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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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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不是要考試嗎?”

    “那你干嗎不索性等我們考完了再說?”這次是江東的聲音。

    “這個,”我心里一陣煩躁,“你們怎么還他媽沒考完?”

    “下午是最后一門。”江東坐到了柜臺前邊的椅子上,慢慢地抬起頭,“肖強,給我根煙。”

    “對不起,我是想等你們考完了再說的。”我把煙扔給他。

    “沒什么,反正你已經說了。”他點上煙,打火機映亮了半邊臉。

    “還好,”天楊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腮,“下午要考的是英語。腦子稍微糊涂一點無所謂。要是考數學那可就完蛋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自言自語。

    [天楊和江東]

    我們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校門。他問我:“怎么樣?”我說還行。我說:“你呢?”他笑笑搖搖頭,“完形填空根本就是abcd胡寫一氣,沒時間了。”我說:“沒什么,反正模擬考,不算數的。”他說:“就是,要是這是高考,我他媽非掐死肖強不可。”我們沿著慣常的路往河邊走,一句話沒說,遠遠地看見堤岸的影子,兩個人幾乎同時開了口:“繞路吧。”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他就在這時候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我們走了很久,終于從一條僻靜的小街拐上了平時常走的大道,終于繞過堤岸了。我把頭一偏,視線就避開了堤岸盡頭處,那個叫做“雁丘”的公共汽車站。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真小。我說天楊咱們現在去哪兒?她說哪兒都好我就是不想回家。我們倆于是走到我們平時常去的那家蛋糕店。老板熱情地招呼我們說:“快要高考了,很忙吧?”喝了n杯檸檬茶,直喝到不能再續杯為止。她突然對我笑笑,我想起我們倆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是來這間店喝檸檬茶,那時她也是這樣笑笑,剛開始的時候她跟我說話還會臉紅。我也是。

    他問我:“笑什么?”我說:“知道她生病是三月份的事兒,到四月十六號。這一個月真夠長的。”他也笑笑,說:“就是。”

    “咱們也要高考了。”我說。

    “別擔心。”他說,“這兩個月也會很長。”

    我笑了,“這話讓滅絕師太聽見了,非氣死不可。”

    “怎么了?這是我心理素質好的表現,她該高興才對,否則都像陽小姐那樣——好嗎?”

    “陽小姐”是我們鄰班一個女生的綽號,她叫“陽小潔”。她前些日子吃了三十多片安眠藥,留下遺書說都是高考的錯。不過沒死,只是現在還沒回來上學。我沒接他的話,我現在一點也不愿想跟“死”這件事沾邊兒的東西。

    店里坐著另外一對兒,穿的是實驗中學的校服。他倆在吵架。聲音越來越高。我們只好佯裝沒聽見。老板倒是氣定神閑地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是對類似場面已司空見慣。那個女孩說:“全是借口!你不過是因為那個???——”男孩說:“等你明年該高考的時候你就知道我說沒說謊了!我現在壓力特別大,根本什么都顧不上,眼看就要報志愿了——”“我不管!”那個女孩的聲音驟然又高了一個八度。男孩站起來走了,把門摔得山響。江東的手掌蓋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悄悄地沖他一笑。

    “手這么涼。”他說,“今天降溫,你穿太少了。”說著他就要去拉他的外衣的拉鏈,“穿我的。”

    “別,江東。”我壓低了聲音,瞟了一眼仍舊一個人在那里呆坐的女孩,她眼圈紅紅的,使勁咬著可樂瓶里的吸管,“別在這兒,她看見心里會難過的。”

    她說:“她看見心里會難過的。”我說:“你怎么這么好?”她笑笑,“因為我不認識她。因為這點小事是個順水人情。因為——”我打斷她,“你還真不浪漫。”“本來。”她仰起臉,“這種,只能算是‘小善良’,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善良’,太難做到了。”然后她像大人那樣嘆口氣。我知道她想起什么了。

    后來我們走出那間店,來到我們平時常來的公園的湖邊。四月是草坪綠得最不做作的季節。她枕著我的腿,起風了。“天氣預報說,明天沙塵暴就要來了。”她說。我突然緊緊地抱起她,她的身體很軟很暖和。

    “天楊。”我說,“天楊。”

    “這下好了。”她的氣息吹在我耳邊,“這下再也沒有人來跟我搶你了是吧?”

    “是。”我答應著,“沒有了,再也沒有了,現在就剩下咱們兩個人,咱們誰也不怕了。”

    “我怕。”

    “怕什么?沒什么可怕的。”

    “江東你愛我嗎?”

    “愛,愛得……有時候我自己都害怕。”

    “我也一樣,江東。”她深呼吸了一下,“所以我怕,可能有一天,咱倆都會死在這上頭。”

    “別說死。”

    “我不是指那種‘死’,算了,江東你跟我說說話行嗎?我是說,咱們說點別的。”

    “對,我也想說點別的。”

    于是我們那天說了很多“別的”。氣氛慢慢變得平靜,我們說了很多,漸漸地對彼此說了些從沒跟人說過的話,我是說,有些事我們從沒想過要把它們付諸語言。比如,我說起了我初中畢業那年,去過一次巴黎。

    那年父親說這趟旅行是為了獎勵我考上北明。那時候——即便是現在,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也是一個大獎。一個星期,我住在父親的斗室里,算上衛生間十五平方米的小屋,只有一張單人床,被我占了,剩下的空間打個地鋪都是勉勉強強的。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我忘了一出門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巴黎。抵達的那天晚上,水土的關系,我發了高燒,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滿室局促的燈光。父親輕輕地撫摸我的臉,我在他的瞳仁里看見有點膽怯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溫厚有力,是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味道。次日黃昏,熱度退了,父親說:“帶你去塞納河坐船。”我們坐著哐啷哐啷的地鐵,在一片黑暗中前進。我打量著幽暗的站臺上污穢而鮮艷的涂鴉,需要自己開門的憨厚的地鐵,人們的臉因為速度而模糊,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孤獨的一部分。我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突然聽見了音樂。賣藝的老人拉著手風琴,在一片鋼鐵、速度和性感的氣息中,這音樂旁若無人。地鐵口的風很大,沿著臺階走上來,看見雕像。父親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岸。然后我就知道,我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忘不了那個坐在協和廣場的黃昏。大氣的福克索斯方尖碑像棵胡楊一樣挺立在夕陽下面。我看著它,知道現在該是塞納河邊的攤主們慢慢收拾起六十年代碧姬·巴鐸的海報的時候。那時候我突然想:羅丹的思想者凝視著綻放在一九六八年五月的薩特,他們,這些偉大的靈魂,都為饑餓的人類夜不能寐。可是他們見過沙塵暴嗎?一陣風吹來,父親的大手覆在我的膝蓋上,他說:“巴黎就是這樣。七月份,風也涼涼的。”

    我穿著一條在巴黎買的淡綠色的連衣裙。父親說:“好看。”那些天我們的話很少。我要換衣服的時候他就進到那間只站得下一個人的浴室,像玩捉迷藏一樣問一句:“好了沒有?”我說:“好了。”門開了,父親看著我,每天他都會說:“好看。”

    然后我們一起,穿過這個城市每一個角落。拉丁區一間說是一八八幾年就開張了的咖啡館的老板問他:“先生,這個可愛的小姐是您的情人嗎?”他笑著說:“是的。”明媚如水的陽光下,塞納河風情萬種,父親操著熟稔的法語,他們一起望著莫名其妙的我大笑。那時候,沒人知道我來自一個荒涼的地方。

    回國的前夜,我在深夜里醒了。聽見父親均勻的呼吸聲,我擰亮了床頭燈,悄悄爬下來。那屋子真小,我得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才能跨過他的胳膊和腿,坐在他臉前的一小塊空地上。背后是小冰箱“嗡嗡”的聲音,這種公寓所謂廚房就是一個像件家具一樣砌進墻里的電磁灶,一做飯,就算打開窗戶也是煙熏火燎的。

    我抱著膝蓋坐在那兒,燈影里父親沉睡的臉輪廓分明。我的指尖輕輕劃過他高高的眉骨,他的臉頰,奶奶常說我和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件事我這些天一直很想告訴他,可是我不好意思。六歲那年,他回來過年。晚上我硬是要他念書給我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聽到他的聲音。他說:“《小王子》?好吧。我隨便挑一頁,你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傳來:

    小王子說:她的身體將我包圍,照亮了我的生命。我不應該離她而去。我早該猜到,在她不高明的把戲背后隱藏著最深的溫柔;花朵的心思總叫人猜不透。我太年輕了,不明白該如何愛她。

    他的聲音很厚,很重,有海浪的聲音在里面喧響,又溫柔得像一縷陽光。那是我找了好久的,專門用來念《小王子》的聲音。我閉上眼睛,努力不讓濕潤的睫毛顫抖。那聲音馴養了我。他以為我睡著了。他就停了下來,在我的面頰上,輕輕一吻。

    現在他睡在我的面前。他的臉龐,他的呼吸。在我的指尖下面。他突然睜開眼睛,有些錯愕地望著我。我微笑,“爸。”我很少這樣叫他,“我睡不著。”

    兩個月后,我遇上了江東。新生入學,我們一群人聚在一起做自我介紹。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我叫江東。”那聲音和六歲那年的一模一樣,可以用來讀《小王子》,可以讓我的身體里開滿繁花似錦的,溫柔的欲望。后來,我就義無反顧地陷下去了。

    她說:“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件事。我從來就不知道這件事我有一天也會講出來。”然后她羞澀地望著我。像貓一樣,臉蹭著我的胳膊。

    我也給她講了一件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人說的事兒。

    我第一次做愛是初二那年暑假。

    那個女孩是我的英語家教。是個大學生。她總是很肉麻地叫我“弟弟”。她很嗲地這么叫我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她的神態,她的表情,她的語氣,都是在極力模仿那些漂亮女孩的嬌氣和挑逗。可是她很丑,就連那時候對“女人”這東西根本沒開竅的我都覺得她很丑。但我不忍心揶揄她是丑八怪作怪,哪怕是在心里。因為我看得出來她這種模仿后面的努力和掙扎,我看得出來她自己也知道這努力和掙扎是徒勞的。

    大學畢業的時候她本來應該順理成章地留在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為了她的男朋友,她硬是跟家里鬧翻,在他的家鄉——一個更靠北,也更封閉的城市找了工作。她拿著聘書去找她男朋友的時候以為這會是一個最大的驚喜,結果那個鳥蛋男人說:你這是何苦?其實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那天她哭了,眼淚一直流,一直流,她的哭相很難看,可我還是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是真的替她難過。我結結巴巴地說:“要不,我找我以前的哥們兒,去揍他一頓吧……”她一把抱緊了我,她哭著說:“弟弟,弟弟。”

    后來,我們做了。

    再后來,我和媽媽在國貿商廈里看見她。她推了一輛嬰兒車,胖了些,好看了些。媽媽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哎呀是小范老師。”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長這么高了。”那時候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講完了。天楊笑著,“真沒看出來你是一肚子壞水。”然后她抱住我的脖子,我們接吻。兇猛地接吻,直到嘴唇出血。現在我們是親人了。唇齒相依,唇亡齒寒。我們就剩下了對方。我們只能相親相愛,別無選擇。

    “天楊。”我告訴她,“我現在很幸福。”我是這么卑微,但是我很幸福。

    風吹過來。夕陽鮮紅。天色漸晚。

    [周雷]

    十點半,總算是把這個小混蛋弄上了床。

    “現在給我睡覺。”我使用的是威脅的語氣。

    “不睡。”他倒是干脆利落。

    “不睡揍你。”

    “給我講故事。”

    “只講一個,再不睡就真的揍你。”

    “成交。”

    “聽好了。”我說,“你的弱智小熊維尼的故事——瑞比的耳朵。兔子瑞比一邊拔卷心菜,一邊自言自語:兔子是常常需要安靜地思考的,也不是為了什么特別的原因,只不過是思考而已……”

    “難聽死了。”這小混蛋打斷了我,“我姐姐講得才好聽呢。”

    “本來就是這么弱智的故事怎么講也好聽不到哪兒去!”我惡狠狠地說,“而且你爺爺現在躺在醫院里快死了,你姐姐現在也快累死了,你為了聽個故事就要去麻煩他們你還真沒同情心。”

    “我沒說要去找她。”他瞪著眼睛,“我就是說這個故事不好聽。要不這樣吧,”他笑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給你講個我最喜歡的故事怎么樣?”

    “好吧。”

    “這個故事的名字叫——”不不拖長了聲音,“分獵物。狼,狐貍,還有獅子大王去山上打獵,打了好多動物,然后獅子大王跟狼說:狼,你給我們大家分一下獵物。狼就把所有獵物分成一樣多的三份。說:大王,分好了。獅子撲上去把狼咬死了,說:你還想跟我拿得一樣多呀!然后獅子跟狐貍說:狐貍,現在你來分。狐貍從所有獵物里拿出一只青蛙,說:大王,這只青蛙是一份,剩下的是另外一份,大王您挑吧。獅子滿意地問狐貍:是誰教你這么分的?狐貍說:是狼剛才教我的。”

    小孩子家難免講得顛三倒四,可是大致情節絕對是這樣沒錯。我目瞪口呆,這小子。瞧瞧這個故事吧:強權、陰謀、狡詐、黑色幽默,全齊了。好吧,讓小熊維尼去死,我將來要是能養這么個兒子可就太來情緒了。“這樣吧,不不。”我頓時換了一套“自己人”的口吻,“我從現在起正視你的智商,給你講個真正有意思的故事——”我想,要不給他講講《無間道》?

    “你給我講講我姐姐吧。”小家伙的眼睛有點羞澀。

    “你姐姐?”

    “嗯。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嗎?”

    “這個——嚴格地講,我現在還不是。”

    “我覺得你已經是了。”

    “那就借你吉言。”

    “借什么?”小國際友人又開始犯糊涂,“我姐姐,她以前是什么樣的?有沒有現在漂亮?”

    “沒有。不過她很可愛。她十七歲的時候——”

    “她現在幾歲?”

    “二十五。那時候她有一個男朋友。真正的男朋友。”

    “那現在怎么變成你了?那個男朋友呢?”

    “他們分開了。就像你爸爸媽媽一樣,不也是分開了嗎?”

    “我爸爸媽媽是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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