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長亭送別-《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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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聽得老夫人逼他明日就要动身,心里十分惆悵,九九歸一還是門第。老夫人說到此也至矣盡矣,沒什么話好說,男子漢大丈夫,這一點志氣還是有的。于是說道:“晚輩謹遵老夫人之命,明日一準进京,努力功名,爭得五花官誥、鳳冠霞帔為聘禮,決不辱沒你家相国門媚、崔氏家聲。”
老夫人聽了,說道:“好,說得好,好男兒應該有這種大志!”老夫人怕張生提出,既然已把小姐許配,就拜堂成親了再走,那就不大好辦了。現在張生不提此事,是再好不過了,事不宜遲,遲則生變,就對春香說道:“春香,傳言總管,安排果酒,準備車馬,明日我親往長亭,與張先生餞行。另外,通知長老一聲,請他也去送別。”
春香領命而去。
老夫人見春香去了,對張生看看,戲演完了,你還不快走,站在這里讓人生氣,趕他走吧。說道:“先生且退!”
張生心里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老夫人下了逐客令,在這里也沒什么意思,走吧。說道:“是,是,晚輩告退。”怏怏回西廂而去。
小姐此時,心中剛才因母親許婚而生的喜悅全部化為烏有,悲苦難言,母親啊,你不要認為別人看不出你的手段,你是口蜜腹劍,表面上是為了崔家門第,為了我女兒好,實則還是不忘記賴婚。我和張郎已有夫妻之實而無夫妻之名,你既然把我許配給張郎,就成全到底,拜堂成親,讓女兒名正言順,恢復名節以后,再讓張郎上京赴考也還不遲。你如此匆忙地把張郎攆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還不是要活活拆散我們這對好夫妻嗎?你看重門第功名,我鶯鶯可不在乎這些,我要的是人品好,白衣人又何妨?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要張郎去求功名又有什么用呢?母親啊,你根本不爱女兒!萬一張郎不回來,你女兒名節何存!想到這里,眼淚又掉下來了。老夫人見張生已走,回頭看看女兒,見小姐正在落淚,就知道她是為了和張生分離而悲愁。心想,你這個不長进的賤人,弄得我下不了臺,我壓根兒不愿把你許配窮酸,這婚是賴定了的,你們高興得過早,先讓你們嘗嘗生離的痛苦。往后嘛,我料想這個已傷了阴德的禽兽,犯了圣門之戒,冥冥中是不會讓他考中的,那時節,就由不得你了。老夫人已把女兒和張生放到敵對的地位上,已經沒有半點骨肉之情了,不過在表面上還是要做作一番的。說道:“兒啊,不用哭泣,為娘是為你好啊。只因為崔家不招白衣女婿,張生雖是解元,卻并未做官,有辱崔氏門庭,故而為娘命他明日赴京趕考,將來他得中了新科狀元,出任為官,當然就是崔家的女婿了。”
小姐還是不停地落淚,心里直在吶喊:什么崔家不招白衣女婿,難道表兄鄭恒不是白衣么?為什么硬要中表聯姻?
老夫人見女兒還在哭泣,說道:“兒啊,為娘已經年邁,不能照看你一輩子,我讓張生去求官,為的是讓你享受榮華富貴,這是為娘的一片苦心啊!不用傷心了,明天早上,跟隨為娘一起到長亭,與張生餞行,以表心意。紅娘,扶小姐上樓去吧!”
小姐告辭母親,由紅娘扶著,哭哭啼啼回到妝樓。
卻說張生,被老夫人請退以后,回到西廂書房,坐下長嘆了一會兒,覺得不走也無法可想,只好暫時忘掉愁悶,叫琴童道;“琴童!”
琴童自從相公被紅娘叫去,也估計到可能和小姐來西廂有關,現在見相公回來后愁眉不展,不住地長吁短嘆,知道有些不妙,也不敢去問,在旁邊侍候著,聽得叫喚,忙答應道:“相公,琴童在,有什么事嗎?”
張生道:“快些收拾行李。”
琴童覺得奇怪,問道:“相公,不是好好的嗎,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張生道:“唉!這都是狠心的老夫人做出來的好事!”
琴童道:“相公,能不能說給我琴童聽聽。”
張生道:“一言難盡,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把我叫到內堂,先是訓斥了幾句,就把小姐許配與我。”
琴童忙道:“恭喜相公,賀喜相公,那我家小姐真的成了我家主母了。”張生道:“當時我也高興萬分,哪里知道老夫人卻說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著我明日就上京趕考,分明是拆散我們夫妻嘛。”
琴童道:“相公,你反正遲早要去趕考的,不必傷感。”
張生道:“那老夫人又言道,得中了功名,就來和小姐成婚,如果落第了,就別去見她,請我自便。”
琴童聽了,說道:“啊喲相公,聽這種口氣,分明又是要賴婚了,不過,相公可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樁婚事是賴不掉的。相公是才子,滿腹經綸,中個把狀元不在話下,到那時,狀元骑白馬,跑來娶我家主母,氣氣這個老東西!”
張生道:“琴童,不得無理!”
琴童道:“是,氣氣這個老夫人。”
張生道:“琴童,你在這里好好整理行李,我要去向長老告辭。”張生出了西廂,來到方丈,在門口恰巧碰上了法聰。
法聰道:“阿彌陀佛,張姑爺,久違了,一向可好?”
張生道:“法聰小師父,久違了!托小師父福,一向粗安。”法聰道:“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姑老爺大駕給吹來了?”
張生道:“一來感謝小師父往日的鼎力相助,二來要拜訪長老。”法聰道:“君子不忘其舊,相公何日請我小和尚喝喜酒?”
張生道:“日后歸來,一定奉請。長老在家嗎?”
法聰道:“師父在家,聽相公口氣,似乎要出門?”
張生道:“是的,特來向長老和小師父辭行。”
法聰道:“阿彌陀佛,相公請稍候,讓我去通報師父。”說罷,轉向門里叫道:“師父,張相公來了。”
長老正在屋內打坐,聽得法聰通報,說道:“有請。”張生踏进方丈,見了長老,連忙施禮,說道:“長老,久違了,小生這廂有禮!”說罷,一揖到地。
長老忙合十還禮,說道:“阿彌陀佛,老衲還禮,里邊請坐。”賓主落座,法聰送上香茗。
張生道:“長老,小生今日特來辭行。”
長老道:“剛才崔府總管通知,得知先生明日啟程赴考,不知為何如此倉促?”
張生道:“一言難盡!今日老夫人召見,面許婚姻,然而又以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女婿為由,命小生明日即上京赴考,恐明日登程匆促,不及告辭,故此先來與長老一聚。”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總算允婚,亦是一樁喜事,老衲恭喜先生。老夫人要先生上京應舉,也是爱護先生,督促先生上进。想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獨占鱉頭是意料中事。老衲在此拭目以待,靜候佳音。”
張生道:“多謝長老。”
長老道:“明日長亭,老衲親自相送。”
張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怎敢勞动長老法駕?”
長老道:“阿彌陀佛,想老衲和先生,忝為忘年之交,先生遠行,理當相送。”
張生道:“小生實不敢當。小生行裝尚未整理就緒,告辭了。”說罷,起身一揖。
長老道:“先生請便,明日長亭再見。”起身相送。
至方丈門口,張生道:“長老請留步,明日勞动長老,于心不安。”
長老道:“阿彌陀佛,先生不必過謙。恕老衲不遠送。明日再見。”
張生道:“明日再見。”辭了長老,回到西廂。
張生今天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想得很多,思緒很亂,他回憶了這六個來月的一切,有苦亦有甜。這兩種感受,又各有不同,在痛苦之中,有相思的痛苦,那是含有甜味的。有被賴婚的痛苦,有現在被逼拆散夫妻的痛苦,者夫人明為許婚,暗中還是賴婚。自有科舉功名以來,這考試誰都不能保證,何況還要奪得狀元。如果我僥幸得中,倒也罷了,萬一科場失利,豈不是和小姐永遠不能相見了?老夫人的心腸何其毒也!明日離開了小姐,不知道何日再能相會?他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琴童平常貪睡,可今天比往常起得早得多。他起身后,重新把行李檢點了一回,就到張生房間里,看看相公是否醒來,一进房門,見主人躺在那里看帳子頂,已經醒了,其實張生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皮。
琴童道:“相公,你醒了。”
張生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琴童道:“早已收拾好了。昨天相公去見長老時,老總管來說,要相公先到長亭去等候,老夫人和小姐一同去。”
張生見天已大亮,就沒精打采地起身梳洗。心想老夫人如此催逼啟程,冷酷得毫無一點人情,多留此間,徒增煩惱,走就走吧。就是因為門第功名,受她白眼,當年韓信受辱于胯下,也沒有我張珙今日的窩囊!但愿此去能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吐氣揚眉,方能一雪今日之辱。說道:“琴童,吃飽飯,準備啟程。”
琴童道:“相公,你也吃一碗。”
張生道:“唉!縱有山珍海味,金波玉粒,我哪里吃得下啊!”
此時,崔府有幾個僮仆悄悄來送別,其中有琴童的好友崔祿。他見了琴童,很有點依依不舍,說道:“琴童兄弟,這次去了,不知何日再見,路上要多多保重,好好侍候張相公。”
琴童道:“多謝祿哥關心。我想我們不久就能再見。我家相公一定會中個狀元回來的。”
崔祿道:“這也是我的希望,那時,大家可以高高興興地喝喜酒了。”
張生和琴童對前來送別的人一一答謝后,就一肩書劍,靜靜地踏出書房,張生隨手把房門帶上。唉,在這西廂,曾經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也獲得了無限的蜜意柔情。這假山,這角門,处处留下了浪漫的痕跡,永生也難忘卻,令人留恋難舍。
琴童道:“相公,走吧!”
張生若有所失,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寺門,看看周圍的一切,想起了春間初游的情景,山門依然是舊時的山門,景物還是當日的景物,不過是盎然春意換成了肅殺秋光。看著碧藍的澄空飄荡著縷縷白云,墻邊林間開遍了金燦燦的黄花,颯颯的西風,一陣紧似一陣,真像那老夫人紧紧催迫一般,讓人從身上直冷到心頭。從北邊飛過來排成“人”字的大雁,哀聲啼叫,飛向南天。前面一片楓林,好似醉人的臉龐,是誰把它染紅了的?那都是別離人兒傷心的血淚啊!張生睹物傷情,不住地嘆氣。
琴童放下行李,把馬牽到了張生身邊,說道:“相公,上馬吧!”
張生此時無限惆悵,帶著滿腔傷感,跨上馬背,也不揮鞭,任著馬兒腳步,緩緩而行,真是“馬遲人意懶,風急雁行斜”。不知不覺,已到十里長亭。
長亭,始自秦漢時代,沿大路每隔十里,就在路邊造一所涼亭,以供行旅的人們休息,也是送別的处所。后來,每隔五里也設一個亭子,叫做短亭。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中說到“十里五里,長亭短亭”。李白的《菩薩蠻》也有“何处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的句子。今天大家就在這里分手。
張生下了馬,琴童放下擔子,接過馬韁繩,把馬匹系在一棵柳樹上。這里沒有別的建筑物,僅有一座孤零零的涼亭,亭子是四角形磚木結構,十分簡陋,亭中除了中間一張石桌,圍了四條石凳外,別的什么都沒有,处在這蕭瑟秋風中,更顯得凄涼。加上亭內立著個斷腸人,其凄涼更添十分。張生在此等候了好久,真是度時如年。
正在張生凄惶徘徊的時候,老夫人和小姐乘著油壁車來了。
今天老夫人用了兩輛車子,自己帶了春香坐一輛,小姐和紅娘同乘一輛,其他仆婦丫環一個也不帶。餞行的酒菜,裝在食盒里,就放在車上。小姐坐在車中,珠淚不斷,簡直是肝腸寸斷,死別生離。她恨和張郎相見得太急,怨張生歸去得太快,長亭外古道邊千萬條長長的柳絲,也難以系綰住張郎的白馬兒。張郎的馬兒慢點走吧,我這輛車怎么不快點兒行啊!可恨我娘親,在家里有意磨蹭到此刻才动身,我真恨不能拜托楓樹林梢掛住那已經西斜的太阳,不要那么快地落到山后。我和張郎剛剛擺脱了相思之苦,卻又開始品嘗這別離的滋味。我自從聽到了一聲“去也”,腕上的金手鐲立刻松动:望見了那十里長亭,玉肌冰骨頓時清減。這種痛苦,有誰能知道呢?在家动身時,紅娘還問我今日為什么不打扮?唉,這丫頭哪里知道我的心啊!看到了安排好去送行的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地生氣,哪里有這份閑心腸去打扮得嬌嬌滴滴像花朵一樣呢?送別張郎以后,我就準備著被兒枕兒,干脆昏昏沉沉地睡,那衫兒袖兒上承受著重重疊疊的淚水,只能悲悲切切地把書信兒寄。
紅娘想,小姐和張相公此時一定悲傷萬分,一對好夫妻,今天要生離死別,這積世婆婆實在缺德,看來她不達到賴婚目的是死不瞑目了。今天的長亭,也許又有什么新花招使出來,唉,小姐和張相公的命也真苦!
法本長老帶了法聰也趕到長亭為張生送行來了。
車子在長亭外停下,春香和紅娘把老夫人和小姐先后扶下車來。
張生見老夫人和小姐到了,連忙以小輩見長輩的恭敬態度,搶步上前,拱手行禮,說道:“岳。。”
老夫人見張生要叫她岳母,這可不行,我根本不承認你這個女婿,今天給你一叫,名分定了下來,將來賴起婚來又多一層麻煩,不行,趕快堵他回去。說時遲,那時快,慌忙截住道:“張先生,老身還禮了。”
張生此時,又氣又恨,又羞又窘,分明不承認我這個女婿,一時行禮也不好,不行禮也不好,只得低下了頭,垂袖而立。
紅娘在旁看見,心想老夫人硬生生把張相公那聲“岳母大人”給堵了回去,賴婚之心不死,而且比上一次更阴險毒辣。可一時也顧不得細想,和春香趕忙把車上帶來的酒菜安放在石桌上。這時,長老也到了。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早。”
老夫人道:“長老也早,有勞長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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