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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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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兩個志志誠誠吃了十來日齋,同到寺里獻此寶鏡。寺里住持僧法轮問知來意,不勝贊嘆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寫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眾,做一個三日夜的道場。辦齋糧,施襯錢,費過了數十兩銀錢。道場已畢,王甲即將寶鏡交付住持法轮,作別而歸。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鏡聚寶,乃謙詞推托道:“這件物事,天下至寶,神明所惜。檀越肯將來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結緣,吾僧家何敢與其事?檀越自奉著置在三寶之前,頂禮而去就是了。貧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親自把寶鏡安放佛頂后面停當,拜了四拜,別了法轮自回去了。

    誰知這個法轮是個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道鏡是至寶,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見說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來取去,所以故意說個“不敢沾手”,他日好賴。王甲去后,就取將下來,密喚一個絕巧的鑄鏡匠人,照著形模,另鑄起一面來。鑄成與這面寶鏡分毫無異,隨你識貨的人也分別不出的。法轮重謝了匠人,教他謹言。隨將新鑄之鏡裝在佛座,將真的換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鏡之后,金銀財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這兩年的光景,以致衣缽充實,買祠部度碟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剎興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卻便一日衰敗一日起來。元來人家要窮,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盜劫火燒,只消有出無进,七顛八倒,做事不著,算計不就,不知不覺的漸漸消耗了。況且王甲起初財物原是來得容易的,慷慨用費,不在心上,好似沒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寶鏡不在手里,更沒有得來路,一用一空。只勾有兩年光景,把一個大財主仍舊弄做個漁翁身分,一些也沒有了。

    俗語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王甲撥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當初本是窮人,只為得了寶鏡,以致日遇橫財,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長夜大,那里得個窮來?無福消受,卻沒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這寺里好生興旺,卻教我仍受貧窮,這是那里說起的事?”夫妻兩個,互相埋怨道:“當初是甚主意,怎不阻當一聲?”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賣絕與他,是白白舍去供養的。今把實情告訴住持長老,原取了來家。這須是我家的舊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舊豐富之后,多出些布施,莊嚴三寶起來,也不為失信行了。”妻子道:“說得極是,為甚么睜著眼看別人富貴,自己受窮?作急去取了來,不可遲。”商議已定,明日王甲徑到峨眉山白水禪院中來。昔日輕施重寶,是個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舊蹤,無非窮促無聊之計。一般檀越,貧富不曰總是登臨,音樂頓別。

    且說王甲見了住持法轮,說起為舍鏡傾家,目前無奈只得來求還原物。王甲一里雖說,還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見說,毫無難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來取,理之當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與事,正為后來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頭經手?小僧出家人,只這個色身,尚非我有,何況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間,有些不測,或被小人偷盜去了,難為檀越好情,見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歸其主,小僧睡夢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積廚中辦齋,管待了王甲已畢,卻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寶鏡下來。王甲捧在手中,反復仔細轉看,認得舊物宛然,一些也無疑心。拿回家里來,與妻子看過,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財物水一般涌來。豈知一些也不靈驗,依然貧困,時常拿出鏡子來看看,光彩如舊,毫不濟事。嘆道:“敢是我福氣已過,連寶鏡也不靈了?“夢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陳朝駙馬詩為證:

    鏡與財俱去,鏡歸財不歸。

    無復珍奇影,空留明月輝。

    王甲雖然寶藏鏡子,仍舊貧窮。那白水禪院只管一日興似一日。外人聞得的,盡疑心道:“必然原鏡還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鑄鏡匠人打造時節,只說寺中住持無非看樣造鏡,不知其中就里。今見人議論。說出王家有鏡聚寶,舍在寺中被寺僧偷過,致得王家貧窮寺中豐富一段緣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對人告訴出來。聞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卻是王甲有了一鏡,雖知是假,那從證辨?不好再向寺中爭論得,只得吞聲忍氣,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無伸,沒計奈何。法轮自謂得計,道是沒有盡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沒個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亦深!法轮用了心機,藏了別人的寶鏡自發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來。漢嘉來了一個提點刑獄使者,姓渾名耀,是個大貪之人。聞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頑涎。后來察聽聞知有鏡聚寶之說,想道:“一個僧家要他上萬上千,不為難事。只是萬千也有盡時,況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這鏡,這些財富盡跟了我走,豈不是無窮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為穩便。”當下差了一個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來白水禪院問住持要借寶鏡一看。只一句話,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應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幾年前有個施主,曾將古鏡一面舍在佛頂上,久已討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寶鏡?萬望提控回言一聲。”宋喜道:“提點相公坐名要問這寶鏡,必是知道些甚么來歷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實沒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來?”宋喜道:“就是恁地時,在下也不敢回話,須討喧怪!”法轮曉得他作難,寺里有的是銀子,將出十兩來送與吏典道:“是必有煩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輕鮮!”宋喜見了銀子,千歡萬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門,回身轉來與親信的一個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鏡乃我寺發跡之本,豈可輕易露白,放得在別人家去的?不見王家的樣么?況是官府來借,他不還了沒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瞞著別人家的東西,明白告訴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著,推個沒有,隨地要得急時,做些銀子不著,買求罷了。”真空道:“這個自然,怎么好輕與得他?隨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這寶貝在,不愁他的。”師徒兩個愈加謹密不題。

    且說吏典宋喜去回渾提點相公的話,提點大怒道:“僧家直懲無狀!吾上司官取一物,輒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說道原不曾有。”提點道:

    “胡說!吾訪得真實在這里,是一個姓王的富人舍與寺中,他卻將來換過,把假的還了本人,真的還在他处。怎說沒有?必定你受了他賄賂,替他解說。如取不來,連你也是一頓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與他說,必要取來就是。”提點道:“快去!快去!沒有鏡子,不要思量來見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禪院來見住持,說:“提點相公必要鏡子,連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煩。而今沒有鏡子,莫想去見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過,委實還了施主家了。而今還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說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來取,你把假的還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訪問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話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見小寺有兩貫浮財,氣苦眼熱,造出些無端說話。”宋喜道:“而今說不得了,他起了風,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沒有鏡子,須得送些甚么與他,才熄得這火。”法轮道:“除了鏡子,隨分要多少,敝寺也還出得起。小僧不敢吝,憑提控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這事,依在下見識,須得與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門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來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內取出千金,交與宋喜明白,又與三十兩另謝了宋喜。

    宋喜將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將八百送进提點衙內。稟道:“僧家實無此鏡,備些鏡價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寶鏡,也未必值得許多,可出罷了。”提點見了銀子,雖然也动火的,卻想道:“有了聚寶的東西,這七八百兩只當毫毛,有甚希罕!叵耐這賊禿你總是欺心賴別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來?而今只是推說沒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計道:“我須是刑獄重情衙門,我只把這幾百兩銀做了贓物,坐他一個私通賄賂、夤緣刑獄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來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來。”當下將銀八百兩封貯庫內,即差下兩個公人,竟到白水禪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見了公人來到,曉得別無他事,不過寶鏡一樁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點衙門來拿我,我別無詞訟干連,料沒甚事。他無非生端,詐取寶鏡,我只索去見一見。看他怎么說話,我也講個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見得。前日來提控送了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兩倍,量也有數。你須把那話藏好些,一發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師父放心!師父到衙門要取甚使用,只管來取。至于那話,我一面將來藏在人尋不到的去处,隨你甚么人來,只不認帳罷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來要,你也決不可說是有的。”兩下約定好,管待兩個公人,又重謝了差使錢了,兩個公人各各歡喜。法轮自恃有錢,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點衙門來。

    渾提點升堂見了法轮,變起臉來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門,你這禿賊,怎么將著重賄,營謀甚事?見獲贓銀在庫,中間必有隱情,快快招來!”法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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