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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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從未聽過
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
或者
結合還需要諾言的儀式;
她像一只小鳥真誠而無知,
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
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
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
天地和大氣是這樣舒適,
海黛和唐程沒有想到死,
不要抱怨時光,
只怕時光流逝,
他們是一對無可指責的情侶;
相對而視,
每人就是對方的鏡子,
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深情,
化作閃閃發光的寶石。
“他就這樣給我輕輕地朗誦,把我心里的煩惱沖走了,把遺憾彌補了,我甚至慶幸丟了那本書,才意外地得到了這么豐厚的補償!……”
新月喃喃地訴說著,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不是夢,那是真真切切的現實,是她親身經歷過的,永遠也不會忘的。十七八歲少女的心,純凈得像一面鏡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將會記一輩子……
陳淑彥聽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這一對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談停止了。陳淑彥睡著了,她夢見了天星,她逼著天星給她背詩,兩人差點兒打起來……
深夜,韓子奇一覺醒來,發現西廂房窗口那早已熄滅的燈光現在竟然又在亮著,就走出上房,來到西廂廊下,輕輕地問里邊:“新月,淑彥,你們怎么還不睡?別熬夜,千萬別熬夜!”
里邊燈光亮著,卻沒有人應聲。
韓子奇不安了,臉上冒出一層冷汗,擔心會出現不測!他的心怦怦地跳,推開門走进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邊,拿著展開的譯文手稿《鑄劍》。
韓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輕輕地把稿子從女兒手中抽出來,關上了臺燈,然后走出西廂房,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睡意全無,迫不及待地打開書桌上的臺燈,攤開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學者的譯著,韓子奇繼女兒之后,極有興致地做第二個讀者。
春華秋實,廊子前的石榴熟了。這棵石榴樹,今年結果特別密,長得特別大,霜降之后,青銅色的石榴皮胀得裂開了,露出一顆顆寶石似的籽兒。“榴開百子”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兆頭,天星和陳淑彥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灑掃庭除。她懷著滿心的喜悅,盡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職責,自從她來到“博雅”宅,二十五年來,還是頭一次操持喜事兒。她不是為自己喜,這位六十歲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喜事兒可辦了,她那親生兒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這么大了,也該娶媳婦了,當妈的卻沒有這個份兒。不,姑妈在這個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馬家的傷心事兒,她把梁家、韓家當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長大的天星當成自己的兒子了,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陳淑彥把她和韓太太一樣都看成“婆婆”了,她為此激动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還早,做完了晨禮,把廚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籬、鍋、碗、瓢、勺都歸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掃院子了,其實,那也已在昨天就掃得干干凈凈了,再掃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興啊!
書房兼臥室里,韓子奇也已經穿戴齊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慣了的布鞋也換上了皮鞋,還仔仔細細地刮了臉,顯得年輕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讓帽沿遮住額頭上那塊傷疤,在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愿意讓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讓喜氣把晦氣沖得干干凈凈!
西廂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畢的新月,她穿著咖啡色上衣,黑色長裤,都烫得筆挺,腳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兒還早,你還不多睡會兒?”姑妈跟她說,滿臉的笑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還能睡得著呢!”新月笑著說,伸手就去搶姑妈手中的掃帚。
“去,去,哪能讓你掃?”姑妈推開她的手,“累壞了你,可怎么著?你歇著,好好兒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觀哪!”新月說著,就奔東廂房去,敲著窗戶喊,“哎,新郎官兒,快起來嘍!”
里面傳出天星甕聲甕氣的聲音:“我還困著呢……”
新月快活地擂著窗欞,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還困?快起來吧,我給你賀喜了!”
天星慢騰騰地下了床,開開門,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來,就折騰我……”
韓太太笑盈盈地從上房廊下走過來,伸手揪著兒子的耳朵:“新鮮!不折騰你,折騰誰呀?瞧你這個德性!兒啊,從今兒起,你可就真成了個男子漢了!還不快點兒漱口、洗臉,把新衣裳換上!”韓太太嘴里毗兒著兒子,可每個字兒都是那么甜!
“快點兒吧,”新月催著哥哥說,“待會兒我負責好好兒地打扮打扮你!”
這時,韓子奇從上房里拿著一疊“喜”字出來,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來貼!”
“好!讓你姑妈打點兒糨子,咱把它貼到門上去!”韓子奇笑瞇瞇地對女兒說。
大紅“喜”字貼上去了,上房,東、西廂房,垂華門,倒座南房、廚房,所有的門上都貼上了,韓子奇要进門見喜,出門見喜,抬頭見喜,讓“博雅”宅滿院是喜。最后到了大門外,韓子奇不去覆蓋“玉魔”老人的遺墨,在大門兩旁的門臉兒貼上一對斗大的“喜”字,又踩著凳子,在門媚上貼上了一大排“喜”字,連成了一串。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貼法兒,是韓子奇貼糊涂了嗎?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氣盈門;心中的悲太多了,愿從今以后,都換成喜!
阿訇請來了,是韓家的“門頭師傅”——婚喪嫁娶時節固定前來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揚頓挫的優美音韻,高誦“平安經”,這是婚禮的第一項儀式: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闔府平安,穆斯林永遠不忘祖先。
韓太太虔誠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輩子清苦,為玉而生,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無能,在貧病中早早地結束了生命。他們在世的時候,沒有享過一天的榮華富貴,沒有料到奇珍齋會有日后的復興和鼎盛。如今,奇珍齋雖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后代還在,父母生前見都沒見過的滿室的藏玉還在,藏在這座父母沒有住過的“博雅”宅里。現在,“玉器梁”的子孫又長起來了,天星要成家立業了,子子孫孫將在這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輩亡人報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禮,那是災難中的婚禮,一貧如洗的婚禮,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那時她什么都沒有,梁家的女兒,兩手空空地嫁給了韓子奇,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門兒女婿!這些往事,韓太太從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們的姑妈,都不讓他們知道,但她自己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她的傷痛,她的恥辱,她的遺憾。正因為如此,幾十年來她從不去參加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兒,“隨份子”,隨就隨吧;送禮,送就送吧,她打發別人去,自己不去,她不愿意把自己那連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禮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想起終身大事的遺憾,還和年輕時候一樣动心,不禁潸然淚下!幾十年來,她一直懷著強烈的愿望,要把這個遺憾補上,當然不是補在自己身上,而是補在兒子身上,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了!
但是,償還夙愿卻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為窮,韓太太這個“無產階級”有足夠的財力辦好兒子的喜事。是因為時代的改變。如果依照韓太太的愿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沒辦到的全補上,給兒子置辦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從兒媳婦的娘家浩浩荡荡地抬過來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妝,讓兒媳婦穿戴著鳳冠霞帔和大紅蓋頭,乘坐八抬大轎,鼓樂喧天地娶进門來……好好兒地体面一番,把兒子的終身大事辦了,也就把自己心中的遺憾彌補了,這樣,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国已經进入20世紀60年代,要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規格、習俗來辦這件事兒,不可能了。首先,要給兒子置辦全新的硬木家具,已經沒地方買去了,即使能買到,兒子也不喜歡,家里現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就早已“膩味”了,凡是在東廂房里的,這次都讓他給“請”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買了新式的大衣柜、五屜柜、雙人床、床頭柜,一律是米黄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板包鑲,刷清漆。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結實、又是樣兒?可是兒子喜歡這樣兒,有什么法子?在東廂房外間,過去擺著八仙桌的地方,也換上了米黄色的獨腿圓桌和蒙上燈芯絨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師椅”便宜得多,可兒子偏要這樣兒的!其次是花轎、鳳冠霞帔、旗羅傘扇、笙蕭鼓樂,現在都沒地方賃去了,即使能賃來,兒子、媳婦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風氣大變,娶媳婦花錢都是男方的事兒,光聽說誰家誰家送給了女方手表、自行車、縫紉機,甚至是多少多少現款,哪兒還能指望從女方“貼”进來多少多少“抬”的嫁妝?聯想都別想了!何況,韓太太爱的是陳淑彥模樣兒標致、心眼兒厚道,爱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口多,进項少,她爸爸頂著個“小業主”的成分兒,不敢鋪張,韓太太也就不忍心難為親家了。面臨著這種種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樣兒一樣兒地退讓。按照時下很流行的說法:“新事新辦”,但“新”到什么份上呢?總不能沒有邊兒,總不能讓淑彥從西屋搬到東屋就算成了親,總不能只買點兒糖塊兒散眾就算完了事兒。那樣兒,錢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沒了,面子得花錢買,花高價,“困難時期”樣樣都貴,面子也跟著貴了,韓太大不怕,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讓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許某些形式做適當的變动,原則卻不可动搖。她還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被她央告來了,重操舊業,興奮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設宴請客、舉行婚禮儀式。幾十桌席面,單靠老姑妈的兩只手是應付不了的,她請了南來順退休的兩位老師傅,韓子奇是南來順的常客,韓太太讓他出面去請,一句話的事兒,人家就答應了:“擎好兒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鴨,海味,青菜,佐料……都預備好了,我們當天十二點之前準到!”報酬是每個人二十塊錢,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還請了懂禮儀、善言辭的好事者當“茶坊”,既像傭人又像司儀的角色。她要把迎親的儀仗搞得熱熱鬧鬧的,沒有花轎不礙事,用小汽車,除了借用特藝公司的,再花錢雇它幾輛,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證到時候誤不了事兒。提前好幾天,韓太太就不讓陳淑彥住西廂房了,讓她回娘家去,梳妝打扮,等著迎娶。咱得正經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經,韓太太滿面春風地站起來,由她擔任總指揮的這場戰役,開始了。
喜氣溢滿“博雅”宅,賀喜的賓客紛紛來臨。特藝公司的,五四一廠的,文物商店的,韓子奇在玉器行里的知交故舊,還有一些遠房親戚。韓家在北京沒有任何親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久已不來往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們都樂于為“博雅”宅錦上添花。韓家敞開大門,歡迎所有的客人,這可不僅僅是花幾塊錢賀禮來“吃”的,是來“長臉”啊!
來賓中的穆斯林,进門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說聲“恭喜”,這意思是一樣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里都坐滿了,說話兒,喝茶,吃喜糖。困難時期的“酸三色”高級糖,五塊錢一斤,韓太太買了一百斤,盡著客人連吃帶揣在兜兒里,毫不吝惜。惟獨不預備酒,待會兒的喜宴上沒有酒,穆斯林的規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漢人用過的那碗啊筷子啊還都得使堿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顯得反不如過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讓他把上衣脱了,只穿件駝色毛衣,上面露著白襯衫的硬領,倒顯得精神。天星紅著臉照應客人,話也不會說,吞吞吐吐地,連自己都覺得別扭,是在受“折騰”。倒是新月文文靜靜,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賓看不夠,拉著她的手說話兒。
這個說:“喲,這就是新月啊?我橫有十幾年沒見著了,都長成這么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樣兒這個俊,跟你妈當姑娘的時候一個樣兒!新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對我說:最喜歡吃姨奶奶給的大冰糖葫蘆!”
那個說:“新月,你還記得嗎?我們小三兒來串門兒,你非要他的那個蟈蟈籠子,他呢,要聽你說一句洋文才肯給,你就說了……”
“不記得了……”新月微笑著回答這些弄不太清輩分又很少見面的老親戚。她為自己記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遺憾,似乎也對不起這些一直記著她的老人。
“她那會兒才不點兒大,哪兒還能記得?”韓太太笑著說,“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里嚼著糖,還沒忘了繞著舌頭、吸溜著口水跟新月說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聽說你前些日子……”
“噢,她頭年就考上大學了,”韓太太忙說,所答非所問,原是有意的,她聽得出來,客人問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兒,她卻愣給打岔打過去了,“這不,因為她哥結婚,她還請了幾天假呢!”這么一說,就把新月不愿提的事兒全擋過去了,在這大喜的日子,韓太太可不愿意讓任何人說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話題,“咳,你們還沒見過我們那沒過門兒的新媳婦吧?等著吧,回頭娶過來,讓老親少眷都好好兒瞧瞧,淑彥哪,也跟她妹妹賽著地俊!”
議論中心就轉入今天的正題,客人們爭著夸韓太太的命好,一兒一女一枝花,這又要娶进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兒媳婦,就好上加好了!
這么樣兒云山霧罩、熱熱鬧鬧地說著話兒,那邊兒廚房里,特邀的“廚子”和姑妈則忙著大顯身手,不亦樂乎。中午時分,在喜棚底下大擺筵宴。嗬,你看吧!每桌上五個冷葷:金鸡報曉大拼盤、酥腱子、醬口條、香菇腐竹、拌肚絲;四個大件:紅燉牛肉、扒羊肉條、糖醋魚、南煎丸子;四個炒菜:醋餾肉片、辣子鸡丁、醬爆里脊、鴛鴦卷果;兩個飯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鍋鸡塊;一道點兒:炸羊尾;一個湯:西紅柿甩果湯……盡是南來順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憑借昔日“玉王”的余威,若不是韓太太拼了老命要擺一擺排場,在這“困難時期”,這頓飯你上哪兒吃去?至于韓太太是以怎樣的神通在貨源奇缺的情況下采購了這么豐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动用姑妈在張家口的遠房親戚買了三只整羊,通過外貿系統的種種關系買來了供應外賓和華僑的東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并且無暇打聽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難以辦到就是了!如果是貧寒之家,或依一般慣例,這頓午宴本來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轎”进門,吃一頓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韓太太啊,她不為省錢,只求個熱鬧,求個竟日狂歡!院子里吃興濃郁,大門外小汽車、自行車擺成一片,這景象比當年的“覽玉盛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韓太太在日理萬機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時間作了晌禮,下午三點鐘,就該“發轎”去迎親了。
按照規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領頭人物是“娶親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擔任,這一角色必是韓太太親自扮演無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轎”去迎娶兒媳婦。可是,事到臨頭,不料這個人選問題卻發生了爭執,有多嘴的來賓說:既然如今不興花轎了,好些人家兒也就不再去“娶親太太”了,派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就把新媳婦接來了。這么一說,新月就自告奮勇,要去接陳淑彥!
韓太太嗔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哪兒能辦這么件兒大事?”
新月卻笑著說:“我和淑彥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興呢!按理說,我還算是他們的‘古瓦西’呢!”
“聽聽,這丫頭多不知道客臊?哪兒有小姑子當媒人的?我們請了正經的‘古瓦西’!”韓太太也笑了。
女賓們卻說新月去合適,模樣兒又体面,又是新郎的親妹妹,再好不過了。這么一說,似乎顯得韓太太的資格倒差了點兒似的。
“妈,讓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來,新月還很少在妈面前這么“撒嬌”。
女賓們當中也有老派的,坚持說,“娶親太太”還是不能免,至于誰跟著去,倒也隨便。這就使韓太太讓了一步,做出了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決定:“唉,那就咱們娘兒倆都去!”
“噢,太好了!”新月興奮得手舞足蹈。
韓太太率領著新月和迎親隊伍,出門上了“花轎”——以小汽車為代用品,車上扎著紅綢,貼著“喜”字,不用轎夫,開起來風驰電掣,倒也另有一番風味,未見得就不如花轎。韓太太和新月并排坐在車里,車子“嘀,嘀,嘀”長鳴三聲,就開走了,一共好幾輛,長長的一串,倒是相當威風!
陳淑彥家門口,自然也貼著大紅“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車隊,領頭的人物是“送親太太”,便是陳淑彥她妈,韓太太的親家母。
親家母不等車子停穩,便急急地向韓太太見禮,韓太太接拜之后,走下車來,拜見親家母和眾位親友。新月不懂這些規矩,只紅著臉,跟在后頭,心里偷偷地樂。
親家母引著客人进門。陳淑彥家住的是大雜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請进屋里。陳家一共就住兩間房,进了外屋,就看見陳淑彥正坐在里屋呢。
“淑彥!”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聲。
“哦……”陳淑彥抬起頭,臉上掛著笑容,眼里卻含著淚。
“新月,悄不聲兒的,跟著我,別言語。”韓太太悄悄地囑咐女兒。在這種時刻,不比往常同學之間串門兒,現在該說什么話,都有規定。新月就住了聲,隔門望著陳淑彥,陳淑彥此刻也依娘家妈的囑咐,正襟危坐,并不出來招呼客人。
親家母請韓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緞鞋一雙獻上,韓太太雙雙接過。這雙緞鞋,自然不是供陳淑彥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樣式,原是一種禮儀。這時,隨著來娶親的男客就該告辭了,只留下女賓。親家吩咐兩個小子上菜、上湯,招待親家,謂之“坐果子”。韓太太只是敷衍一番,并不拿起筷子真吃,這也是禮儀的規定。
然后,韓太太偕同新月,进了陳淑彥的“閨房”。陳淑彥穿著韓家贈送的一身新衣裳,低眉端坐,韓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彥頭上的一綹頭發,扎上一束五色絲線。若按舊規,這絲線的兩頭還要各系一枚銅錢,“娶親太太”還要為新娘梳纂兒、開臉兒,這些當然都只好免了,鳳冠霞帔、紅蓋頭也免了,韓太太扎好絲線,便取出一枚戒指,給陳淑彥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親家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忍不住淚如雨下,此時,對女兒說:“淑彥,你有了好人家兒了,交待了‘罕格兒’(有了歸宿),妈放心了!”
“妈!”陳淑彥眼淚汪汪,抬起頭來,望著即將分離的生身之母,悲從中來,不禁雙手搂著妈的脖子,娘兒倆抱頭痛哭。
新月原以為這大喜的日子到处都是歡笑,卻不料見到這種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哀切切,難分難舍,使她也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感情,眼淚不知不覺地垂落下來,掏出手絹兒去擦,擦也擦不盡,卻不知為什么。
“咳,你哭什么?”韓太太輕輕地捏了女兒一把,心說:這個新月,不叫你來你偏來,還上這兒來哭!人家淑彥是舍不得離開親妈,你湊個什么熱鬧呢?
新月就忍住淚,她也不愿意在這兒哭,是讓淑彥給引的。
淑彥她妈搂著女兒,話說得叫人感嘆:“淑彥!妈對不起你啊,在娘家這二十一年,你又顧老的,又顧小的,沒享過一天福,把你的兄弟都拉扯大了,你又該走了,妈什么嫁妝都沒給你準備,不是妈不疼你,是妈沒這個力量啊!淑彥,別怨妈……妈盼著你到那邊兒,好好兒地過……”
“妈,您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陳淑彥伸手給妈擦著淚,自己的淚卻又滴在妈的脖子上。
“得,娘兒倆說話兒沒個夠,往后常來常往,不在這一時,”韓太太笑吟吟地說,“親家,您把淑彥交給我,就什么心都甭操了,我把她呀,就當成自個兒的女兒,跟新月一個樣!”
“為主的祥助!托靠主,我們淑彥遇著了這么好的婆婆!”淑彥她妈擦著淚說,“淑彥,從今往后,你就把婆婆當成親妈!來,叫聲‘妈’吧!”
“妈……”陳淑彥深情地叫了一聲,撲到韓太太的懷里。
站在一旁的新月,熱淚不覺又滾落下來。從今以后,她有了一個知心的嫂子,也等于添了個親姐妹,這個家,決不會對不起淑彥!
新人“上轎”的時刻到了。按照習俗,此時要傳花轎到閨房門口,由新娘的父兄“抱轎”,或是以紅氈鋪地,由雙雙對對的少婦或女郎攙扶新娘,踏著紅氈上轎,足不沾塵,紅氈不夠則兩三步一倒換,謂之“倒氈”。奈何小汽車进不了院門,這些只好作罷,由新月和女賓攙扶著陳淑彥,走出“閨房”,走出院門。淑彥她妈理當是“送親太太”,陪同女兒上了小汽車。
自從迎親隊伍进門,淑彥她爸一直沒有上前,只像個隨從似的站在眾人后頭。他并非不懂禮儀,并非不登大雅之堂,女兒的婚事,他比誰都高興,何況親家又是韓子奇,同行中的使使者,這為他增添了極大光彩。但這位前半生不曾發達、后半生又不走運的琢玉藝人、“小業主”,又深深感到與親家相比,自愧弗如,相形見絀。由于自身的種種局限,他對女兒出嫁,只能盡心,難以盡力,心中隱隱作痛。依他本意,就悄悄后退,不去韓家了。但是,韓子奇和韓太太早就請“吉瓦西”遞過了話兒來:既然結了姻親,就不分彼此了,不用兩处破費,到了那天,都過來,一处熱鬧熱鬧就是了!況且,在婚禮之上,他作為“女親太爺”,也是必須到場的。難拂盛意,難卻己責,他懷著感激而又不安的心情,也跟著上了小汽車。
車隊鳴笛啟动,魚貫駛出胡同,駛上大街。天朗氣清,金風送爽,紅綢飄拂,歡聲笑語,引得兩旁世人都投以欣慕、驚嘆的目光。
車窗的玻璃落著,秋風拂面,使新月感到一股涼意,但她心里卻覺得非常愉快,看看坐在身旁的陳淑彥,那臉上的淚痕,也被風兒吹干了。
陳家、韓家,相隔并不遠,韓太太卻囑咐司機,不抄近,偏繞遠兒,沿著清真寺周圍,足足兜了一個大圈子,讓認得的、不認得的,都看個夠,這才打道回府,緩緩地駛向“博雅”宅。快到家門口,韓太太又吩咐司機,別的車子慢慢兒地開,她坐的這一輛得快點兒,先到家,她好指揮迎娶进門的儀式。
車隊來臨,“博雅”宅前,觀者如堵。
“茶坊”高叫迎接,先行到家的韓太太率眾迎出,朝“送親太太”奉拜,淑彥她妈回拜之后,下車,由韓太太導引,进了院子,男方的眾女賓在大門內拜迎,然后簇擁著“送親太太”到喜棚下的拜氈前落座。新娘陳淑彥即由新月和眾女賓攙扶,进了新房。這本來要稍候一會兒,“花轎”直接抬到新房門口,既然以車代轎,就免了,由大家簇擁著,早早地得其所哉。
喜棚底下,男女來賓依次向“送親太大”見禮,請新郎見禮,禮畢,“送親太太”入席“坐果子”,喚菜上湯,開付“總賞”之后,“送親太太”便到新人房去。
這時,女方送親的賓朋均已告辭,但又并不真的離去,而是暫借鄰家小坐,謂之“會齊兒”,等待男家來請。接到三次請帖之后,方整衣冠,來到“博雅”宅前,由男家來賓揖拜延入,女方“茶坊”交份子,謂之“總拜見”。
這繁繁復復的迎送之禮,卻還只是婚禮的序幕而已,下面,請阿匐,寫“意札布”(婚書),穆斯林的婚禮才算真正開始。
老阿訇頭缠“泰斯臺”,身穿長袍,胸前銀須飄拂,由韓子奇延請,步入喜棚,坐“你喀”席首座,由“古瓦西”和新親賓朋陪坐,男方親友皆入余座。第一桌上列爐屏三色,爐內燃起蕓香、檀香,前面擺著大紅全帖、文房四寶、盛“喀賓”(聘禮)的木匣和果盤,盤內盛著桂圓、紅棗、花生、白果,謂之“喜果”,放“你喀花”(迎賓花)數束。喜棚下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諸事齊備,婚禮開始!
首先,兩親家見禮。韓子奇和淑彥她爸行“拿手”禮,念清真言。當這兩位遭際不同的玉業同行的手握在一起時,淑彥她爸爸感慨萬千,老淚縱橫,親家的“不棄”之情使他深深地感动了。韓子奇雙手取過桌上的“喀賓”,交給親家,那是《古蘭經》中明文規定、必不可少的聘禮。淑彥她爸恭恭敬敬地接過,轉交“茶坊”,又傳遞进新房,交與新人。“茶坊”高叫:“男親太爺韓子奇,謝女親太爺陳玉章!”又指揮幫忙的人往女家送“回菜”,喊道:“本宅有寒席一桌,請女親太爺,謝謝!”
兩親家見禮畢,女方來賓依次向韓子奇見禮,這工夫,阿訇已將“意札布”從容寫就,即高聲用韻語念誦,新郎韓天星跪在拜氈上聽經。經日:男女結婚是天命,是圣行;這個成年的女人,是俊美的,是賢惠的,你要接納她,要善待她,你們的婚姻是合法的……東廂房里,韓太太、新月和眾位女賓陪著陳淑彥,聽得外面“茶坊”高叫:“請姑爺!”韓太太便知道該宣讀婚書了,便指揮著把陳淑彥攙起,再安置到座椅上靜聽。阿匐朗誦的祝詞和婚書上的八個條款,全系阿拉伯文,在場的人雖未必都能聽得懂,但那氣氛卻是莊嚴的,表明這美滿姻緣是由真主決定的,雙方家長通過,夫婦情愿,有聘禮,有證人,有親友祝賀,真主將賜給他們幸福!
阿訇莊嚴地問新娘新郎是否愿娶、愿嫁,此亦系阿拉伯語,年輕人和未經過這種場面的人也不知該怎樣回答,東廂房里,韓太太便提醒陳淑彥:“說呀,說‘達旦’!”喜棚下,也有人提醒天星:“說呀,說‘蓋畢爾圖’!”于是,這一對新人便紅著臉,學說“達旦”和“蓋畢爾圖”,表示他們一個愿嫁、一個愿娶,神圣的婚書,便由此而生效了。在此之前,天星和陳淑彥已經雙雙在街道辦事处領取了“結婚證書”,但對穆斯林來說,“意札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們的婚姻,既要受政府的法律保護,又要為真主認可。
阿訇宣讀婚書已畢,眾人接“堵阿以”,韓子奇和淑彥她爸再次“拿手”,以示姻親已經圓滿締結,牢不可破。候在新郎旁邊的“茶坊”將跪在拜氈上的天星攙起,向來賓道謝,“茶坊”高唱:“今日躬兩揖,明日到府成大禮!”這是說給女家聽的,表示婚禮到此結束,明天一早,新郎新娘要去女家“回門”。這時,各桌上的賓客,紛紛抓起“喜果”,向新郎頭上亂擲,天星抱頭而逃,喜慶氣氛達到高潮!韓太太備下的珍饈美味,依次上席,眾人早已餓得發狂,饞涎欲滴,遂大吃特吃,風卷殘云,好不快活!
夜闌人散盡,新人入洞房。
韓太太累了一天,筋疲力盡,內心卻得到了極大的享受,極大的滿足。今晚的宵禮,她跪拜在真主的面前,喜淚縱橫,如醉如癡:“主啊!……”
老姑妈勞苦功高,人困馬乏,收拾了桌椅碗碟之后,全身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倒在南房的床上就爬不起來,鼾聲如雷。
韓子奇也在書房的沙發上躺下了。他欠下的兒女的又一樁債務也已經償還了,他累了,該歇一歇了。這一天,比當年“覽玉盛會”的三天還累人,也許是因為老了,年歲不饒人!
西廂房里,新月卻還沒有入睡。這一天,她太興奮了。她還是平生第一次身臨其境地參加別人的婚禮,在這之前,只是在小說里、電影中、舞臺上見到過,卻完全不同。《祝福》里,賀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禮是那樣的:坐花轎,吹喇叭,一個長袍馬褂,一個蒙著紅蓋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簡·爱》里,羅徹斯特和簡·爱的婚禮是那樣的:坐著馬車去教堂,一個穿著黑禮服,一個披著白色的婚紗,穿著圣袍的牧師站在圣壇前的欄桿旁,用低沉而神圣的語調發問:“你愿意娶這個女人為妻嗎?……”《巴黎圣母院》里,在“乞丐王国”中舉行的那場婚禮則荒誕離奇得近乎鬧劇:差點兒被吊死的詩人格蘭古瓦從絞架上放下來,乞丐王把兩只手分別放在詩人和吉卜賽姑娘埃絲美拉達的額頭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禮又是另一種樣子……分布在地球上各個角落的、不同種族的人們,為婚禮想出了多少花樣兒啊!
今天的婚禮,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為她也參與締結了這美滿姻緣。一對新人,一個是她的哥哥,另一個是她親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該稱“嫂子”了,他們本來并不是一家人,從今以后,便牢牢地連在一起了,彼此相爱,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上,再也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賜給了他們神圣的情感:爱。爱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靠、互相支持,爱使人有了雙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爱是神圣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輕了,沒有經歷過爱,也就說不清爱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那动人心弦的旋律嗎?是拜伦筆下那純凈如清泉的詩句嗎?
海黛沒有憂慮,
也不要對天盟誓,
因為她從未聽過,
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
或者
結合還需要諾言的儀式;
她像一只小鳥真誠而無知,
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
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
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
她又似乎明白了,爱是純情,是真誠,是永不變心、生死不渝,本來也不必“對天盟誓”、“諾言的儀式”,更不必“提忠貞二字”,爱就是爱,爱萌生在人的心里,永駐在人的心里。
靜聽窗外,仲秋的夜晚,萬籟俱寂。她不知道,東廂房里的兄嫂將怎樣度過這個良宵,怎樣談論那個高尚、純潔、神圣的字眼兒:爱情。
深夜,天真無邪的少女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從現在開始,西廂房里沒有了陳淑彥陪伴,陳淑彥已經屬于哥哥了。就像獲菲莉妮唱的那樣,“她进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她為淑彥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為自己“失去”了淑彥而惋惜。
次日絕早,陳淑彥的兄弟來了,照老規矩來送“開門禮”。這禮,應裝在食盒之內,或一架,或兩架,每架由兩人抬著送來。陳家諸事從簡,便讓大小子提著來了,进門道“唔吧哩克”,韓太太率領全家,熱情接待。禮盒讓姑妈收进廚房,里面裝著子孫餑餑、長壽面、蒸食、紅棗、茶葉、牛羊肉。姑妈將長壽面少許,煮了,送入新房,請新人食用,其實并不真吃,擺設而已。陳淑彥梳洗已畢,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妈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獻蓋碗茶,并分送由娘家帶來的“開箱禮”:送給公公一支筆,送給婆婆一雙襪子,送給姑妈一條手絹,送給新月的是一塊喷香的香皂……都歡喜得了不得。這禮不拘厚薄,但卻不可免,即所謂“分大小”的儀式。其實陳淑彥在西廂房住了數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分完“大小”,天星和陳淑彥就該去“回門”了。
韓太太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回門禮”:鮮魚、活鸡、糖耳、蜜柿、紅棗、栗子、油糕、月餅、茶葉、牛羊肉、來往卷、切面,等等,一應俱全,交給天星,天星卻面有難色,嘟嘟囔囔地說:“怎么今兒還不算完啊?”
“這叫什么話?”韓太太伸出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大喜的日子,不許說什么‘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兒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嬌嬌的大姑娘給了咱們,該當的上門兒去道謝!人人兩重父母,見了面兒要叫‘爸’,叫‘妈’,別這么樣兒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天顯低著頭,甕聲甕氣地回答。
陳淑彥偷眼瞅瞅這位事事都發憷的丈夫,羞紅的臉上,泛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么連這么點兒勇氣都沒有啊?”新月替哥哥著急,笑著說,“是不是怕見人?不好意思?沒關系,我陪你去!哎,淑彥……嫂子,怎么樣?”
“那好哇!”陳淑彥說,“有你陪著,省得我一路上悶得慌呢!可是,今天沒有小汽車了,咱們得走著去,你行嗎?”
“行,怎么不行?”新月興奮地說,“我又不是沒走過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韓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們的話,“人家姑娘‘回門’,你跟著去算是干什么的?這里頭有你什么事兒?”
“哦……”新月一愣。
姑妈忙笑著說:“新月呀,昨兒個,你不是去迎了親嗎?為你哥、你嫂子,也盡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兒就在家歇著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興,有意說了個笑話兒:“今兒這‘回門’是淑彥的事兒,趕明兒你出了門子,才該你‘回門’呢!”
新月臉一紅,低下了頭。
韓子奇畢竟是個男人,他沒有留意妻子的話傷了女兒的心,也沒意識到女兒心中想些什么,就說:“好吧,好吧,兩人快去吧!淑彥哪,見了你的父母,替我問候!”
“哎。”陳淑彥答應著,不無遺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隨著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帶了“回門禮”往外走。天星穿著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裝,臉上說不清是什么表情,低著頭,手里提著禮盒出門去,那倒掛在手里的兩只活鸡,掙扎著,撲棱著翅膀。
一家人把他們送出大門外,看著他們走遠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來。韓子奇回書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該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韓太太裝了好些喜糖,讓他分贈給特藝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韓太太滿心歡喜地回到喜棚下,像還沒有過完癮似的坐在那兒,端起兒媳婦給她沏的那碗蓋碗茶,拈起蓋兒,拂了拂茶葉,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氣:“托靠主!這樁喜事兒總算辦得圓圓滿滿,我這心事就全沒了!”
說的人也許無意,聽的人卻有心。新月沿著廊子慢慢走回西廂房,看見妈妈那心滿意足的神情,聽見妈妈那脱口而出的話語,心里一动,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這場準備了數月之久的大喜事兒中,扮演的是個什么角色呢?是跟著“湊熱鬧”的局外人嗎?現在,喜事兒辦完了,她在妈妈的心中,還占據什么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廂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現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么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夢中,她看到了燕園,二十七齋、備齋、未名湖,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學、她的老師……
不知在什么時候,姑妈把她叫醒了。醒來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該吃飯了咳!”
“姑妈,我不餓。”
“你今兒的药吃了沒?”
“哦,還沒……”
“瞧瞧,沒有淑彥提醒,你把自個兒的事兒都忘了。”姑妈嘮叨著,伸過手,抚著她的臉,“喲,你怎么這么烫啊?著涼了?”
“我……不知道……”新月懶懶地翻個身,又接著睡了。
姑妈風風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妈!你去瞧瞧,這孩子腦門烫人,是不是……?”
“嗯?”韓太太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兒,打著哈欠站起來,跟著姑妈往外走,“瞧瞧,我怎么連一天的踏實都沒有哇?甭著急,不礙事的,頭疼腦熱的,誰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對于一個患有風湿性心臟病的人來說,“頭疼腦熱”將意味著什么!
一對兒“回門”歸來的新婚夫婦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謂“回門”,便是古人所說的“歸寧”、“省親”,用最通俗的說法,就是“回娘家”。這種禮儀,可以搞得極為隆重、繁復,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簡便之極,僅到娘家吃一頓飯便可當天返回。陳淑彥的娘家便取了這最簡便的形式。吃過了午飯,天星說:“走吧!”陳淑彥便告辭了父母兄弟,隨著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著頭,也不說話。陳淑彥跟在后面,兩人拉開了兩三步的距離。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看見他們,恐怕想不到這二位已經在昨天动用了那么多人馬、以那么大的聲勢辦完了喜事兒,還以為他們是剛剛經人介紹、頭一回兒見面兒的“對象”呢,你瞅,兩人走在當街還不好意思說話兒呢。
陳淑彥一邊走著,一邊回味著昨天盛大的婚禮和洞房花燭夜,像夢一樣來臨,也像夢一樣過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親戚、鄰居,對她的婚事都是極為滿意的,那么,她也就應該滿意了,一輩子的大事兒,圓滿地交待過去了,以她的“條件”,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受到這樣的歡迎,應該“受寵若驚”了。但是,她又有些糊涂。她在尋找過去的夢,經過了昨天的“熱鬧”之后,她過去在夢中期待的東西,似乎已經得到了,又似乎還沒有到來。那是什么?她說不清。她想起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邊,輕輕地給她背誦拜伦的詩,像夜風拂著她的面頰,像清泉流過她的心扉。在大海環抱的、隔絕塵世的一個美麗的小島上,兩個深深相爱的年輕人,每人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對方的心,兩雙貯滿深情的眼睛,閃著寶石般的光輝……啊,那就是爱情,純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坚如磐石的爱情。她就是懷著那樣的憧憬,走进了韓家,尋找自己的歸宿。“張三李四滿街走,誰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間反復背誦的臺詞,“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開了房門;她进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是的,一番熱鬧之后,她“變了婦人”,她的童貞,她的心,她的命運,她的一切,都交付給了韓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恋人,她的如意郎君。從今以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現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她回味著,東廂房里并不像拜伦筆下的海上小島那樣回荡著天涯牧歌,韓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樣充滿柔情,但這就不是爱嗎?也是吧?現實生活是千變萬化的,恐怕爱情也不止是一種規格,前面的這個倔小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呢,新月不是說嗎,“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是的,陳淑彥相信,瞧天星那個樣兒,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塊兒,還害臊呢,一看就是個過去從沒搞過對象、從沒接觸過女性的老實人!
陳淑彥看著丈夫那梗著脖子、耷拉著腦袋的背影,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你,樂什么?”天星頭也不回地問了一聲。
“樂你那傻樣兒!”陳淑彥說,“你跑那么快干嗎?人家又不會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讓她跟上來。他不傻,聽得出來妻子的話是甜的,所謂“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當然不會吃了他,她是不愿意這么像路人似的離得老遠地走,想挨得近點兒,慢慢兒地走著,聊著,像一對兒“情侶”。可是天星覺得不好意思,這一帶離他的廠子不遠,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見。其實,昨天的婚禮,廠子里來了不少同事,這明媒正娶的兩口子還怕人家看嗎?他還是覺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咳,你也不跟人家說句話?就跟不認得似的!”陳淑彥跟上他,瞅瞅這個“徐庶进曹營”的檸種。
天星訕訕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彥對他好,對他真,他心里都知道,就是嘴里不會表示溫存。“說……說什么?你說吧!”
陳淑彥等來的卻是這么一句開場白,什么甜言蜜語也就很難跟他說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著犯“擰”,就主动找話兒說:“咳,你看過……”剛說了一半兒,就又停住了。她本來想問天星:你看過拜伦的詩嗎?看過莎士比亞的劇本嗎?可是一想,自己剛從新月那兒夏來的那點兒東西,還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臨時換了個內容:“你看過《梁山伯與祝英臺》那個電影嗎?”
天星心里一动,他平時很少看電影,但這部電影他卻是看過的,是和容桂芳一塊兒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們正在熱恋之中,容桂芳買的票,在“蟾宫”電影院看的,有意找了個離家、離廠子都很遠的地方,怕碰見熟人。看完了電影,容桂芳還一路跟他說起來沒完:“電影里的那句詞兒,記得不?‘梁山伯與祝英臺,前世姻緣配攏來’,咱倆就是這樣兒,前世的姻緣,命中注定讓我碰上你,就是兩人變成蝴蝶兒也不分開!……”那話說得多好聽!可是人心變得快啊,他辛辛苦苦從張家口買回了羊,等著容桂芳來過年,而她卻突然冷淡了,不來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過去說過的話也忘了!……現在,韓天星離開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婦,婚也結了,門也回了,他賭了這一口氣,過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經雪洗了,他也就不愿意再想起那個負心的容桂芳了,平時在廠子里見面兒都不說話,就像根本不認識那個人,要把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記憶全忘掉!可是,偏偏陳淑彥今天問起那部電影,已經忘了的事兒就又翻騰起來了,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不想讓陳淑彥知道在她之前還有一個容桂芳,甚至覺得自己在結婚之前和別人搞過對象就是對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沒法子抹掉的事兒!這個老實人臉紅了,“看過,怎么了?”他問,似乎在擔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隱秘。
“怎么了?你說怎么了?”陳淑彥笑笑說,她并不知道天星為什么臉紅,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點兒影子,只是覺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實,老實得近乎傻,“瞧你那個樣兒,就是個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說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著說:“你瞎扯什么?閑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難得歇這三天婚假,倒真想閑一閑!”陳淑彥說,“哎,咱倆上公園逛逛去呀?”
“逛公園?”天星遲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會兒,聊聊,劃劃船,”陳淑彥極有興致地煽动他,“跟你認識這么長時間,你都沒陪人家逛過一回公園,糊里糊涂地結婚了,等于沒搞對象!天星,給我補上吧,啊?”
天星感到慚愧。妻子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把她娶過來,娶得太容易了,沒有經過“追求”,也沒有經過“熱恋”,就輕而易舉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個人,是個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溫存,而他卻做得太不夠了。在結婚之前,兩人除了一塊兒為了新月的事兒往醫院跑,就再也沒有別的內容了,沒看過電影,沒遛過馬路,沒逛過公園。他真該補上!“你說,上哪兒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陳淑彥高興了,她愿意陪著丈夫到公園里的柳阴下、花壇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荡一荡小船,談一談和家庭、和工作、和這個亂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無關的、只屬于他們倆的事兒,体會体會那恬靜幽雅的爱的情感,爱的樂趣,就像一對初恋的情侶。她匆匆地做了少婦,卻還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時代,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過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臉就像個不祥之物浮現在眼前,真敗興,這個影子怎么老是趕不走?
“走吧!”陳淑彥興致勃勃地扶著他的胳膊,就要過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車,從這兒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買五分錢的車票。
“哦,算了吧,今兒就別去了,以后再……”天星囁嚅著說。他的興致全讓容桂芳給破壞了。
“以后?以后就沒閑工夫了,”陳淑彥還不甘心,“這會兒天還早,咱們回去還能有什么事兒?”
“也沒什么事兒,”天星說,他沒法兒說出不愿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別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門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們帶她一塊兒到公園玩玩兒,不好嗎?”
“那……也好。”陳淑彥不得不放棄了她的提議。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當然也惦記著新月。這幾天,她自己忙著當新娘子,就把給新月當“護士”的事兒往后放了,倒是讓新月為她的婚事忙里忙外,還親自去迎親,上車下車地一直照顧著她,其實新月還是個病人呢,這讓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著來“回門”,妈沒讓,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興呢,回去得好好兒地謝謝她,安慰安慰她!
一提到新月,陳淑彥的“閑心”就沒了,剛才關于“爱情”的充滿詩意的念頭就都煙消云散,兩人徑直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邊,她走在右邊,兩人挨得挺近,也沒有再拉開距離。
出來開門的是韓太太。
“喲,這么快就回來了?他們居家倒是都好哇?……”韓太太臉上掛著笑容。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臉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沒顧上回答她的話,进門就問:“妈,家里有什么事兒嗎?”
“沒什么事兒,”韓太太說,“就是新月有點兒發燒……”
“什么?”天星一驚,拔腿就往里面跑,陳淑彥也趕紧跟上去。
西廂房里,姑妈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里的涼手巾轮番敷在新月的額頭上,一邊還擦著淚,嘮叨著:“主啊,別叫我們新月受罪,這燒快退下來吧……”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天星和陳淑彥,“噢,你們可回來了!”
陳淑彥匆匆跑进來,伸手摸摸新月的額頭,“呀!很烫!”趕紧拉開寫字臺的抽屜,取出溫度計,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銀柱立即緩緩上升!
天星急得咆哮:“為什么不送醫院?”
韓太太搓著手說:“可巧你們都不在家,我們兩個老太太有什么主意啊?”
“急死人了!”姑妈哆嗦著說,“要人沒人,要車沒車……”
“車!”天星大吼一聲,腦門上的青筋亂蹦,“車都在昨兒擺樣子了,該用車的時候倒沒車了!”
陳淑彥拔出溫度計,“三十九度七!”她驚叫著,“大夫一再囑咐:注意別感冒,別感冒……快,快走!”
“走吧,我背著她走!”天星說著,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陳淑彥托著新月,讓他背好了,天星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去!
陳淑彥紧紧地跟在旁邊,兩手扶著新月,腳底下磕磕絆絆,也顧不得了……他們出胡同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車,可以一直坐到東單,從那兒到同仁醫院就不遠了。
這邊兒,“博雅”宅門前,兩個老太太心慌意亂地站在那兒,跟傻了似的。她們的頭頂、門兩旁、門媚上的大紅“喜”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輝,大喜事兒的喜味兒還沒咂摸夠,災難卻又早早地降臨了!
韓太太站在青石臺階上還在愣神兒,不提防身旁的姑妈撲通摔倒了。
“大姐,大姐!”韓太大吃了一驚,轉身來扶,卻見姑妈身体蜷缩著靠在門旁的石鼓上,臉憋得紫紅,閉著眼,咬著牙,左胳膊僵直地伸著,右胳膊彎在胸前,死死地捂著左邊的胸口。
韓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妈卻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动,韓太太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主啊!……”
未名湖畔,紫紅的楓葉在晚風中輕輕地飄落。
楚雁潮那間小小的書齋窗口,亮著燈光。
新的學年第一學期已經過了兩個月,英語專業去年的新生,除韓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級,更上一層樓了,謝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領先地位,成為同學們的競爭目標,連羅秀竹都想和她爭個高下。楚雁潮還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兼英語教師,系領導和嚴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當然也責無旁貸。這是他任教以來接觸的第一批學生,一年來,他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手,把他們都培養成材,五年之后,全部合格地送出學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時候,他對国家、對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才能感到問心無愧。惟一讓他遺憾的是,這個班本來有十六名學生,現在卻只剩下十五名了,他們中間,少了一個韓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個!如果新月的病治療順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后才能復學,從一年級重新上起,而到那時,別的同學都已經升入三年級了,這個班將永遠失去新月,是確定無疑的,她將比別人落后兩年而不是一年,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了。楚雁潮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曾經做出了難以兌現的許諾:等她復學,還當她的班主任。這也許促使新月下了決心休學,但楚雁潮卻深深地感到不安,這明明白白的是欺騙。出于好心,他欺騙了自己的學生,欺騙一個對他十分信賴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師生關系已經結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復之后能以優異的成績連跳兩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學。這樣的情況,在北大的歷史上是很少見的,但他相信,發憤的新月有潛力創造這個奇跡,他盼望著!可是,這能取決于新月嗎?能取決于他楚雁潮嗎?明年,明年的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世界上沒有任何科學手段可以預測人的命運,人只有懷著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沒有希望在前面诱惑著人,人也許就沒有前进的勇氣了。正因為他心中懷著一種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著一名教師所應該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師職責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則一周,多則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個月的復查,他都盡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并且和盧大夫做一次交談;他讓鄭曉京在宿舍中保留著新月的床位,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東西在那里,占住那個床位,等到她復學的時候,還住那兒,而不管將來能不能同班。這樣,就好像她還生活在同學們中間。她不愿意離開這些同學。也許,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預想的那樣,誰知道呢?
臺燈下,《故事新編》的譯文又中斷了。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學習中央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要貫徹《高教六十條》,有各式各樣的會,都是必須參加的。從越來越濃、越來越紧張、越來越神圣的政治空氣中,可以感到鄭曉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證實,中国已經和蘇聯分道揚鑣,一切人都必須勒紧裤腰帶斗志昂揚地經受考驗;此外還有他本身的職責,二年級的教學,要花更多的時間備課。因為嚴教授的身体越來越差,他必須為恩師擔當起一切。他的業余時間,能夠用于譯著的就更少了。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總是很難在寶貴的業余時間把心靜下來,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備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筆下竟不著一字。《鑄劍》完成之后,《出關》就譯得更慢,那位骑著青牛恓恓惶惶地西出函谷關的老子,就總也過不了這道關。外文出版社的編輯非常著急,一再催促說:這本集子本來計劃在今年出書,現在不得不推遲到明年,但如果不能盡快脱稿,連明年能否出來也就很難保證了,所以請他快、快、快!這實際上給了楚雁潮一個喘息的機會,推遲到明年,總是來得及的吧?沒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關》和《非攻》、《起死》,他無論如何也要抓紧時間把這三篇譯完,否則,他就不僅讓責任編輯失望,也讓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總是急著向他詢問槁子的事兒,這個對翻譯事業入迷的學生,把老師的事業也當成自己的事業,把這部稿子作為希望和情感的依托,只要他們一談起譯著,新月的情緒就格外的好,因病輟學的寂寞、痛苦就被沖淡了,仿佛她沒有離開自己的跑道,還跟著老師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決不能丟下這位小小的“同道”,未來的事業向他們展示著燦爛的前景,他一定要帶著她往前闖,闖過橫在面前的這道關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矚望她能取得比老師更好的成績!
……他收住了時時縱逸的思緒,集中到面前的《出關》上。譯文中斷在開始的那個段落,孔子來見他的老師老子,老子給他講“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筆,譯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這時,房門“篤、篤、篤”響了三聲。他煩躁地放下筆,用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覆蓋住桌上的手稿,然后說了聲:“請进!”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了。
“楚老師!”鄭曉京精神抖擻地走进來,身上的那套軍裝,已經洗得發白了,還不舍得換,胳膊肘上還顯眼地打了一塊補釘,好像剛從南泥灣回來似的,腕子上的手表卻是嶄新的“歐米加”。
“噢,鄭曉京同學,請坐!”楚雁潮站起身來,習慣地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客人。
鄭曉京并不謙讓,穩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肘支著桌面,兩手的十指對叉著攏在一起,支著下巴,望著她的老師。那神情,像是靜等著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楚雁潮卻看得出來,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話要說。
他在猜測著她的來意。是又要分配什么角色呢,還是來向他“匯報工作”?
都不是。鄭曉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隨便聊聊,楚老師,”鄭曉京開口了,一只手從下巴底下抽出來,抚弄著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大概是想做出“隨便”的樣子,“本來早就想跟您談的,最近事兒太多,班里一攤兒,還有系總支一攤兒……”
楚雁潮從老子、孔子的會見中回到了現實生活。他知道,鄭曉京前不久當選了系黨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位身兼兩“攤兒”工作的女學生剛才的開場白決不只是為了“隨便聊聊”,現在是中共北京大學西語系總支部的一位領導同志來找他談話。這種談話通常都是極其嚴肅的。
楚雁潮立即從心理上調整了師生之間的慣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么樣?”鄭曉京微笑著,以一個問號開頭,使人全然不知她所問的是什么“怎么樣”、哪方面“怎么樣”,因而也無從回答。其實這樣的問話一般不必回答,僅僅是一種類似“叫板”的發語詞而已,實質性的內容在后頭。“最近,在咱們系的老師們中間,思想情緒怎么樣?對黨的工作,有什么建議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簡直無言以對,“我……不清楚,很少和別人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鄭曉京寬容地看了看他,并沒有一定要問出點兒什么來的意思,而只管繼續說下去:“對于積極靠攏組織的同志,黨是很注意培養的,特別是像您這樣工作能力很強的青年教師,如果能吸收到組織里邊來,會發揮更大的作用。楚老師,您對于組織問題……”
像一塊巨石突然投进平靜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亂了。盡管鄭曉京極力擺出老練沉穩的架勢,但她畢竟太年輕了,那近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過于明顯的“暗示”,已經讓楚雁潮心領神會。這是黨在向他召喚,在啟动他心靈的門窗!對于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每一個中国青年人來說,這都是求之不得的,聞之足可以熱血沸騰!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瀾卻很快地復歸于平靜,他遲疑地望著鄭曉京,說:“我……并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啊!”
“是嗎?”鄭曉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觸的人當中,組織上找上門來談話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請的現象是少見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這一點疑慮,“這有什么關系?隨時可以寫嘛,現在也為時不晚啊!寫申請書、填表,只是個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從思想上入黨!魯迅并沒有在組織上入黨,但他是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入黨比他的學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難的時候加入了黨的隊伍,這是最可貴的!楚老師,現在国際、国內的形勢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們要為真理而斗爭,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獻出自己的一切!‘疾風知勁草’啊!”
說起這些,鄭曉京十分激动,使得任何人也無法懷疑她發自內心的虔誠。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誠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偽裝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么教義,當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阳奉阴違地祈禱跪拜時,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觀者肅然起敬。何況,對于鄭曉京不惜為之獻身的信仰,楚雁潮并不是一個旁觀者!自從紅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毫無例外地接受了這一切。以后,他來到了北京,經歷了反右派斗爭、大煉鋼鐵……一個剛剛跨入青年時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評判這一切,但他寧愿相信,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飯越來越吃不飽,革命越來越艱難……
“是啊,人不能沒有信仰,不能沒有追求,不能沒有歸宿。”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共產黨員,是一個崇高的稱號,我也曾經想……可是……”
鄭曉京認真地傾聽著,她希望這位年輕的教員暢所欲言,像在英語課堂上那樣,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卻又遲疑地停住了。雖然他是個“黨外人士”,但憑著常識也知道,發展黨員應該是組織委員的事兒,而鄭曉京卻是宣傳委員,況且畢竟還是他的學生,有些話,他有必要在這個場合對她說嗎?
“也許我不該問,”他囁嚅著說,“是組織上委托你……”
鄭曉京被問住了。今晚的游說,完全是她的自發行动而并非組織派遣。但是,這和組織原則并不矛盾啊,在教師和學生中積極、慎重地發展黨員,這是校黨委和系總支都已經明確的任務,每個黨員都有培養“發展對象”的義務和擔任介紹人的權利,何況她本人還不僅是一個普通黨員!她對楚雁潮的關心決不是盲無目的的心血來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師,并且希望能親手把他吸收到黨組織里來,這樣,無論對于系里還是班里的工作都是極為有利的。現在,楚老師卻似乎有些不“領情”,是對她鄭曉京不夠信任嗎?還是想討得更大的“保險系數”?
她沒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問題。自尊心使她不愿意承認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養發展對象”之前并未討得明確的令箭,而組織紀律又提醒她不可假傳圣旨,便索性放著膽子做了一個大得沒邊兒而又不留把柄的許諾:“楚老師,您不要有任何顧慮,對每個有入黨要求又符合條件的同志,黨的大門都是敞開的!黨,是我們的母親啊!”
楚雁潮又是一陣激动。他確信,鄭曉京是代表著黨組織來關懷他這個徘徊在黨的門外的青年;那么,他現在所面對就不是自己的學生而是“母親”了。兒子對母親有什么話不可以說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要傾吐心中的疑慮是那么困難!
“組織上……審查過我的歷史嗎?”他試探地問。
“歷史?”鄭曉京覺得奇怪,“一個在新中国成長起來的青年,還能有什么復雜的歷史啊?”
“哦,我說的是……我的家庭。”
“您的家庭很簡單嘛,職員出身,您的母親是小學教員,還有一個姐姐在……在商店里做會計工作。就這些嘛!”
鄭曉京回答得很準確,看來,她對班主任做過一番起碼的調查研究。但這并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還有,我的父親……”
鄭曉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沒有父親?”
“一個人怎么能沒有父親!”楚雁潮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從童年時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鄰家的小孩和同學們認為他“沒有父親”的侮辱。但不知為什么,他現在“喊”出來的這句話卻聲音非常低,而且顯得沙啞,“我有父親,但是他的情況……比較復雜,我在履歷表上都填過的,組織上不了解嗎?”
他的臉涨得紫紅,期待地望著黨的代表。他希望鄭曉京再仔細回想一下,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復: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掌握,并不成為你入黨的障礙。那么,他會毫無矯飾地立即流下熱淚,而不管最終能否成為一名共產黨員,也為卸下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很遺憾,他等了一秒、兩秒……一直等了很久,兩眼直直地望著,卻沒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權力雖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鄭曉京并沒有看過楚雁潮的檔案——那種被某些人稱之為“生死簿”的東西。現在,她為自己準備不足而貿然采取的行动感到隱隱的恐慌,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您的父親,”她預感到那一定是個不妙的角色,只能往壞的方面猜測,“是地主?資本家?”
“不是……”楚雁潮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也許僅僅嘴唇在嚅动。
“右派分子?”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呀?”鄭曉京有些按捺不住了。
楚雁潮痛苦地垂下了頭,在當今社會中最壞的稱謂轮番向他壓過來,使他難于承受!看來,“母親”并不了解他的父親,他后悔自己主动地引出了這個話題。現在他想后退也已經不可能了,僅僅出于維護自我的尊嚴他也必須澄清這位舉足輕重的鄭曉京對他的種種誤解,何況他要說的都已經白紙黑字記載在檔案里,對黨組織來說,也根本不成其為秘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由突然的充血而涨成的紫紅褪去了,玳瑁眼鏡后面的雙眼不再猶疑閃爍而恢復了平靜。現在,鄭曉京看到的仍然像在英語講臺上的楚雁潮,他鎮定自若,侃侃而談……
那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1934年的秋天,中国正处在国共兩黨之間“圍剿”和反“圍剿”的激戰之中,上海則是在文化上兩股政治勢力你死我活的戰場。
那時候,楚雁潮還懷在母腹之中。8月31日——母親說過無數遍以致使楚雁潮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那一天傍晚,在一所中學教国文兼英語的父親剛剛下班回家,還沒來得及脱下長衫,聽得樓下有人叫:“楚先生!”他以為是熟人來找,便應聲走出亭子間下了樓。這時候,母親無意中向窗外瞟了一眼,卻看見兩個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父親撲過去,一個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個飛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母親嚇壞了,放下抱在懷中的姐姐就往樓下奔,但是父親已經被拖进了一輛不知什么時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母親哭著,喊著,拼命地追呀,追呀,她根本不可能追上汽車。
她到处哭訴,到处打聽,沒有任何音信。她哀求校長為她做主,校長躲都躲不及:“學校出了這種事体,誰能想到?楚先生個人的所作所為,與本校無涉!你問你的丈夫去!”
到哪里去問?父親無影無蹤。一切都像是事先周密地策劃好了的,他突然地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第二年的春天,母親在絕望中生下了他,按照父親早已有的囑咐,命名為“雁潮”。誰能夠想象母親在怎樣艱難的境遇中帶大了這姐弟倆?一個小學教師的薪水不足以養活三口之家,她還在星期天給人家洗過衣服,當過娘姨(保姆)。姐姐僅僅讀完了小學就輟學了,可是母親坚持讓雁潮讀書,因為他是這個家庭惟一的男孩。每天晚上,母親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兒子的作業,逐字逐句地糾正他的差錯,一邊感嘆著:“要是儂格阿爸還在,唉!儂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但是阿爸永遠也沒有回來。母親希望雁潮快些長大,長成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楚雁潮從來沒見過父親,家里竟然連父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自己將突然地一去不回,沒有任何準備。兒子就永遠也無法認識父親,只能千遍萬遍地在想象中追尋。后來這個家被房東驅趕著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沒能留下父親的什么有研究價值的遺物。他的遺物也無非就是一些和母親共用的書,一些舊衣服和一把舊雨傘,還有一函線裝的《楚氏族譜》,母親一直舍不得丟掉,因為那上面記載著楚家的血脈,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過“翰林待詔”,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書時的最后一代則興辦了“国學”。上面當然沒有來得及印上父親和楚雁潮的名字,但這條千古未絕的血脈正是由他們延續下來的。盡管母親有千種遺憾萬種感傷,但她覺得惟一對得起父親的是給他生了個兒子,留下了根。
父親恐怕早就死了,也許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晚上。
是誰殺死了父親呢?不知道。二十多年來,母親、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父親到底是個什么人呢?不知道。無論他是作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殺害,還是作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懲罰,都應該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供后人做一個結論。但是沒有。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邊都數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沒有記著他,沒有留下哪怕只有幾個字的記載。
這個謎,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謎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歲。他錯過了佩戴新中国第一批紅領巾的年齡。进了高中,他和許多純潔得像水一樣的同學一道,虔誠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他畢業,也沒有得到批準。是他哪方面不如別人嗎?不是,從校長到每一個同學都公認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原因只是由于他那個不明不白的父親。誰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后代?也許你父親是個罪有應得的特務、歷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經是個革命者,誰又能保證他被捕之后沒有叛變投敵?總之,一切都沒有人能證明。一個中學生就這樣被翻來覆去地審查了許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問號開始又以問號結束,在這個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布滿了迷霧,把一顆飽含熱血的心扎得干瘡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么關系?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么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么“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總是流著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間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紧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著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他對北大懷著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么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爭論。留校畢竟不同于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坚持不懈地追求著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匯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著眼淚、追著領導訴說。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愿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郁,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泄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但是沒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仍然壓迫著他。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并不覺得過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
他靜靜地望著鄭曉京,等待她的反應。既然鄭曉京是黨派來的,他就不能拒絕組織的審查。既然他把黨當做母親,他就應該像兒子一樣坦誠。既然他有勇氣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顧忌會不會得到已經重復過多次的后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鄭曉京的評判的時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鄭曉京微微地張著嘴,雙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聞所未聞,甚至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事例可供參照。簡單之極,而又復雜之極,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還沒有遇見過這么令人煩心的事兒!
沉默。楚雁潮已經預感到,命運將再一次無情地重復。
鄭曉京卻突然說話了:“您父親……他平時表現怎么樣?”
“我不知道,”楚雁潮對這樣幼稚的問題已經不愿意糾缠,“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很難談什么‘表現’。人品好壞、學問高低也未必能說明什么問題。宋代的蔡京,個人生活是節儉的,書法還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政治上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并不想為父親做什么辯解,竟舉了這樣的例子。
“我說的就是他的政治傾向,”鄭曉京依然很認真地問,“您母親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總不會沒有覺察吧?”
“這也難說。如果他不是個政治人物,也就不會表現出什么政治色彩;如果他確是個政治人物,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未必暴露給家里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棱兩可,“我母親只記得,他讀過不少魯迅的書。”
鄭曉京眼中放出了光彩:“這就是一種傾向性嘛!也許您父親是個團結在魯迅周圍的革命文學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頻……”她終于找到了對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師應該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驅!
“當然可以做這樣的設想,”楚雁潮說,并沒有由此引起什么興奮,“但設想畢竟只能是設想,卻找不到任何依據。父親的文章并沒有發表過,他只是一個中學教師,并不是作家。我查過魯迅日記,查過所能找到的關于魯迅的回憶錄,都沒有提到過他。他恐怕并不認識魯迅,而魯迅的書是任何人都可能讀的。當時的知識界,陣線也不那么分明。”
鄭曉京也猶豫了,“是啊,即使在魯迅身邊的人,情況也很復雜,像胡風、馮雪峰、蕭軍、丁玲……后來都成了革命的敵人!”
她眼中的那點希望之火復歸于黯淡,放棄了那不僅毫無依據而且相當危險的設想。從“烈士”到“敵人”,楚雁潮的父親轉瞬之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跟頭,從天堂跌进了地獄。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這種情緒變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希冀的微波也隨之平息了。如果魯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誰又能保證他的結果如何呢?何況楚雁潮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父親!一個死了的人,人們盡可以把種種干凈的、不干凈的“設想”加之于他,他卻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靈魂不滅,不知世間有多少冤魂!也許父親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鄭曉京默默無語,腦子里翻騰得厲害。好端端的一個楚老師,為什么偏偏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真可惜!這樣的人,她能介紹他入黨嗎?黨會接納他嗎?如果有一天查出來他的父親有嚴重問題……多么嚴重的問題都有可能,那將比所有的已經有明確結論的人更麻煩!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地把黨的大門向他“敞開”,現在卻敞也不是、關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師把她的許諾當成了黨的意思,越過她再去找黨的組織,怎么辦?那將會給她帶來麻煩!不,他不會那樣做,從他那低沉的情緒來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決不敢再提那近乎“請將出山”的關于入黨的动員,只能不了了之。現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唉!”她無可奈何地嘆息,以表示她對于楚老師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爱莫能助,然后尋找適當的結束語,“不管怎么樣,您還是應該相信黨!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是仍然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領受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不能忍受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鄭曉京的心目中,他現在已經被歸入了哪些人的行列!“這,我懂,”他終于忍不住說,“你對自守禮、謝秋思不是經常這樣講嗎?”
鄭曉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觸情緒!她過去在白守禮、謝秋思身上也曾隱隱約約地感到過這種情緒!難道楚老師在思想深处果然和他們有某種共鳴嗎?怪不得……
已經欠身準備告辭的鄭曉京又穩穩地坐定了。“楚老師!黨的階級路線是十分明確的、坚定不移的,我們應該正確理解!一個人,無論出生在什么家庭,只要坚決跟著黨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們的老師,我對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夠把我們這個班帶好,做我們的表率。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應該自覺地抵制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侵蝕,在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學們當中的影響……”
楚雁潮簡直要怒而逐客!這樣的教導,他已經反反復復聽了十幾年,卻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么階級、他本人算什么階級,又受了多少“侵蝕”!但是,當他聽到那最后一句話,卻又不像已經聽慣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經“影響”了學生。“噢?我帶壞了同學們?如果我是個不稱職的班主任,那就請求組織上……”
“楚老師,不要激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這樣提醒您,完全出于對您的尊重,為了維護您的威信。”鄭曉京并沒有因為空氣的突然紧張而慌亂,她剛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談。一個問號正在她腦際盤桓。如果說,在她剛才跨进楚老師書齋時對那個問號還是漠視的并且不屑于提出,那么,現在卻變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觸摸了。“楚老師,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您說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對您有些議論,還是注意一點兒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繞來繞去指的到底是什么,但決不懼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訓“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現在又加上“好好教書”之外,他自信沒有可供他人攻擊的口實!“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他打斷了鄭曉京的“和風細雨”,倒希望干脆“電閃雷鳴”,大不了就是不當這個班主任嘛,躲进書齋里安心譯著更好!
事情哪里有這么簡單呢?
“同學們當中流傳著一個說法兒,”鄭曉京不想回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電影里的哪位政治委員的神態,停頓了一下,兩眼專注地望著楚雁潮,“說您——在和學生談恋爱!”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從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來!
他的臉不覺微微地紅了。一個二十六歲的、未婚的青年,當別人直言不諱地點到他的婚姻恋爱問題時,不管所說的內容確實與否,他本人都是很難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沒有一個青年不曾想到過爱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顆爱的種子。它可能萌發得很早,也可能貯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于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經歷漫長的磨難而最終凋落。爱情是一種神物,不遇到適當的時機,它并不顯露明顯的形態,以至于本人都覺得似是而非。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成熟了。剎那間,楚雁潮回顧了在這個班執教一年多的歷程,審視著自己的言行,仿佛他面對的不止是一個鄭曉京,而是所有的認識他的人,無數雙眼睛逼視著他,洞察了他心靈中的一切隱秘——如果他確有隱秘的話。他感到惶恐,好像一個被突然傳到法庭的人,面對著神色森嚴的法官,面對著眾目睽睽的旁聽席,他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卻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輕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顯得局促不安了。
鄭曉京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如果他一觸即發、暴跳如雷,她也許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問號;但情形并不是這樣,他的窘態,他遲遲地不予答復,這就無疑證明已經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語總是有原因的,平地上決不會驟起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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