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墻唱和-《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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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聽見那銀鈴般的聲音,差一點软癱了!啊,多么美妙的聲音呵!比昨天在大殿上聽到的更加悅耳动聽,我的魂靈兒已經飛到她的身邊了,且聽小姐祝告些什么。
小姐接過紅娘遞過來的檀香,雙膝跪在拜墊上,先叩了三個頭,對著明月陳告道:“此第一炷香,祝愿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說罷,叩一個頭,把香插在香爐里。
張生在墻頭上聽得清清楚楚,這第一炷香是為死去的老父親,愿他早點到玉皇大帝那里去報到。這小姐真是個孝女,能娶到她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福!有了第一炷,就得有第二炷,且聽她第二炷香禱告些什么。
小姐接著說道:“這第二炷香,祝愿高堂老母身安氣平,健康長壽!”
墻頭上的張生也聽到了。這第二炷香有主顧了,是孝敬老母親的,一片孝心,實在難得!只不知這第三炷香獻給誰了?
小姐又叩了一個頭,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爐里,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這第三炷香嘛。。”說到這里卻頓住了,是沒有祝愿內容了嗎?不!內容太多了,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原來小姐近年來有一肚子的幽怨,她根本不愿中表聯姻,表哥鄭恒又笨、又蠢、又俗,令人討厭,她自己無法反對,她能對母親說:“女兒不愿嫁給表哥,請母親與女兒另外許配一個如意郎君吧!最好是女兒自己看中的,就像昨天在大殿上看到的那個白面書生那樣。”且不說女孩子家的羞恥心,千金小姐的身分還在其次,違抗父母之命,大逆不道卻是罪該萬死,吃不了兜著走的。這不如意婚姻的痛苦,近年來一直折磨著小姐,更為痛苦的是還不能跟別人商量,哪怕是紅娘也不行。因而借了拜月的機會,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說不出口就在心里說,所以當說到“這第三炷香”只是心里在說,櫻桃小口在动,不過不出聲而已。
張生在墻頭上可著急了。小姐說到第三炷香時就不說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是什么樣的心事呢?“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你不說,叫我怎么知道呢?
這時,紅娘見小姐不言語,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小丫頭對小姐不滿意中表聯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心想,小姐你不好意思說出來,讓我紅娘替你說了吧。就說道:“小姐,你不愿明說,讓我來替你祝告:祝愿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個風流倜儻、性情溫柔、滿腹經綸、月中折桂的狀元郎作夫婿,也拉紅娘一把!”
小姐聽了臉上一紅,罵道:“啐!紅娘,休得胡言!”其實,嘴上是這么說,心里卻在說:“知我者紅娘也!可是你紅娘雖然聰明,卻只猜對了一半,你還不知道我已經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現在已經有了目標,可以具体地去想了。”想罷,又拜了兩拜,說道:“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說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天地間一片清雅,而小姐那兩三聲的長吁短嘆,卻又為這景色添加了一些凄涼的情調。
張生在墻上,對小姐的一舉一动、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聽的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為了終身大事,她的嘆息,在這圞如鏡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輕云薄霧,也不是香煙微風,幾樣都氤氳得看不分明,小姐已經动情了也!張生想,我雖然不及司馬相如,但小姐卻很有卓文君的風雅。司馬相如用瑤琴來打动文君的心,這里沒有瑤琴,姑且做一首詩,高聲朗誦一番,看她有什么反應?于是張生沉思起來,他抬頭看見皓月當空,低頭見花阴滿地,觸动了靈感,詩情喷涌,立刻口占五絕一首,高聲朗吟,詩曰: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夜深人靜,張生的聲音又不低,小姐和紅娘都聽得非常清楚,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邊墻角吟詩啊!”
紅娘道:“小婢聽出來了,這聲音就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傻角!”
小姐聽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這書生,不知到何处去了?卻想不到就在隔壁,真是近在咫尺之間。剛才的吟詩聲,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擲地有金玉聲。那詩章的含意表達得又是多么好!前兩句寫景,卻浸透了濃烈的深情。后兩句寫入寫情,更有深意!面對著皎潔的月兒,卻看不見月中的人兒,這“月中人”明明是在說我,那么他是對我有情的!聰明的秀才呵!不能當面傾訴,就借詩篇來傳遞情愫,這般多才多情的人兒,叫奴家怎么不爱呢?
紅娘見小姐低著頭不說話,就問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小姐聽得紅娘在問,心想,能說我在想那隔墻的秀才嗎?那豈不被你笑死!就說道:“我在想那首詩啊!真是好詩!”
紅娘道:“小姐,好詩壞詩我不懂,我想那張秀才二十三歲還沒有娶到妻子,大概人品不大好。”
張生在墻外聽到了,一時氣得發昏,真想跳過墻去,一把揪住紅娘,問她一個背后中傷之罪,只憑了晚婚這一點就能斷定我的人品不好,在小姐面前拆我的臺,太缺德了!且看小姐的態度如何?
小姐聽了紅娘的話,心里可不太高興了。什么?這丫頭如此大膽,竟然說起我心上人的壞話來了!說別人不關我的事,批評張秀才那可不行,我要替他辯護。于是道:“紅娘,小孩子家口沒遮攔,怎可信口說人家呢?你聽他吟的詩,才思敏捷,錦心繡口,做得出這樣清新的好詩來,人品是錯不了的。古人說‘文如其人’,一點也不假。他二十三歲未曾娶妻,那是他的眼界高,看不上普通的女子,才子是要佳人配的啊!”
張生在墻外,聽了這一番話,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對著小姐深深一揖,恐怕驚了小姐,口中不敢出聲,只在心里默念:多情多義的賢小姐,多謝你替小生辯解,小生感恩戴德,沒齒難忘!我是才子,你是佳人,你我相配,才是天生一對哩!
只聽紅娘說道:“小姐你說好就好,反正我不懂。不過他也太欺侮人了!小婢原是個睜眼瞎,就讓他欺侮好了。小姐你讀了不少書,也是個才女,你也做上一首詩給他瞧瞧,讓他知道知道咱們不是好欺侮的!”
鶯鶯小姐差一點笑出聲來。她早就想和詩一首了,可是不好意思,倒不怕張生見笑,卻怕紅娘取笑,現在紅娘主动提出要我做一首,這真是瞌睡的時候送枕頭來,稱我的心,如我的意,小丫頭怎么變得如此知情知趣起來了,就說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韻,和他一首。紅娘!你聽了!”曼聲吟道: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小姐的這一聲“紅娘,你聽了”,表面上是對紅娘說的,實則是在通知隔墻的張生,“喂!秀才,聽好了!”張生自是心領神會。紅娘主仆的對話,張生全都聽在耳中,紅娘自己說是個睜眼瞎,聽不懂詩,小姐叫紅娘聽了,不是白費勁么,這無疑是沖著張生說的。
張生聚精會神,側耳細聽,對小姐所吟的詩句,一個字都不敢放過,聽罷詩句,張生驚嘆道:“真才女也!”他起初以為鶯鶯小姐只是身材兒窈窕臉蛋兒美,哪料到她還絕頂聰明!你看她佳妙詩句應聲兒出,一字字,一聲聲,都傾訴著衷情,那么动聽!詩句清新,音律輕盈,吟唱得珠圓玉润,尖團分明。一只黄鶯兒的鳴聲美,兩只黄鶯兒的鳴聲加倍的美,她的小名兒叫做鶯鶯也不算冤枉了!小姐,你的詩句小生完全領會,你孤單單的獨自一人久住在深閨,怎么不寂寞呢?大好青春都在空虛歲月中浪費掉了!多么可惜啊!應該有個人來陪伴你,朝朝暮暮,卿卿我我,才不辜負這似水年華!這“行吟者”嘛當然是小生了,這“長嘆人”嘛自然就是你賢小姐了,自古惺惺惜惺惺!不用多想了,干脆!我爬過墻去,看她說些什么?張生從假山上站起來,就準備跨過墻去。他這一探身,半個身子都露在墻頭上了。
鶯鶯小姐雖然在吟詩,但她知道張生就在墻那邊,但突然見到張生從墻頭上探身而起,還是嚇了一跳,由于事先有些思想準備,一看果然是意中人,不覺笑臉相迎。
小紅娘本是個鬼精靈,她知道那個二十三歲還沒有討老婆的傻角就在隔墻,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監視著墻頭,恐怕這傻角傻里傻氣地不顧一切傻過墻來,如果給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鬧大了。現在墻頭上突然長出了半個人來,也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傻角,急忙說道:“啊喲!小姐,墻上有人!”
小姐本來芳心已經安定,給紅娘一叫喊,反倒嚇了一大跳,驚慌地叫了一聲“啊!”
紅娘連忙安慰道:“小姐別怕!我已經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傻角!咱們快回去吧,遲了怕老夫人惱火。”
小姐想,還用你說,我早就看到了。可心知無法再逗留,只好說道:“我們回去吧!”說罷,一手搭在紅娘的肩頭,轉身過去,就在轉身的一剎那,又回過頭去,深情注視,可惜是在晚上,雖然月光明亮,張生只看見小姐微微回頭,卻沒有看清楚,這個“臨去秋波那一轉”浪費了,惜哉!
紅娘急忙扶著小姐,进入內園,轉身把角門關好,自去安置不提。
卻說張生見紅娘扶著小姐去了,心中的后悔,難以用言語來表達,不覺捶胸頓足他說道:“呀,小姐,你去了,你被小生嚇跑了!我竟然那么莽撞,嚇壞了你。啊,小姐!你竟然去了!你把小生丟下了,叫小生怎么辦呢?”張生不住地長吁短嘆,他抬起了一雙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圍,只剩得碧澄澄的蒼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篩月影。在白天凄凄涼涼悶出了病,今晚上看來又得把相思整理到天明了!想小姐現在是珠簾已經放下,房門也關得紧紧;剛才我還悄悄地問你這“月中人”,承蒙你在那里低低地應答我這“行吟者”。現在是風清月朗,剛到二更時分,你我一樣在受煎熬。小姐你沒有緣份,小生我生來命薄!唉,今晚沒希望了,還是回去吧!張生從假山上下來,一步一停,來到了院子里,庭院里空荡荡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風吹动著竹梢,東搖西擺,宛如他現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已經移动,在那斗柄处籠上了一層薄薄的云翳,正像他心頭蒙上的阴影。呀!斗柄籠云,只剩得四顆星,分明是今夜的凄涼有十分!唉!她不理睬我了!那又將怎么樣呢?不過你已是眼角兒傳情,咱們兩個盡管口中不說,可大家的心里分明。張生懶懶地回到書房,對著那盞碧熒熒的矮油燈,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舊幃屏,燈兒暗淡,散射出傷感的光芒。窗外漸零零的春風,從稀疏的窗欞里透进來,把紙條兒吹得特楞楞地響。睡吧!枕頭上孤零零,被窩里冷清清,做夢也做不成,這般的凄涼也,你就是鐵石人也會痛苦,你就是鐵石人也會同情!
唉!怨也不能,恨也不成,坐也不穩,睡也不寧,痛苦的心情有誰來問訊?有朝一日,當那柳遮花映的良辰,夜闌人靜的時分,我與小姐在那云屏霧帳里,海誓山盟。那時候,卿卿我我,雨意云情,風流嘉慶,美滿恩情,這一片如錦似繡的好前程,咱兩個幸福的生活畫堂春生!
好啦!天大的好事從現在開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詩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證據。再也不必到幻想的夢里去尋找,我要到那碧桃樹下去苦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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