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四川后任茶馬王渥少卿,聞知朱景先丁了母優,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貴了傅儀奠帛,前來致吊,你道來的是甚么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討張福娘的舊役健捕胡鴻。他隨著本处一個巡簡鄒圭到蘇州公干的便船,來至朱家。送禮已畢,朱景先問他川中舊事,是件備陳。朱景先是個無情無緒之人,見了手下舊使役的,偏喜是長是短的婆兒氣消遣悶懷。那胡鴻住在朱家了幾時,講了好些閑說話,也看見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問家人道:“可惜大爺青年短壽。今不曾生得有公子,還與他立個繼嗣么?”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個,總是別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熱?所以老爺還不曾提起。”胡鴻道:“假如大爺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爺喜歡么?”家人道:“可知道喜歡,卻那里討得出?”胡鴻道:“有是有些緣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爺意思怎么樣。”家人見說得蹊蹺,便問道:“你說的話那里起?”胡鴻道:“你每豈忘記了大爺在成都曾娶過妾么?”家人道:“娶是娶過,后來因娶大娘子,還了他娘家了。”胡鴻道:“而今他生得有兒子。”家人道:“他別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兒子,與家有甚相干?”胡鴻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還是你家帶去的種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這話,對老爺說了,你自說去!” 家人把胡鴻之言,一一來稟朱景先。朱景先卻記起那年離任之日,張家女子將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蘇州之事,明知有遺腹在彼地。見說是生了兒子,且驚且喜,急喚胡鴻來問他的信。胡鴻道:“小人不知老爺主意怎么樣,小人不敢亂講出來。”朱景先道,“你只說前日與大爺做妾的那個女子,而今怎么樣了就是!”胡鴻道:“不敢瞞老爺說,當日大爺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頭做事的,所以備知端的。大爺遣他出去之時,元是有娠。后來老爺離任得四十多日,即產下一個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見在那里?”胡鴻道:“這個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俗俐,極會讀書,而今在娘身邊,母子相守,在那里過日。”景先道:“難道這女子還不嫁人?”胡鴻道:“說這女子也可憐!他縫衣補裳,趁錢度日,養那兒子,供給讀書,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勸他,鄉里也有想他的,連小人也巴不得他有這日,在里頭再賺兩數銀子。怎當得他心坚如鐵,再說不入。后來看見兒子會讀了書,一發把這條門路絕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脈可以不絕,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說話可信么?”胡鴻道:“小人是老爺舊役,從來老實,不會說謊,況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雖然如此,我嗣續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萬里,未知虛實,你一介小人,豈可因你一言造次舉动得?”胡鴻道:“老爺信不得小人一個的言語,小人附舟來的是巡簡鄒圭,他也是老爺的舊吏。老爺問他,他備知端的。”朱景先見說話有來因,巴不得得知一個詳細,即差家人情那鄒巡簡來。 鄒巡簡見是舊時本官相召,不敢遲慢,忙寫了稟帖,來見朱景先。朱景先問他蜀中之事,他把張福娘守貞教子,與那兒子聰明俊秀不比尋常的話,說了一遍。與胡鴻所說,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與夫人及媳婦范氏備言其故,合家驚喜道:“若得如此,絕处逢生,祖宗之大慶也!”景先分付備治酒飯,管待鄒巡簡,與鄒巡簡商量川中接他母子來蘇州說話。鄒巡簡道:“此路迢遙,況一個女子,一個孩子,跋涉艱難,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這里。小官如今公等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書那邊當道,支持一路舟車之費,小官自當效犬馬之力,著落他母子起身,一徑到府上,方可無誤。”景先道:“足下所言,實是老成之見。下官如今寫兩封書,一封寫與制置使留尚書,一封即寫與茶馬王少卿,托他周置一應路上事体,保全途中母子無虞。至于兩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與胡鴻照管停當,下官感激不盡,當有后報。”鄒巡簡道:“此正小官與胡鴻報答恩主之日,敢不隨便盡心,曲護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寫起書來,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寫起書來,書云:“銓不祿,母亡子夭,目前無孫。前發蜀時,有成都女子張氏為兒妾,懷娠留彼。今據舊胥巡簡鄒圭及舊役胡鴻俱言業已獲雄,今計八齡矣。遺孽萬里,實系寒宗如線。欲致其還吳,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車無虞非但骨肉得以會合,實令祖宗借以綿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銓白。”一樣發書二封,附與鄒巡簡將去,就便賞了胡鴻,致謝王少卿相吊之禮。各厚贈盤費,千叮萬囑,兩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張,又有舊役幫襯,必是停當得來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題。 且說鄒巡簡與胡鴻回去,到了川中,鄒巡簡將留尚書的書去至府中遞過。胡鴻也回復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遞了舊茶馬朱景先謝帖,并書一封。王少卿遂問胡鴻這書內的詳細,胡鴻一一說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分付胡鴻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疊停當了,來稟著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胡鴻領旨,竟到張家見了福娘,備述身被差遣直到蘇州朱家作吊大夫人的事。福娘忙問:“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鴻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張福娘大哭一場,又問公子身后事体。胡鴻道:“公子無嗣,朱爺終日煩惱,偶然說起娘子這邊有了兒子,娘子教他讀書,苦守不嫁。朱爺不信,遂問得鄒巡簡之言相同,十分歡喜,有兩封書,托這邊留制使與王少卿,要他每設法護送著娘子與小官人到蘇州。我方才見過少卿了,少卿叫我先來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請你們动身也。”張福娘前番要跟回蘇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強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見朱家要來接他,正是葉落歸根事務,心下豈不自喜?一面謝了胡鴻報信,一面對兒子說了,打點東歸,只看王少卿發付。王少卿因會著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遺孫之事,一齊道:“這里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輩當力任之。”適有蜀中进士馮震武要到臨安,有舟東下,其路必經蘇州。且舟中寬敞,盡可附人。王少卿知得,報與留制使,各發柬與馮进士說了,如此兩位大頭腦去說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從么?馮进士分付了船戶,將好艙口分別得內外的,收拾潔凈,專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與王少卿各贈路費茶果銀兩,即著鄒巡簡。胡鴻兩人赍發張福娘母子动身,復著胡鴻防送到蘇州。張福娘隨別了自家家里,同了八歲兒子寄兒,上在馮进士船上。馮进士曉得是縉紳家屬,又是制使、茶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說。一路进發,尚未得到。 這邊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著朝廷南郊禮成,大貴恩典,侍從官員當蔭一子,無子即孫。朱景先待報在子孫來,目前實是沒有,待說沒有來,已著人四川勾當去了。雖是未到,不是無指望的。難道虛了恩典不成?心里計較道:“寧可先報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來補蔭。”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個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還是取一個甚么名字好?” 有恩須憑子和孫,爭奈庭前未有人! 萬里已迎遺腹孽,先將名諱報金門。 朱景先輾轉了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張氏之子,果收拾回來,此乃數年絕望之后從天降下來的,豈非天錫?《詩》云:‘天錫公純嘏。’取名天錫,既含蓄天幸得來的意思,又覺字義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孫朱天錫”填在冊子上,報到儀部去了,準了恩蔭,只等蜀中人來頂補。” 不多幾時,忽然胡鴻復來叫見,將了留尚書、王少卿兩封回書來稟道:“事已停當,兩位爺給發盤缠,張小娘子與公子多在馮进士船上附來,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著人出迎,只見馮进士先將帖來进拜。景先接見馮进士,訴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順帶令孫母子在船上來,幸得安穩,已到府前說話。朱景先稱謝不盡,答拜了馮进士,就接取張福娘母子上來。張福娘領了兒子寄兒,見了翁姑與范氏大娘,感起了舊事,全家哭做了一團。又教寄兒逐位拜見過,又合家歡喜。朱景先問張福娘道:“孫兒可叫得甚么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得寄兒,兩年之前,送入學堂從師,那先生取名天錫。”朱景先大驚道:“我因儀部索取恩蔭之名,你每未來到,想了一夜,才取這兩個字,預先填在冊子上送去。豈知你每萬里之外,兩年之前,已取下這兩個字作名了?可見天數有定若此,真為奇怪之事!”合家嘆異。那朱景先忽然得孫,直在四川去認將來,已此是新聞了。又兩处取名,適然相同,走进門來,只消補蔭,更為可駭。傳將開去,遂為奇談。后來朱天錫襲了恩蔭,官位大顯,張福娘亦受封章。這是他守貞教子之報。有詩為證: 娶妾先妻亦偶然,豈知棄妾更心坚? 歸來萬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