了,其實,她聽得清清楚楚!什么叫“照顧少數民族”?什么叫“注意民族政策”?難道她天生是一個弱者,永遠應該处于卑賤的地位而不允許超過別人嗎?難道她連自己取得的成績也是別人的施舍和憐憫嗎?
……我有和你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我不是憑著習俗、慣例,甚至不是憑著可朽的軀体來和你說話,是我的靈魂在和你說話,就像我們都從墳墓里復現,站在上帝的腳旁,兩人平等,回為我們是平等的!
書頁久久地沒有翻动,她仿佛聽到簡·爱在和羅徹斯特——不,是在和謝秋思、鄭曉京爭吵!
一片楓葉飄落在書上,她似乎被驚动了,緩緩地闔上書,站起身來,嘴里喃喃地:“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階,轉過身去,卻突然發現身后站著楚雁潮,正默默地看著她!
“新月同學,你遇到了一點兒煩惱,是不是?”楚雁潮輕輕地問。
“楚老師!”新月委屈地望著老師,“我不明白,為什么……”
“你不必說了,”楚雁潮平靜地說,“羅秀竹已經告訴我了。可是,我并不希望聽到她向我轉述那些說法,也不準備去批評謝秋思和鄭曉京。”
“為什么?”新月覺得這個老師太软弱了,“難道她們說得對嗎?少數民族的同學就低人一等嗎?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說,“種族沒有高低,人沒有貴賤,靈魂和靈魂之間是平等的,這,你已經用事實證明了。詩人拜伦說過:‘真有血性的人,決不曲意求得別人重視,也不怕別人忽視。’別人的誤解、偏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么話都不用說了。真理從來都是最簡單、最樸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并不需要額外地加以解釋,正如一個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飾都是多余的!”
啊,新月覺得心中像吹进了一陣清風,把那些煩惱都吹散了。和老師相比,她覺得自己的心胸太狹隘了,讓那些嘁嘁喳喳的閑言碎語攪擾自己,太不值得了!望著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說:“老師,您使我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話: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新月笑了:“謝謝您,老師!”
“不,”楚雁潮說,“我的話你能聽得进去,這讓我很高興!我的宿舍就在旁邊,到我那兒坐坐吧?”
他們繞過亭子,沿著小路,跨過石橋,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備四“齋”的最后一幢——“備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狹小,本來是要住兩個人的,現在只住他一個人,仍然顯得十分擁擠,因為他的書太多了,除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其余的地方幾乎都擺滿了書,書架上擺不下,有些就只好擺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請坐吧,我這里太簡陋了……”楚雁潮自謙但并不自卑地笑著說,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并不急于坐,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凌亂卻很充實、并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間。
“老師,您還養花兒呢?”她指著書架上的一只紫釉瓷筆洗,那竟被楚雁潮當了花盆,嫩綠的葉片從里面伸展出來,在深秋季節為這小小的書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師,這叫什么花兒啊?”
“噢,這叫‘巴西木’,是嚴教授的兒子出国帶回來送給我的,”楚雁潮說,“我沒有本事養花兒,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沒有那么多時間。這種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來的時候還只是一截木頭,現在已經長出好幾叢葉子了,這完全靠它自身儲備的力量……”
新月走過去仔細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里面只有一泓清水,這一截木頭浸在水里,竟然就能夠發芽、長葉!又有一個新芽冒出來了,那粗硬的樹皮鼓出一個小丘,頂部裂開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點兒嫩芽。
“老師,這個小嫩芽好大的力氣啊,把樹皮都穿破了!”
“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過來,珍爱地看著這剛剛露頭的嫩芽,“它在樹樁里孕育了那么久,準備了那么久,已經積蓄了必備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就能沖破一切,倔強地伸出枝條,長出綠葉,展現著自己的個性!”
“噢!”新月被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使她吃驚的不僅是那無聲的生命,還有老師那沉穩有力的語言。這個楚老師,并不總是靦靦腆腆,他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情感,還相當有“個性”哩!
新月的視線從“巴西木”移開,旁邊都是重重疊疊的書,幾乎完全遮住了墻壁,在這些無生命的紙張、鉛字中間,生活著一個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書堆中,她發現了一把小提琴。
“老師,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問,“我還真不知道您會……”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談不上會,只是喜歡罷了。怎么,你也喜歡拉小提琴?”
“不,我根本不會拉,但是很爱聽……”
“噢?你爱聽哪些曲子?”
“我對音樂可是個外行!”新月笑笑說,“什么帕格尼尼、莫扎特、口多芬,都似懂非懂,不過,我非常喜歡我們中国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你也喜歡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把一切煩惱都忘了,覺得人的靈魂被凈化了,世界被凈化了,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只有一條長長的小溪,靜靜地流,流到人的心里……”新月出神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耳邊仿佛聽到了那首曲子,“這大概就是文學作品中常說的‘撥动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贊同,望著這個純潔天真的少女,聽著她那毫無矯揉造作的語言,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凈化了,也看到了那條長長的、靜靜的小溪。
“老師,請您拉一個好嗎?”
“哦,不,不,”楚雁潮臉紅了,“我這點兒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從來還沒敢在別人面前拉過……”
“您不是說最重要的是自信嗎?”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在音樂上可一點兒也不自信!”楚雁潮不無遺憾地自嘲說。不能滿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實在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來演奏被她視為仙樂的那首曲子。
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著那把椅子說:“坐吧,談談你最近的學習,又讀了什么書?噢,讀了《簡·爱》,有什么心得啊?”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給我總結出來了嗎?從這本書里,我學到的是:自信、自強!”
她坐下來,坐在老師的椅子上。小小的書桌上,臺燈旁邊,堆滿了書和一疊稿紙,是用英文書寫的。她突然想到了,這就是老師在每天的教學之余所做的“自己的事”,一股新奇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師,您在翻譯文學作品?”
“哦,”楚雁潮靦腆地笑著說,伸手去收拾那一疊稿紙,剛才,他是寫到中途出去的,并沒有想到會有客人來,所以還散亂地攤在桌上,“這一篇還沒有弄完……”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新月伸手按著稿紙,詢問地望著楚雁潮。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寫在稿紙上而不是印在書上的翻譯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別人是怎樣從事她所神往的翻譯工作的,在她心中喚起的是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老師的手稿,她要先睹為快,這也是一個學生難以遏制的心情。
“還沒有弄完,還沒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手卻放開了,他無法再拒絕學生的要求,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業,對此,他是自信的。
新月瀏覽著稿紙上流暢嫻熟的英文手寫体字跡,冷峻的筆調、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里行間,漢字轉換成了英文,但仍然準確、傳神地体現了原著的中国風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筆……新月來不及細看,急急地翻到稿紙的首頁,譯文的標題果然寫著:
flying to the moon
“魯迅的《奔月》?”新月緩緩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老師。
“是,”楚雁潮說,“他的《故事新編》,我剛譯完了《補天》,現在才是第二篇。”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譯出來嗎?”
“不僅這些,我的計劃是把魯迅的全部小說都譯成英文,可惜……時間太少了!”
窗外漸漸地暗了,新月巴不得聽老師多談一些她所羨慕的翻譯工作,卻又意識到自己把老師寶貴的時間耽誤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說:“哦,老師,您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楚雁潮懊悔剛才不該感嘆“時間”,尷尬地說:“我……并沒有下逐客令啊……”
“不,老師,天已經快黑了,我該走了!”新月輕輕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門……
一轮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書齋窗口的燈光亮了。
冬天到了,一年級第一個學期結束了。
二十七齋的女生宿舍里,謝秋思和羅秀竹都在忙著打點行裝。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們都急著要回家去過年,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父母這么久,誰不想家啊!
羅秀竹珍惜地把成績冊裝进書包里,這里面是她半年來奮斗的記錄。期中考試,她的英語得了個三分,就已經使她激动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試她竟然奪得了四分,還不熱淚盈眶嗎?她現在總算有面目見江東父老了,憧憬著父母姐妹圍坐在燈下聽她講述北京的一切新鮮見聞……唉,真想家!
她把英語課本也裝进去,寒假里,她還要好好兒地再復習這本書呢。她從枕頭旁邊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裝到書和成績冊旁邊。這是她省了一個星期的菜金并且好不容易排著隊才買來的,作為帶回家的一點兒禮物吧,幾千里路,總不好意思空著手回去。
“哎,謝秋思,”她朝頭頂上說,“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么不帶點兒北京特產回去?”
“北京特產有啥稀奇?”謝秋思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不屑地說,“吃格物事(吃的東西)阿拉上海樣樣有!”
羅秀竹心里暗笑,她最爱聽謝秋思吹噓“阿拉上海”!
鄭曉京回來了,进門就脱下軍大衣,抖落著肩膀上、絨領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么還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羅秀竹嘰嘰喳喳地問她。
謝秋思在“樓”上說:“人家篤定,屋里廂會派車子來接的!”
“接倒不用接,”鄭曉京扔掉大衣,脱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里不大高興,她聽出謝秋思是有意點她的干部子弟特殊身份。雖然她平時總是不希望別人忘記她的身份,但是,謝秋思的那種諷刺意味使她反感。在戰爭年代也是戰士步行、首長骑馬嘛,革命勝利了,坐小汽車也是革命需要。何況我也沒有經常坐爸爸的車,只是偶爾順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絕對平均主義!看來,對資產階級意識的改造的確是很難的,她想。但考慮到那裝得滿腦子的種種政策,她又不便當著羅秀竹的面去批評謝秋思,就淡淡地扯開話題,“我離家近,明天再準備也來得及,韓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沒收拾嗎?”
一提到韓新月,謝秋思就不再說話了,觸到了她心里的一個禁區。本來,謝秋思自我感覺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嬌柔娟秀;她富裕,家里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自己,保養自己;她聰明,任何一門功課都不在話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學的英語。她滿以為來到這個班里,是篤定的佼佼者,可惜,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韓新月!她不能不承認,雖然韓新月不講究穿戴,不化妝,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認,韓新月在學習上有相當好的天賦,是她的競爭對手。這一點,她早就意識到了,但不愿意承認,第一次較量,第二次較量,她都被韓新月擊敗了,現在,韓新月已經牢牢地占領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里,她怎么好向望女成龙的父母說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們班還有一個韓新月!謝秋思跪在床上整理著南歸的行裝,心里一片哀怨和凄涼,簡直要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嘆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個人,正冒著漫天飛雪,獨自走在未名湖邊。
新月穿著她那件灰咔嘰布的大衣,卻沒有拉上帽子,讓它垂在后邊。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涼絲絲的,她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她伸出手去,接著雪花,看著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變成一顆顆小小的露珠。她沿著湖邊小路走著,天氣的變化,使她的膝關節隱隱作痛,但這點兒疼痛妨礙不了她心中的快樂。這個學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績,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爸爸、妈妈、哥哥和姑妈了,今年的春節,她會過得最舒暢!為了迎接期末考試,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多么想念家里的親人啊!還有陳淑彥,現在已經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應該回去祝賀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新月給陳淑彥寫了信,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明天下午四點多鐘就準到家了!
現在,新月是到楚老師那里去。楚老師恐怕也要回家去過年吧?從現在到下學期開學,他們將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見面,她想去向老師告個別,并且跟老師談談她在寒假中的讀書計劃。
前面就到了,新月從那刻著詩的石碑前走過去,已經看見了那幢雕梁畫棟的備齋。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樓頂,覆蓋了樓前的草地和小徑,使得朱紅的廊柱和油漆彩畫有一種“紅妝素裹”的韻致。
她踏著腳下软綿綿的雪,向備齋走去。這時,她的耳邊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條長長的小溪在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的山林間靜靜地流出來的聲音,啊,是她所喜爱、所盼望的琴聲……
她站住了,那琴聲是從備齋里傳出來的,徐緩、輕柔地繞過那白雪中的雕梁畫棟,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氣里,慢慢飄過來,向她飄過來,琴弓在舒展,絲弦在震顫,扣人心扉的節奏和旋律,如泣,如訴,如夢,如詩,從容不迫地講述著東方一個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虜了,輕輕地走過去,走過去,怕踩动腳下的雪發出一絲雜音,破壞了那純凈如水的韻律。她又停下來,她不忍心去叩響那小小書齋的門,去打斷那寧靜的世界中的天籟之聲……
她從備齋前走開了,踏著被白雪覆蓋的小橋,沿著粉琢玉砌的石階,走上湖心小島,站在小亭的檐下,靜靜地諦聽著,琴聲在她耳畔回旋,回旋……
雪花靜靜地飄落,岸邊的寶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輕柔的白紗。垂柳,国槐,銀杏,紅楓,枝葉都早已落盡了,如今被白雪掛滿了枝頭,忽如一夜東風來,干樹萬樹梨花開……
潔白的燕園,潔白的未名湖,潔白的小島,漫天飛雪中,佇立著一個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紛紛揚揚的飛絮均勻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個角落,宫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鋪上了一層松软的白氈,把本來高低參差。色彩斑駁的城市統一了,連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也變成了白色,仿佛馱著個巨型玩具氣球來來往往。臨近春節,街上人流比往日還要擁擠,披著一肩風雪,在一家家商店門口进进出出,極有興致地選購年貨,充分發揮手中的票、證的作用。
韓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口東來順飯莊的樓上雅座,無心欣賞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著紫銅火鍋中沸騰的開水發愣,仿佛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濤。愣一陣,便懶懶地抬起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里一涮,兩涮,三涮,在最準確的火候撈出來,放进面前的佐料碗里一蘸,然后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著。他其實很餓,但仍然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決不狼吞虎咽,也不發出“吧唧”“吧唧”的粗鄙響聲。吃東西不只是為了充饑,而是一種享受,不能把好東西糟踏了。即使在這吃食奇缺、物價奇貴的年代,他也沒要白菜、粉絲那種只配做填充料的東西,只要了兩盤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點糖蒜,慢慢地品評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沒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著。和許多穆斯林一樣,也不抽煙。即使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也決不喷云吐霧、借酒澆愁。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傾注了滿腔心血的美玉珍寶,便是清真飯莊的美味佳肴了。他是東來順常來常往的“吃主兒”,熟悉這里的一切幾乎像熟悉他所獻身的奇珍齋和后來供職的特種工藝品进出口公司。……他咀嚼著鮮嫩可口的肉片兒。“測向何处嫩?要數東來順。”這里的羊肉之所以為別处無法比擬,自有其獨到之处:一律選用內蒙古西烏珠穆旗的閹割綿羊,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圈養,再行宰殺,只取“磨裆兒”、“上腦兒”、“黄瓜條兒”和大小“三岔兒”,一只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測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凍后,以極精的刀工,切成勻薄如紙的肉片,放在盤中,盤上的花紋透過肉片清晰可見。東來順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極講究,有芝麻醬、紹興黄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蔥花兒、香菜末兒以及東來順特制的“鋪淋醬油”,鍋底湯中加以海米、口蘑……這涮肉就具有清、香、鮮、美的獨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猶如賞玉名家韓子奇細細把玩一件稀世珍品。但此刻,看的藝術和吃的藝術卻都沒有占據他的神思,他心中猶如那翻騰的沸水,說不清在想些什么,從東來順到奇珍齋,他咀嚼著別人的和自己的歷史。東來順的第一代老板丁德山,號子清,河北滄縣人氏,后來移居東直門外二里莊,想當年,他也并不比兩手空空的流浪兒小奇子闊綽多少,用一輛手推車推著黄土进了北京,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養花人家,艱難度日。大約在1903年,他看中了東安市場這繁華地面,便借了本錢在此擺攤兒,從養面執糕到貼餅子、米粥,逐漸發展成“東來順粥攤”,十幾年慘淡經營,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后者最為著名,幾經擴展,終于位居同行之首。當年的丁子清從窮回回一躍而成為京城富豪,這在穆斯林當中是屈指可數的,與奇珍齋主韓子奇并駕齊驅……往事如煙,如今的東來順雖早已公私合營,但那金字牌匾還在,丁老板開創的事業還在,而韓子奇艱苦創業的奇珍齋卻銷聲匿跡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還有過這個字號!奔波了大半生,他韓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對事業的追求,對幸福的希冀,都像夢境一樣消散了,五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到衰老在無情地侵蝕著自己的肌体和意志,像一匹伏櫪的老馬,那縱橫驰騁的天地已經不再屬于他了,只能惆悵寂寥地打發余生。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他臥室西邊鎖著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兒終于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考进了她所理想的大學,走上了她所選擇的也是乃父所極力贊成的專業。女兒已經開始了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錦,任何人也無法改變這一軌道了。韓子奇終于償還了心中的一樁夙愿,他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對女兒放心了……
一想到女兒,他的心里便寬慰了好多,食欲也增強了,把兩盤肉片全部涮光,還覺得胃里尚有余地。正待再要點什么,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只老式懷表看了看,已是兩點十五分,便打消了念頭,起身付了賬,匆匆下樓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風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還在順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設想著將來新月畢業了將如何如何。妻子說:“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著?”哼,韓子奇心說,你懂什么?外語人才是国家的寶貝,會有出国留學或工作的機會,到那時候,新月將真正認識世界,了解她本不了解的一切……
白廣路車站到了,他下了車,卻并沒有立即回家,而朝著十九路車站走去。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來,他希望早一點兒見到女兒,便在這兒等等她。
兩輛車過去了,沒有新月。他在風雪中毫不动搖地等著。終于,第五輛車車門一開,他看見了那張梨花似的笑臉,驚喜地朝著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著老父親肩上的積雪。
韓子奇只是慈祥地笑笑。做父親的心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無論是哪国語言。
新月攙著爸爸的胳膊,父女兩人踏著滿街的凌瓊碎玉,攜著一股春風,朝家里走去。
西廂房溫暖如春,正等著新月回來。
姑妈趕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廂房里的爐子點上了。新月不在家的時候,這屋不住人,空著,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還是每天照舊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欄桿和梳妝臺、桌子、椅子以及那鑲著照片的小鏡框,都擦得干干凈凈。她好像根本不承認新月已經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遠是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她的感情寄托。她在收拾西廂房的時候,就覺得新月伴隨在她的身邊。她擔心久居學校會沖淡新月對家庭的感情,盡一切力量牽住新月的心,她要讓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溫暖。
父女倆一进門,姑妈就慌著拿掃炕笤帚掃新月身上的雪,一邊興奮地叨嘮著:“得!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得啦!瞧這雪……”
“當然是平平安安嘍!一場雪怕什么?還有老爸爸保護著我呢!”
新月嬉笑著往里院走,先到上房跟妈妈打個招呼:“妈,我回來了!”
韓太太正在喝茶,沒理睬和女兒一起进來的韓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待會兒淑彥還來找你玩兒呢!”
“我知道,我們倆在信上說好了的!”
“那就等她來了,一塊兒吃晚飯!”
新月就回西廂房去,脱掉外邊的衣裳,換鞋。
回到自己的房間,新月像闊別已久似的感到親切。“開我東閥門,坐我西閣床”,一切都是原來的祥子,仿佛她不曾離去。這意味著自己在家里有一個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也不可爭奪,不可替代。青春期的少女是極為敏感的,哪怕一張紙片被別人挪动了,也會引起一種不穩定感。
陳淑彥果然一下班就冒著雪來了,韓太太心疼地說:“瞧這孩子凍的!快暖和暖和,換上新月的鞋!”
陳淑彥和韓伯伯、韓伯母說了會兒話,無非是說虧得兩位老人家幫了她的大忙,上班的地兒這么好,離家又近,等等,都是重復過好幾遍的。韓子奇連說:“我也只是墊了一句話兒,這么點事兒,不必老是客氣!”韓太太則是爱聽的,拉著陳淑彥凍得冰冷的手說:“我呀,就是爱心疼人!別說上輩子的交情,就說你和新月,還不跟親姐兒們似的?哪兒能眼瞅著你在難处不管呢?……”
一團和氣,皆大歡喜。新月讓陳淑彥換鞋,陳淑彥就跟著她进了西廂房。
她們兩人并排坐在床沿上,都迫不及待地各自敘說著新鮮的感受和見聞。新月說楚老師的教學如何嚴格,謝秋思怎么“抠門兒”,還有羅秀竹的“誰又偷獵肉”;陳淑彥則急著要描述外国人在文物商店買東西怎么愣頭愣腦地不會挑選,怎么說夹生的中国話,以及她有幸見到了文物商店的常客、精通字畫古董的市委書記鄧拓,等等。看來,高考落榜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已經逐漸淡化了,新的生活圖景填補了那個缺憾,人生向她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未來的大門,由于生活清苦和感情壓抑而黯淡的臉上出現了過去難得一見的光彩。
新月為她高興:“你得把咱們在高中學的英語再撿起來,有外賓來的時候……”
“不行啊,我那會兒沒正經學!”
“沒關系,我‘輔導’你嘛!真沒想到,你倒比我先用上了!”
老姑妈在廚房里又開始了士氣高昂的孤軍奮戰。新月還沒到家,她就買好了瘦牛肉,剔去筋頭馬腦兒,用快刀剁得細細的,撒上蔥末兒、姜末兒,拌好餡兒,擱在那兒“醒”著。這會兒,又忙著揉面,揪劑兒,搟皮兒。一手捏著面劑兒,一手搓搟面杖,那面劑兒就風車似的轉,眨眼間案板上就擺滿了銀元似的一片。就又一手托皮兒,一手填餡兒,十指一捏,就是一只菱角似的餃子。她要讓新月飽飽地吃一頓薄皮兒大餡兒的凈肉餃子,把住校的虧空都補回來。佐餐的小菜是拍黄瓜,拌著蒜泥,雖然簡單,卻爽口、提味,況且在這隆冬季節,“四季青”溫室里的黄瓜,價兒也是可以的了,一般人家兒誰舍得買?不就是為新月嘛!餃子碼滿了案板,鍋里的水也已沸騰了。姑妈撩起圍裙擦擦手,走到垂華門前,朝著里邊問:“餃子煮不煮哇?”
韓子奇已經把自己關在臥室里,隔著門對韓太太說:“你跟她說,我在外頭吃了,你們吃你們的吧!”
韓太太“嗯”了一聲,走到廊子底下,抬頭看看天。
“妈,我已經餓了!”新月在西廂房里說。
“那就……”韓太太猶豫了一下說,“再等等你哥吧?他還沒回來呢。”于是正式回答姑妈:“大姐,等天星回來再煮!”
天上那雪,鵝毛似的下個不停,院子里已經積了老厚,把剛才的腳印又填上了。天,差不多黑定了。
鍋里又點了兩回水,沸騰了又平靜,平靜了又沸騰,也沒聽見天星拍大門的聲音。姑妈眼瞅著她精心炮制的杰作遲遲不得展示,如坐針氈。等得不耐煩了,就走到里院,站在廊子底下朝里邊嚷:“餃子老是這么晾著,可就坨了!煮吧要不價?丫頭餓得那樣兒了,淑彥不也是沒吃呢嘛!”
她這么一說,韓太太也就不好再讓大家都等著天星,趕紧說:“是啊,哪兒能讓人家姑娘跟著餓肚子?”
姑妈領了圣旨,忙不迭地去煮餃子。敞著煮皮兒,蓋上煮餡兒,這餃子在鍋里折幾個跟頭,就熟了……
飯桌上,姑妈張羅著照應新月和客人,自己卻顧不上吃。陳淑彥直夸姑妈的手藝好,新月則狼吞虎咽,不像在學校里吃飯那么斯文。一邊吃,還一邊說:“在我們學校的清真食堂可吃不上這么香的餃子!”
姑妈憐爱地看著她:“食堂?唉,食堂里哪有你的姑妈喲!正是身子骨兒嫩的時候,吃食跟不上可不成,等趕明兒開學,帶上點老腌鸡子兒,我給你腌了一壇子呢!”
“這倒是,”韓太太接茬兒說,“讓天星也見天帶倆仨的上班兒去,中午飯光指望食堂是不成!”
韓太太心神不寧,惦念著天星。她聽到天星回來的聲音,叫姑妈去開門,姑妈卻撲了空,回來說是風刮得門“哐當哐當”響。
韓太太無心再吃餃子了,沒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囑咐姑妈聽著門口的动靜,就沉著臉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廳門口,又回頭說了聲:“這么晚了,天兒又不好,淑彥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进家,一身的雪,凍得跟冰棍兒似的,姑妈問他上哪兒了,他也不言語。
這時,新月和陳淑彥早已上床,卻還沒有入睡。她倆一起上了六年學,還是頭一次同榻而眠,都覺得十分新鮮,說不完的話兒。韓家沒有什么近親,從沒留外人在家住過,陳淑彥原來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會兒就走,長這么大,她還沒在外邊過過夜。韓太太本打算讓天星送她回家,誰知道他回來得這么晚?
聽見院子里自行車響,又聽見妈妈從上房里出來和哥哥說話,新月說:“你看我妈對我哥多好,這么晚了,還不睡,等著他!”
“那當然了,”陳淑彥說,“你哥是家里的長子,將來什么都得指著他。我們家就不行,兩個兄弟還小,我是頭大,樣樣兒都得走到前頭,可沒你的命這么好,什么都是現成的。我要是也有個哥哥,就舒心了,家里的什么事兒都不用我管了!”
“我哥也沒操過家里的心,心都擱到印票子上了,好像他印的票子都歸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來吃飯、睡覺,這兒像他的旅館!”
“男的可不就是這樣兒嘛,還能讓他做飯、洗衣裳?他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會洗,上回,我好心幫姑妈洗洗吧,哎呀,那領子就跟膏药似的!”
“你洗了,他也不知你的情!我哥呀,蔫得跟個啞巴似的,見了誰都不帶答理的。那回你在我們家吃飯,從頭到尾都沒跟你說句話,我都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呀,不允許別人不尊重!”
“咳,我倒沒這個感覺。一個男人,要是貧嘴呱舌的,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兒,倒讓人討厭。你哥是個老實人,他對你挺好的,上回吃飯的時候,他把盤子往你那兒推了好幾回,怕你夠不著似的。你報到的時候,不也是他送你去的嗎?那么老遠!”
“這倒是,”新月并沒忘了哥哥對她的好处,“我考上北大,他就像自己上了大學那么高興。可到了學校門口,又犯擰了,說什么也不进去!我想也許是……”
“你不理解啊!”陳淑彥打斷她的話說,“要是我去送你,我也會這樣兒的!我那會兒,簡直有死的味兒,覺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話說到這兒,新月就謹慎起來,不愿意再觸及陳淑彥心中的痛处。從陳淑彥的話里,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們都沒上過大學,對新月有類似的情緒:羨慕,卻又不能妒嫉。屋里早就關了燈,新月看不清陳淑彥的臉,但從她說話的語氣可以感覺到,那是以過來人的情感說到已經成為過去的痛苦,不那么折磨人了。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陳淑彥那樣想得開,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兒,就對家里人說,別悶著。
東廂房里,天星把湿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頭便睡。
“嘖,嘖,瞧瞧這雙鞋,跟淘溝的似的!”韓太太皺著鼻子,給他擱到爐子跟前烤著,“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么著?到底上哪兒去了?”
天星只當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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