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真是事有不測。至正末年間,山東大亂,盜賊四起。自實之家,被劫群盜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擾攘中,又變不出銀子來。恋著住下,又恐性命難保,要尋個好去处避兵。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七郡地方獨安然無事。自實與妻子商量道:“目令滿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靜。況繆君在彼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牽連,行动不得。莫若尋個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趨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徑達,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東西,載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風訊開去,不則幾時,到了福州地面。 自實上岸,先打聽繆千戶消息。見說繆千戶正在陳友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庭赫奕。自實喜之不勝,道是來得著了。匆忙之中,未敢就未見他,且回到船里對妻子說道:“問著了繆家,他正在這里興頭,便是我們的造化了。“大家歡喜。自實在福州城中賃下了一個住居,接妻子上來,安頓行李停當,思量要見繆千戶。轉一個念頭道:“一路受了風波,顏色憔悴,衣裳襤褸,他是興頭的時節,不要討他鄙賤,還宜從容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飾齊楚,面龐也養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門求見。門上人見是外鄉人,不肯接帖,問其來由,說是山東。門上人道:“我們本官最怕鄉里來缠,門上不敢稟得,怕惹他惱燥。等他出來,你自走過來我面見他,須與吾們無干。他只這個時節出來快了。”自實依言站著等候。果然不多一會,繆千戶骑著馬出來拜客。自實走到馬前。躬身打拱。繆千戶把眼看到別处,毫厘不象認得的。自實急了,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繆千戶聽得,只得叫攏住了馬,認一認,假作吃驚道: “元來是我鄉親,失瞻,失瞻!”下馬來作了揖,拉了他轉到家里來,敘了賓主坐定。一杯茶罷,千戶自立起身來道:“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請仁兄回寓,來日薄具小酌,申請過來一敘。”自實不曾說得甚么,沒奈何且自別過。 等到明日,千戶著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自實對妻子道:“今日請我,必有好意。”歡天喜地,不等再邀,跟著就走。到了衙門,千戶接著,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又遠來相投,怎生齊整待他。誰知千戶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略略問問家中兵戈光景、親眷存亡之類,毫厘不問著自實為何遠來,家業興廢若何。比及自實說得遭劫逃難,苦楚不堪。千戶聽了,也只如常,并無驚駭憐恤之意。至于借銀之事,頭也不提起,謝也不謝一聲。自實幾番要開口,又想道:“剛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說討債之事?萬一沖撞了他,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門。到了下处,旅寓荒涼,柴米窘急。妻子問說:“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也好付些來救急?”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來曾說得的緣故。妻子怨恨道:“我們萬里遠來,所干何事?專為要投托繆家,今持特請去一番,卻只貪著他些微酒食,礙口識羞,不把正經話提起,我們有甚么別望頭在那里?”自實被埋怨得不耐煩,躊躇了一夜。 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家去求見。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里已有幾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自實只得自家開口道:“在下家鄉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千戶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著承借路費,于心不忘。雖是一官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卷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點,陸續奉還。”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里,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并不曾有文卷的?只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卷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处。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里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么文契。今日怎么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面孔來道:“豈有是理!債負往來,全憑文卷。怎么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客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卷有無也不必論,自然处來還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鄉,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处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歸來與妻子說知,大家嘆息了一回,商量還只是求他為是。只得挨著面皮,走了幾次,常只是這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里時時好聽,并不見一分遞過手里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进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實客居蕭索,合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处。自實沒奈何了,只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 “何至于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栗,如何過得日子?向著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就是當時無此借貨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自實窮極之際,見說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歡喜作別。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貴寓等著便是。”自實領諾,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里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动。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靜,先來報知。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自實急出門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桃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只見走近門邊,擔夫并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了。”連忙叫道:“在這里,可轉來。”那兩個并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里。一會,小廝又走进來道: “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了。”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縣里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里道:“別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里好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里無備,妻子只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據眉皺目,凄涼相對。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妻子勸他且用性,自實那里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鸡鳴鼓絕,徑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小庵,乃自實家里到繆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家里經過此庵,每走到里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閑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東方將动,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元自實。因為怕斷了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這個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后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怪狀之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但見: 或握刀劍,或執椎鑿; 披頭露体,勢甚兇惡。 軒轅翁住了經不念,口里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不多時,見自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后。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盡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見: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