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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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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世人結交須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總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這四句乃是唐人之詩,說天下多是勢利之交,沒有黄金成不得相交。這個意思還說得淺,不知天下人但是見了黄金,連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顧了。不要說相交的,縱是至親骨肉,關著財物面上,就換了一條肚腸,使了一番見識,當面來弄你算計你。幾時見為了親眷,不要銀子做事的?幾曾見眼看親眷富厚,不想來設法要的?至于撞著有些不測事体,落了患難之中,越是平日往來密的,頭一場先是他騙你起了。

    直隸常州府武进縣有一個富戶,姓陳名定。有一妻一妾,妻巢氏,妾丁氏。妻已中年,妾尚少文。陳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淡些,在丁氏面上濃些,卻也相安無說。巢氏有兄弟巢大郎,是一個鬼頭鬼腦的人,奉承得姊夫姊姊好。陳定托他拿管家事,他內外攬權,百般欺侵,巴不得姊夫有事,就好科派用度,落來肥家。一日巢氏偶染一病,大凡人病中,性子易得惹氣。又且其夫有妾,一發易生疑忌,动不动就嘔氣,說道:“巴不得我死了,讓你們自在快樂,省做你們眼中釘。”那陳定男人家心性,見大娘有病在床,分外與小老婆肉麻的榜樣,也是有的。遂致巢氏不堪,日逐嗔惱罵詈。也是陳定與丁氏合該悔氣,平日既是好好的,讓他是個病人,忍耐些個罷了。陳定見他聒絮不過,回答他幾句起來。巢氏倚了病勢,要死要活的顛了一場。陳定也沒好氣的,也不來管他好歹。巢氏自此一番,有增無減。陳定慌了,竭力醫禱無效,丁氏也自盡心伏侍。爭奈病痛犯拙,畢竟不起,嗚呼哀哉了。

    陳定平時家里飽暖,妻妾享用,鄉鄰人忌克他的多,看想他的也不少。今聞他大妻已死,有曉得他病中相爭之事的,來挑著巢大郎道:“聞得令姊之死,起于妻妾相爭。你是他兄弟,怎不執命告他?你若进了狀,我鄰里人家少不得要執結人命虛實,大家有些油水。”巢大郎是個乖人,便道:“我終日在姊夫家里走动,翻那面皮不轉。不若你們聲張出首,我在里頭做好人,少不得聽我处法,我就好幫襯你們了。只是你們要硬著些,必是到得官,方起發得大錢。只說過了处來要對分的。”鄰里人道:“這個當得。”兩下寫開合同。果然鄰里間合出三四個要有事、怕太平的人來,走到陳定家里喧嚷說:“人命死得不明,必要經官,人不得殮。”巢大郎反在里頭勸解,私下對陳定說:“我是親兄弟,沒有說話,怕他外人怎的。”陳定謝他道:“好舅舅,你退得這些人,我自重謝你。”巢大郎即時揚言道:“我姊姊自是病死的,有我做兄弟的在此,何勞列位多管!”鄰里人自有心照,曉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假意道:“你自私受软口湯,到來吹散我們,我們自有說話处!”一哄而散。

    陳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怎知他卻暗里串通地方,已自出首武进縣了。武进縣知縣是個貪夫,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里打抽豐,未得打發,見這張首狀,是關著人命,且曉得陳定名字是個富家,要在他身上設处些,打發鄉親起身。立時誰狀,金牌來拿陳定到官。不由分說,監在獄中。陳定急了,忙叫巢大郎到監門口與他計較,叫他快尋分上。巢大郎正中機謀,說著:“分上固要,原首人等也要灑派些,免得他每做對頭,才好脱然無累。”陳定道:“但憑舅舅主張,要多少時,我寫去與小妾,教他照數付與舅舅。”巢大郎道:“這個定不得數,我去用看,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陳定道:“只要快些完得事,就多著些也罷了。”巢大郎別去,就去尋著了這個鄉里,與他說倒了銀子,要保全陳定無事。陳定面前說了一百兩,取到了手,實與得鄉里四十兩。鄉里是要紧歸去之人,挑得籃里便是菜,一個信送將进去,登時把陳定放了出來。巢大郎又替他說合地方鄰里,約費了百來兩銀子,盡皆無說。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虛賬,又與眾人私下平分,替他做了好些買賣,當官歸結了。

    鄉里得了銀子,當下动身回去。巢大郎貪心不足,想道:“姊夫官事,其權全在于我,要息就息。前日鄉里分上,不過保得出獄,何須許多銀子?他如今已離了此处,不怕他了,不免趕至中途,倒他的出來。”遂不通陳定知道,竟連夜趕到丹阳,撞見鄉里正在丹阳寫轎,一把扭住,討取前物。鄉里道:“已是說倒見效過的,為何又來翻賬?”巢大郎道:“官事問過,地方原無詞說,尸親愿息,自然無事的。起初無非費得一保,怎值得許多銀子?”兩不相服,爭了半日。巢大郎要死要活,又要首官。那個鄉里是個有体面的,忙忙要走路,怎當得如此歪缠?恐怕惹事,忍著氣拿出來還了他,巢大郎千歡萬喜轉來了。鄉里受了這場虧,心里不甘,捎個便信把此事告訴了武进縣知縣。

    知縣大怒,出牌重問,連巢大郎也標在牌上,說他私和人命,要拿來出氣。巢大郎虛心,曉得是替鄉里報仇,預先走了。只苦的是陳定,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不由分說,先是一頓狠打,發下監中。出牌吊尸,叫集了地方人等簡驗起來。陳定不知是那里起的禍,沒处設法一些手腳。知縣是有了成心的,只要從重坐罪。先分付仵作報傷要重。仵作揣摩了意旨,將無作有,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巢氏幼時喜吃甜物,面前牙齒落了一個。也做硬物打落之傷,竟把陳定問了斗毆殺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各問絞罪。陳定央了幾個分上來說,只是不聽。丁氏到了女監,想道:“只為我一身,致得丈夫受此大禍。不若做我一個不著,好歹出了丈夫。”他算計定了。解審察院,見了陳定,遂把這話說知。當官招道:“不合與大妻廝鬧,手起凳子打落門牙,即時暈地身死。并與丈夫陳定無干。”察院依口詞,駁將下來,刑館再問,丁氏一口承認。丁氏曉得有了此一段說話在案內了,丈夫到底脱罪。然必須身死,問官方肯見信,作做實據,游移不得,亦且丈夫可以速結,是夜在監中自縊而死。獄中呈報,刑館看詳巢氏之死,既系丁氏生前招認下手,今已懼罪自盡,堪以相抵,原非死后添情推卸,陳定止斷杖贖發落。

    陳定雖然死了爱妾,自卻得釋放,已算大幸,一喜一悲。到了家內,方才見有人說巢大郎許多事道:“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里頭打偏手使用,得了諾多東西還不知足,又去知縣、鄉里处拔短梯,故重復弄出這個事來,他又脱身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條性命。”陳定想著丁氏舍身出脱他罪一段好情,不覺越恨巢大郎得紧了,只是逃去未回,不得見面后來知縣朝覲去了,巢大郎已知陳定官司問結,放膽大了,喜氣洋洋,轉到家里。只道陳定還未知其好,照若平日光景前來探望。陳定雖不說破甚么,卻意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看得出,且喜財物得過,盡勾幾時的受用,便姊夫怪了也不以為意。豈知天理不容,自見了姊夫歸家來,他妻子便癲狂起來,口說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說話,嚷道:“好兄弟,我好端端死了,只為你要銀子,致得我粉身碎骨,地下不寧!你快超度我便罷,不然,我要來你家作崇,領兩個人去!”巢大郎驚得只是認不是討饒,去請僧道念經設醮。安靜得兩日,又換了一個口聲道:“我乃陳妾丁氏,大娘死病與我何干?為你家貪財,致令我死于非命,今須償還我!”巢大郎一發懼怕,燒紙拜獻,不敢吝惜,只求無事。怎當得妻妾兩個,推班出色,遞換來擾?不勾幾時,把所得之物干凈弄完。寧可賠了些,又不好告訴得人,姊夫那里又不作誰了,懨懨氣色,無情無緒,得病而死。此是貪財害人之報。可見財物一事,至親也信不得,上手就騙害的。

    小子如今說著宋朝時節一件事,也為至親相騙,后來報得分明,還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做一回正話。

    利动人心不論親,巧謀賺取囊中銀。

    直從江上巡回日,始信阴司有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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