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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干償白鏹-《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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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进去稟知了,門響处,宣教望見縣君打從里面從從容容走將出來。但見:衣裳楚楚,佩帶飄飄。大人家舉止端詳,沒有輕狂半點;年紀面龐嬌嫩,并無肥重一分。清風引出來,道不得云是無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犬兒雖已到籬邊,天鵝未必來溝里。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真個如花似玉,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口里謝道:“屢蒙縣君厚意,小子無可答謝,惟有心感而已。”縣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玉來,捧在手中道:“聞得縣君要換珠寶,小人隨身帶得有些,特地過來面奉與縣君揀擇。”一頭說,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來接。誰知縣君立著不动,呼喚小童接了過來,口里道:“容看過議價。”只說了這句,便抽身往里面定了进去。宣教雖然見一見,并不曾說得一句悼俏的說話,心里猾猾突突,沒些意思走了出來。到下处,想著他模樣行动,嘆口氣道:“不見時猶可,只這一番相見,定害殺了小生也!”以后遇著小童,只央及他設法再到里頭去見見,無過把珠寶做因頭,前后也曾會過五六次面,只是一揖之外,再無他詞。顏色莊嚴,毫不可犯,等閑不曾笑了一笑,說了一句沒正經的話。那宣教沒入腳处,越越的心魂鐐亂,注恋不舍了。

    那宣教有個相处的粉頭,叫做丁惜惜,甚是相爱的。只因想著趙縣君,把他去在腦后了,許久不去走动。丁惜惜邀請了兩個幫閑的再三來約宣教,請他到家里走走。宣教一似掉了魂的,那里肯去?被兩個幫閑的不由分說,強拉了去。丁惜惜相見,十分溫存,怎當得吳宣教一些不在心上。丁惜惜撒嬌撒癡了一會,免不得擺上東道來。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惜唱個歌兒嘲他道:

    俏冤家,你當初缠我怎的?到今日又丟我怎的?丟我時頓忘了缠我意。缠我又丟我,丟我去缠誰?似你這般丟人也,少不得也有人來丟了你!

    當下吳宣教沒情沒緒,吃了兩杯,一心想著趙縣君生得十分妙处,看了丁惜惜,有好些不象意起來。卻是身既到此,沒及奈何只得勉強同惜惜上床睡了。雖然少不得干著一點半點兒事,也是想著那個,借這個出火的。云雨已過,身体疲倦。正要睡去,只見趙家小童走來道:“縣君特請宣教敘話。”宣教聽了過話,急忙披衣起來,隨著小童就走。小童領了竟进內室,只見趙縣君雪白肌膚,脱得赤條條的眠在床里,專等吳宣教來。小童把吳宣教盡力一推,推进床里。吳宣教喜不自勝,騰的翻上身去,叫一聲:“好縣君,快活殺我也!”用得力重了,一個失腳,跌进里床,吃了一驚醒來,見惜惜睡在身邊,朦朧之中,還認做是趙縣君,仍舊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里驚醒道:“好饞貨!怎不好好的,做出這個極模樣!”吳宣教直等聽得惜惜聲音,方記起身在丁家床上,適才是夢里的事,連自己也失笑起來。丁惜惜再四問,問他:“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顛八倒如此?”宣教只把閑話支吾,不肯說破。到了次日,別了出門。自此以后,再不到丁家來了。無晝無夜,一心只癡想著趙縣君,思量尋機會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來道:“一句話對官人說:明日是我家縣君生辰,官人既然與縣君往來,須辦些壽禮去與縣君作賀一作賀,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虧你來說,你若不說,我怎知道?這個禮節最是要紧,失不得的。“亟將彩帛二端封好,又到街上買些時鮮果品,鸡鴨熟食各一盤,酒一樽,配成一副盛札,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說:“明日虔誠拜賀。”小童領家人去了。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然后受了。

    明日起來,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家來,定要請縣君出來拜壽。趙縣君世不推辭,盛裝出到前廳,比平日更齊整了。吳宣教沒眼得看,足恭下拜。趙縣君慌忙答禮,口說道:“奴家小小生朝,何足掛齒?卻要官人費心思此厚禮,受之不當!”宣教道:“客中乏物為敬,甚愧菲薄。縣君如此致謝,反令小子無顏。”縣君回顧小童道:“留官人吃了壽酒去。”宣教聽得此言,不勝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誰知縣君說罷,竟自进去。宣教此時如熱地上螞蟻,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士,不知葫蘆里賣甚么药出來。呆呆的坐著,一眼望著內里。須臾之間,兩個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張桌兒,揩抹干凈。小童從里面捧出攢盒酒菜來,擺設停當,攝張椅兒請宣教坐。宣教輕輕問小童道:“難道沒個人陪我?“小童也輕輕道:“縣君就來。”宣教且未就坐,還立著徘徊之際,小童指道:“縣君來了。”果然趙縣君出來,雙手纖纖捧著杯盤,來與宣教安席,道了萬福,說道:“拙夫不在,沒個主人做主,誠恐有慢貴客,奴家只得冒恥奉陪。”宣教大喜道:“過家厚情,何以克當?”在小童手中,也討個杯盤來與縣君回敬。安席了,兩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便好把幾句說話掩撥也,希圖成事。誰知縣君意思雖然濃重,容貌卻是端嚴,除了請酒請饌之外,再不輕說一句閑話。宣教也生煞煞的浪開不得閑口,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酒行數過,縣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奴家家無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則個。”吳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兩臂來,將他一把抱著,卻不好強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进去。宣教一場掃興,里邊又傳話出來,叫小童送酒。宣教自覺獨酌無趣,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復縣君,厚擾不當,容日再謝。慢慢地踱過對門下处來。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頭上,只聞得香,卻舔不著,心里好生不快。有《銀絞絲》一首為證:

    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溫存,幾番相見意殷勤。眼兒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幾分?一個清白的郎君,發了也昏。我的天那!陣魂迷,迷魂陣。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見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了結?思量他每常簾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氣,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計停當,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云:

    心事綿綿欲訴君,洋珠顆顆寄殷勤。

    當時贈我黄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寫畢,將來同放在盒內,用個小記號圖書即封皮封好了。忙去尋那小童過來,交付與他道:“多拜上縣君,昨日承家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妝,不足為謝。”小童道:“當得拿去。“宣教道:“還有數字在內,須縣君手自拆封,萬勿漏泄則個。”小童笑道:“我是個有柄兒的紅娘,替你傳書遞簡。”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當重謝。”小童道:“我縣君詩詞歌賦,最是精通,若有甚話寫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萬在意!”小童說:“不勞分付,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將來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個碧甸匣來遞與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時,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宣教滿心歡喜,慌忙拆將開來,中又有小小紙封裹著青絲發二縷,挽著個同心結兒,一幅羅紋箋上,有詩一首。詩云:

    好將口邦發付并刀,只恐經時失俊髦。

    妾恨千絲差可擬,郎心雙挽莫空勞!未又有細字一行云:原珠奉壁,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也。

    宣教讀罷,跌足大樂,對小童道:“好了!好了!細詳詩意,縣君深有意于我了。”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與我聽?”宣教道:“他剪發寄我,詩里道要挽住我的心,豈非有意?”小童道:“既然有意,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這又有一說,只是一個故事在里頭。”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當時唐明皇寵了楊貴妃,把梅妃江采萍貶人冷宫。后來思想他,懼怕楊妃不敢去,將珠子一封私下賜與他。梅妃拜辭不受,回詩一首,后二句云:‘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縣君不受我珠子,卻寫此一句來,分明說你家主不在,他獨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么?”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謝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縣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送與我了?“宣教道:“珠子雖然回來,卻還要送去,我另自謝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墜二個,將出來送與小童道:“權為寸敬,事成重謝。這珠子再煩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詩在內,要他必受。”詩云:

    往返珍珠不用疑,還珠垂淚古來癡。

    知音但使能欣賞,何必相逢未嫁時?

    宣教便將一幅冰消帕寫了,連珠子付與小童。小童看了笑道:“這詩意,我又不曉得了。”宣教道:“也是用著個故事。唐張籍詩云:‘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今我反用其意,說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縣君若有意于我,見了此詩,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元來官人是偷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將就看得過。”小童拿了,一徑自去,此番不見來推辭,想多應受了。宣教暗自喜歡,只待好音。丁惜惜那里時常叫小二來請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門外侯旨的官,惟恐不時失誤了宣召,那里敢移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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