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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尸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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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国朝萬歷年間,浙江金華府武義縣有一個人姓王名良,是個儒家出身。有個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氣岸凌人,專一放債取利,行兇剝民。就是族中文派,不論親疏,但與他財利交關,錙銖必較,一些面情也沒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銀二兩,每年將束修上利,積了四五年,還過他有兩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里還到此地,可以相讓,此后利錢便不上紧了些。王俊是放債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還煞只是利銀,本錢原根不动,利錢還須照常,豈算還過多寡?”一日,在一族長处會席,兩下各持一說,爭論起來。王悛有了酒意,做出財主的樣式,支手舞腳的發揮。王良氣不平,又自恃尊輩,喝道:“你如此氣質,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財主打了欠債的!”趁著酒性,那管尊卑?撲的一拿打過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趕上,拳頭腳尖一齊來。族長道:“使不得!使不得!”忙來勸時,已打得不亦樂乎了。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發了,也不認得甚么人,也不記得甚么事;但只是使他酒風,狠戾暴怒罷了,不管別人當不起的。當下一個族侄把個叔子打得七損八傷,族長勸不住,猛力解開,教人負了王良家去。王俊沒個頭主,沒些意思,耀武揚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詎知王良打得傷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個讀書人。父親將死之時,喚過分付道:“我為族子王俊毆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兒誓不與俱生人世!”王良點頭而絕。王世名拊膺號慟,即具狀到縣間,告為立殺父命事,將族長告做見人。縣間準行,隨行牌吊尸到官,伺候相簡。王俊自知此事決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長处息,任憑要銀多少,總不計論。处得停妥,族長分外酬謝,自不必說。族長見有些油水,來勸王世名罷訟道:“父親既死,不可復生。他家有的是財物,怎與他爭得過?要他償命,必要簡尸。他使用了仵作,將傷報輕了,命未必得償,尸骸先吃這番狼藉,大不是算。依我說,乘他俱怕成訟之時,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無事,未為非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執命,無有不簡尸之理。不論世情敵他不過,縱是償得命來,傷殘父骨,我心何忍?只存著報仇在心,拼得性命,那处不著了手?何必當官拘著理法,先將父尸經這番慘酷,又三推六問,幾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權依了他們处法,詐癡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別圖再報。”回復族長道:“父親委是冤死,但我貧家,不能與做頭敵,只憑尊長所命罷了。”族長大喜,去對王俊說了,主張將王俊膏腴田三十畝與王世名,為殯葬父親養膳老母之費。王世名同母當官遞個免簡,族長隨遞個息詞,永無翻悔。王世名一一依聽了,來對母親說道:“兒非見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兒所以權聽其处分,使彼絕無疑心也。”世名之母,婦女見識,是做人家念頭重的,見得了這些肥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罷了。

    世名把這三十畝田所收花利,每歲藏貯封識,分毫不动。外邊人不曉得備細,也有議論他得了田業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與人辨明。王俊懷著鬼胎,倒時常以禮來問候叔母。世名雖不受他禮物,卻也象毫無嫌隙的,照常往來。有時撞著杯酒相會,笑語酬酢,略無介意。眾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漸冷,徑沒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膽,時刻不忘!消地鑄一利劍,鏤下兩個篆字,名曰“報仇”,出入必佩。請一個傳真的繪畫父像,掛在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圖在上面,寫他持劍侍立父側。有人問道:“為何畫作此形?”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劍,故慕其風,別無他意。”有詩為證:

    戴天不共敢忘仇?畫筆常將心事留。

    說與旁人渾不解,腰間寶劍自颼颼。

    且說王世名日間對人嘻笑如常,每到歸家,夜深人靜,便抚心號慟。世名妻俞氏曉得丈夫心不忘仇,每對他道:“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豈能獨生?”世名道:“為了死孝,吾之職分,只恐仇不得報耳!若得報,吾豈愿偷生耶?”俞氏道:“君能為孝子,妾亦能為節婦。”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難哩!”俞氏道:“君能為男子之事,安見妾身就學那男子不來?他日做出便見。”世名道:“此身不幸,遭罹仇難,娘子不以兒女之見相阻,卻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見相成了。”夫妻各相爱重。

    五載之內,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兒。世名對俞氏道:“有此狐狐,王氏之脈不絕了。一向懷仇在心,隱忍不報者,正恐此身一死,斬絕先耙,所以不敢輕生做事,如今我死可暝目!上有老母,下有嬰兒,此汝之責,我托付已過,我不能再顧了。”遂仗劍而出。也是王俊冤債相尋,合該有事。他新相处得一個婦女在鄉間,每飯后不帶仆從,獨往相敘。世名打聽在肚里,曉得在蝴蝶山下經過,先伏在那邊僻处了。王俊果然搖搖擺擺獨自一人踱過嶺來。世名正是恩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看得明白,颼的鉆將過來,喝道:“還我父親的命來!”王俊不提防的吃了一驚,不及措手,已被世名劈頭一剁。說時遲,那時快,王俊倒在地下掙扎。世名按倒,梟下首級,脱件衣服下來包裹停當,帶回家中。見了母親,大哭拜道:“兒已報仇,頭在囊中。今當為父死,不得侍母膝下了。”拜罷,解出首級到父靈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頭,今在案前,望父明靈不遠,兒今赴官投死去也。”隨即取了歷年所收田租帳目,左手持刀,右手提頭,竟到武義縣中出首。

    此日縣中傳開,說王秀才報父仇殺了人,拿頭首告,是個孝子。一傳兩,兩傳三,哄动了一個縣城。但見:人人豎發,個個伸眉。豎發的恨那數載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氣。挨肩疊背,老人家擠壞了腰脊厲聲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傷了腳指號陶哭。任俠豪人齊拍拿,小心怯漢獨驚魂。王世名到了縣堂,縣門外喊發連天,何止萬人擠塞!武義縣陳大尹不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問其緣故。王世名把頭與劍放下,在階前跪稟道:“生員特來投死。”陳大尹道:“為何?”世名指著頭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頭,世名父親彼此人打死,昔年告得有狀。世名法該執命,要他抵償。但不忍把父尸簡驗,所以只得隱忍。今世名不煩官法,手刃其人,以報父仇,特來投到請死,乞正世名擅殺之罪。”大尹道:“汝父之事,聞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舉?”世名道:“只為要保全父尸,先憑族長議处,將田三十畝養膳老母。世名一時含糊應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貯,分毫不动。今既已殺卻仇人,此項義不宜取,理當入官。寫得有簿藉在此,伏乞驗明。”大尹聽罷,知是忠義之土,說道:“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義法相拘。但事于人命,須請詳上司為主,縣間未可擅便,且召保侯詳。王俊之頭,先著其家領回侯驗。”看的人恐怕縣官難為王秀才,個個伸拳裸臂,侯他处分。見說申詳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

    陳大尹曉得眾情如此,心里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寫得懇切。說:“先經王俊毆死王良是的。今王良之子世名報仇殺了王俊,論來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斷,擅自殺人,也該有罪。本人系是生員,特為申詳斷決。”申文之外,又加上票揭,替他周全,說:“孝義可敬,宜從輕典”。上司見了,也多嘆羨,遂批與金華縣汪大尹,會同武義審決這事。汪大尹訪問端的,備知其情,一心要保全他性命。商量道:“須把王良之尸一簡,若果然致命傷重,王俊原該抵償,王世名殺人之罪就輕了。”會審之時,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道:“當初專為不忍暴殘父尸,故隱忍數年,情愿殺仇人而自死,豈有今日仇已死了,反為要脱自身重簡父尸之理?前日殺仇之日,即宜自殺。所以來造邑庭,正來受朝庭之法,非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見諒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簡父尸,殺人之罪,難以自解。”王世名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歸別母,即來就死。”汪大尹道:“君是孝子烈士,自來投到者,放歸何妨?但事須斷決,可歸家與母妻再一商量。倘肯把父尸一簡,我就好周全你了。此本縣好意,不可錯過。”

    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應承。回來對母親說汪大尹之意。母親道:“你待如何?”王世名道:“豈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兒久已拚著一死,今特來別母而去耳!”說罷,抱頭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團。俞氏道:“前日與君說過,君若死孝,妾亦當為夫而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與嬰兒相托于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與我事母養子,才是本等,我在九泉亦可暝目。從死之說,萬萬不可,切莫輕言!”俞氏道:“君向來留心報仇,誓必身死,別人不曉,獨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不難相從,故爾聽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尸首,非死不可。妾豈可獨生以負君乎!”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難。’你若輕一死,孩子必絕乳哺,是絕我王家一脈,連我的死也死得不正當了。你只與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哭道:“既如此,為君姑忍三歲。三歲之后,孩子不須乳哺了,此時當從君地下,君亦不能禁我也!”正哀慘間,外邊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華、武義兩學中的秀才與王世名曾往來相好的,乃汪、陳兩令央他們來勸王秀才,還把前言來講道:“兩父母意見相同,只要輕兄之罪,必須得一簡驗,使仇罪應死,兄可得生。特使小弟輩來達知此息,與兄商量。依小弟輩愚見,尊翁之死,實出含冤,仇人本所宜抵。今若不從簡驗,兄須脱不得死罪,是以兩命抵得他一命,尊翁之命,原為徒死。況子者親之遺体,不忍傷既死之骨,卻枉殘現在之体,亦非正道。何如勉從兩父母之言一簡,以白親冤,以全遺体,未必非尊翁在天之靈所喜,惟兄熟思之。”王世名道:“諸兄皆是謬爱小弟肝隔之言。兩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但小弟提著簡尸二字,便心酸欲裂,容到縣堂再面計之。”眾秀才道:“兩令之意,不過如此。兄今往一決,但得相從,事体便易了。弟輩同伴兄去相講一遭。”王世名即进去拜了母親四拜,道:“從此不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兩拜,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場,噙淚而出,隨同眾友到縣間來。

    兩個大尹正會在一处,專等諸生勸他的回話。只見王世名一同諸生到來,兩大尹心里暗喜道:“想是肯從所議,故此同來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見兩大尹即稱謝道:“多蒙兩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豈不知感恩?但世名所以隱忍數年,甘負不孝之罪于天地間顏嘻笑者,正為不忍簡尸一事。今欲全世名之命,復致殘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報仇,明是自殺其父了。總是看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議論。世名已別過母妻,將來就死,惟求速賜正罪。”兩大尹相顧恃疑,諸生輩雜沓亂講,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殺人者死。王俊既以毆死致為人殺,論法自宜簡所毆之尸有傷無傷,何必問尸親愿簡與不愿簡!吾們只是依法行事罷了。”王世名見大尹執意不回,憤然道:“所以必欲簡視,止為要見傷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無傷,王俊實不宜殺,也不過世名一死當之,何必再簡?今日之事要动父親尸骸,必不能勾。若要世名性命,只在頃刻可了,決不偷生以負初心!”言畢,望縣堂階上一頭撞去,眼見得世名被眾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顱骨撞碎,腦漿进出而死。

    囹圄自可從容入,何必須臾赴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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