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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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內,霍樓二人與程氏兄妹圍站于榻旁注視臥于其上的傷者,四人神色各異。
“……這人是第五成吧。”程少宮既疑又怯,“并非我眼拙吧。”
少商道:“阿兄沒看錯,就是第五成。”雖面孔腫脹的好像發豬肉,但確是本尊沒錯。
——是第五成才麻煩!程少宮頭大如斗:“我若記的不錯,第五成是與……”他瞥了眼霍不疑,“是與袁慎一道離開都城的吧。”
霍不疑沉吟片刻,問道:“阿垚,你說說來龍去脈。”
樓垚心知事情不妙,連忙道:“五六日前,我照例去巡查周邊鄉野,途徑東面一座小山時,家丁在山腳下發現這人。因他衣著不俗,雙手有常年握持刀劍的老繭,我想其中必有隱情,于是將他帶回府邸療傷。誰知他傷重異常,身上摔的血肉模糊不說,還一直昏迷不醒。我換了好幾位擅長外傷的醫士,還有從鄰縣來的名醫,卻始終也不見好,只偶爾聽他迷迷糊糊的喊著‘快去報信’什么的。除此之外,我們全不知道他的底細。”
“東面小山?是雞鳴山么。”霍不疑問道。
樓垚稱是。
程少宮大是感慨:“不想第五成這樣的絕世高手竟在此處摔落山崖!”
“早叫阿兄一道去勘察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等話來。”少商沒好氣道,“那雞鳴山比咱家后院的小山坡高不了多少,別說第五成了,就是阿筑與謳兒也摔不下來!”
程少宮摸摸的腦門:“對了,霍侯手下不是有能人能從蛛絲馬跡中斷出行蹤線索么?不如請樓縣令拿出第五大俠當日所穿衣物,讓霍侯麾下斥候看看。”
少商皮笑肉不笑:“阿兄真有智才。”
霍不疑笑笑——樓垚自小就好客熱情,殷勤備至。
不等程少宮自得而笑,樓垚果然尷尬道:“那……什么,這位大俠入府當日,家仆已將他換下的破爛臟衣清都漿洗縫補好了。”
程少宮無語。
霍不疑搖搖頭,抬臂折起自己兩邊袖口,俯身去檢查第五成的傷勢,從脖頸到前胸,再到兩邊臂膀,尤其是第五成的一雙鐵掌更是傷痕累累——白皙的指尖一一觸及暗紅色傷口,還有布滿細碎傷痕的虎掌,他細細查驗,神情愈發凝重。
“如何如何?”少商被古板的胞兄攔在床榻兩步開外,只好吊著脖子追問。
霍不疑放下衣袖,沉聲道:“第五成身上的傷看似墜崖所致,實則在嶙峋山石中翻爬滾落時留下的。在這些傷勢之下,還有彎曲的銳利鋒刃所致傷痕……”他指著一處隱沒于大片血瘢下的隱約扭曲,眉心緊縮,“我等怕是得去拜訪那兩座屋堡了。”
“第五大俠是從那兩座屋堡中逃出的么?何以見得。”樓垚脫口而出,隨即覺悟道,“兄長,我并非有意置疑您。”
程少宮陰陽怪氣道:“你雖然嘴上說無意置疑,心中置疑也是一樣的。”
樓垚哪有這份口舌伶俐的本事,當即漲紅了臉。
少商大怒:“三兄胡扯什么,阿垚不過隨口一說,犯得著亂扣罪名么!”
少宮笑而不語,少商察覺到霍不疑飛快瞟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第一,以第五成傷勢之重,應是無法長途奔逃,那么害他之人就在周遭一帶。第二,這里地勢平坦,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那兩處屋堡周圍覆有尖利崎嶇的山石,以做御敵之用。第三,第五成武藝高強,憑他的身手,能在重重精銳包圍下傷到朝廷大將的,若只是尋常地界,如何能困住他?”
樓垚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么的確這兩處屋堡最為可疑了……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他踟躇了下,“我到底是縣令,就這么上門去問問也無妨。”
少商直覺的反對:“這種蓄有私兵的當地望族,哪能你說搜就搜,況且其中必有一家是毫無相干的。阿垚你貿然得罪了人,以后可怎么在當地辦事啊。依我看來,不如差人去找郡太守要一函手令。”
程少宮笑出聲來:“少商你可想好了,救人刻不容緩,此去安國郡治所,來回少說四五日,沒準就差這么一時半刻,袁慎就沒了性命。”
少商轉頭:“阿垚你還是立刻上門吧,救命要緊。”
樓垚:……
霍不疑莞爾,始終緊鎖的眉心松開些許。他道:“也不必如此為難。阿垚,過會兒你就使人抬上第五成到那兩座屋堡去。你就說膠東袁氏的宗子袁慎失蹤多日,此人身份貴重,又簡在帝心,不可輕怠,請兩位家主幫忙查找。”
樓垚有些糊涂:“若那兩家人真的派人四處搜索,我等又當如何進入屋堡?”
“你就說,今日一早第五成醒了過來,說袁慎就陷落于他家。”
“第五成何嘗說過?何況他也沒醒啊。”樓垚更加糊涂了。
“不是沒醒,是在趕赴屋堡的途中又昏了過去。”霍不疑十分耐心。
程氏兄妹啊了一聲。少宮嘴角抽搐:“好主意,反正第五成醒不過來,死無對證。樓縣令愣說第五成指認他家屋堡捉拿了袁慎,也沒人反駁。”
少商憂心道:“若是他們抵死不認呢,會不會打草驚蛇,反而害了阿……袁公子的性命?”
霍不疑緩緩放下寬廣的袍袖:“這幾日阿垚大張旗鼓找尋名醫,要打草驚蛇早就打了。若當時他們沒殺袁慎,必有不能殺的緣由,此刻便也不會殺。”
少商稍稍放心。
樓垚說干就干,當即就要找人來抬第五成,少商想跟著一道去,誰知霍不疑道:“少宮,你與阿垚同去。阿垚,你只管理直氣壯的跟他們要袁慎。少宮,你躲在后頭細細觀看那兩家人的應對之色。你倆快去快回,不論那兩家人是何回話,都快快回來報我。”
少商心中并不樂意,但她從不在人面前駁霍不疑的面子。
程少宮哀悼自己逝去如風的悠閑時光,不情不愿的跟著樓垚出了門,少商跟在后頭啰里啰嗦:“三兄你看仔細些,拿出你看人面相的本事來……”
少宮沒好氣道:“少廢話,都是你不好,害我四處奔波!”
“怎會是我的過錯!”少商不滿。
“為兄我如今要聽你前前未婚郎婿的吩咐,跟著你的前前前未婚郎婿,去找你的前未婚郎婿,你說是不是你的過錯!”
程少宮甩袖而去——幸虧他只有一個妹妹,若是多幾個自己一定出家修道去。
……
那兩座屋堡坐落于豫徐兩州毗鄰處,離姚縣縣城均為七八十里,彼此相距卻不遠,至多不過五六里,將三地連線起來俯瞰,就像一個狹長的等腰三角形。
兩座屋堡相傳是先秦時所建——有一對不知如何發了家的兄弟,在此地安家落戶,誰知始皇一統天下后強勢推行商鞅法度,要求所有成丁按制分家,于是這對兄弟便興建了這么兩座相距不遠的屋堡。
后來戰亂頻臨,朝代更迭,兩座屋堡幾經破敗也幾度易手,如今占據并擴建了這兩座屋堡的兩戶人家,一家姓李,面不改色的自稱是道家祖師老子之后,一家姓田,有樣學樣的揚言自家是故齊王室的后裔——沒辦法,傳統特色,不給自家按個金光閃閃的祖先,都不好意思自稱成功人士。
樓縣令抬著傷員帶著神棍,惴惴的前去訛人,少商憂心忡忡的目送他們離去,轉身跑去書房打算問霍不疑,誰知卻見霍不疑召齊了手下,正神色冷肅的發令。
“……張擅,你領我手令,去西面幾處治所借兵,有多少借多少,兩日內必得返還。梁邱起,你快馬去兗州大營尋歐陽夫子,讓他傳令各州縣,若有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立刻攔住他們,千萬別來豫州!李思,你去找梁州牧,讓他先別管西面了,盡快率軍過來。阿飛,你沿著東面這一線跑一趟,示警這幾位郡太守或縣令,務必當心有人陰害太子。”
四人沒有半分置疑,抱拳領命而去,少商聽的心驚肉跳,霍不疑看見她:“你來的正好,清點一下你手中剩余的火器,有多少都拿出來。若是車隊中蓄藏有物料,不妨這兩日加緊做些備用。我記得你車隊中有幾名手藝不錯的工匠,借我一用。”
少商有話憋在喉嚨中,最后什么也沒說,扭頭去吩咐底下——心底惦記著,回頭要跟樓垚說一聲,都是有官身的大人了,要會看上官臉色,倘若事出緊急氣氛緊張,就不要問三問四了,先辦事再說。
她回到安置自家車隊的院落,先將傷員都清理出來,托付給樓家管事;然后讓這幾日閑散休憩的家將護衛們整備弓弦刀馬,以備再戰;接著清點剩余的火器,并將藏在幾兩輜車底層的火油硝石還有火藥等物取出,親自監督配置秘器。
這番舉動自然驚動了何昭君,她顧不得產后體虛,讓奴婢們抬著自己去找少商,少商忙將她請進內室,簡略解釋一番后寬慰:“……就是這樣。其實我也不甚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過霍大人這樣必有他的道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和阿垚有事的。”
何昭君心緒稍定,又問:“阿父留下的部曲我帶了兩百在身邊,他們這些年雖少于戰陣,但總比尋常鄉勇強些。你們也不必到處借兵了,只管拿去用!”
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立刻涌上少商心頭,她得意道:“你們夫妻倆可長些心眼吧,我適才的話你沒聽出端倪來么?霍大人讓手下去西面治所借兵,卻不肯調動東面近處幾個郡縣的人手,這是為何?豫州與徐州相鄰處有四五個縣,你知道到底會在哪里出事啊。所謂敵不動我不動,一旦哪里有事,各方能夠立刻聚集,這個道理你懂是不懂啊!”
何昭君被噴了一頓,反唇相譏:“這道理我是不懂,不過你不也是聽了霍侯的吩咐才想明白的么?”
少商無語凝噎——好,你有種。最后她只能道,“行了,你回屋去歇著吧,我把隨行的婢女庖廚還有傷員都留下了,你照看著些。”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天黑,霍不疑終于空下來找她。
晚風徐徐,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襲銀絲織繡的月白常服,衣襟當風,身姿筆挺,軒然若湛,而少商剛從配料房出來,頭發凌亂,額頭沁汗,兩袖高高縛起,身上還裹著烏漆嘛黑的圍裙。
霍不疑輕笑一聲,少商不悅:“你笑我模樣狼狽么!新配好的火器可不分你用!”
霍不疑也不氣惱,拉她在涼亭中坐下:“我沒笑你狼狽,只是想起了那年在滑縣郊外的獵屋中——那時你也是這般模樣,系著襻膊,裹著圍裙,身上亂糟糟的。”
少商想起來了,嘆道:“如今想來,除了宮中歲月,我與你相見大多是狼狽不堪的。不是在橋底下干壞事,就是僵在馬背上下不來,再不然就是嗚呼哀哉等人來救。”
霍不疑微有驚異,而后笑道:“你覺得狼狽,我卻覺得你那些樣子挺討人喜歡的。”
少商嘆道:“真該讓陛下聽聽你這話,當初他給你尋的親事都錯了。”
霍不疑哈哈一笑,把女孩攬入懷中,兩人并肩而靠。
少商苦著臉:“要不我以后別出門了,怎么一出門就出事啊。”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發,溫柔道:“不會的,否極泰來,你前二十多年把該折騰的都折騰完了,以后就會順風順水,歲月安穩了。”
少商仰頭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經把一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后再不會有苦難艱險了。”
月色清涼如紗,涼亭旁的水井轱轆少許晃動,發出咕隆咕隆的輕輕聲響——制作火器最怕走水,是以少商選擇的配料房就在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脫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卷起袖子,也不見他使用轱轆,單臂輕輕一揮一抖,便從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寬背挺,腰桿勁瘦,彎身時便如虹橋跨嶺,沉穩亦是旖旎。少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將來她也能有這樣一個俊美高大的兒子,人生多美好。
霍不疑不知她心中念頭,從懷中掏出絹帕在清水中沾濕了,過來擦拭她臉頰上的塵污與汗水,嬌嫩瑩白的肌膚透著勃勃生氣,好像剛從枝頭萌出腦門的倔強花苞。他輕聲道:“家母最愛親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臉泥污,阿父便為她擦拭。”
少商看著他的臉有些恍惚,順嘴道:“不如你叫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少商連忙擺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討你便宜,也不是對先人不敬,我累糊涂了說傻話呢。”
霍不疑眸光流轉,靜中帶嗔。
少商見他不跟自己計較,趕緊跳開話題:“我聽說你叫人鑿來好些大石塊,是何用處。”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絞了一次絹帕,回來給她擦手:“做個簡易的攻城錘。”
少商先是哦了一聲,然后驚叫:“什什么,你要攻打那兩座屋堡么,可三兄他們還沒回來你怎么就知他們不妥,你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霍不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憂天,有備無患。”
少商心頭一動,看著他深褐色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會遇到凌益那種人。”
霍不疑將絹帕疊的整齊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確不是家父,凌益這種人但凡露出些端倪,我斷不會容他活過三日。”
凌益貪生怕死并非毫無征兆,但霍翀始終相信他只是膽小,還不至于背信棄義;一方面固然是霍翀光明磊落,不肯輕易疑心別人,另一方面也是看在胞妹面上,總將妹婿往好處想。
少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精竭慮,并不只是為了救袁慎,是么?”
霍不疑注視著女孩:“發現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么?”
少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顫:“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只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余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余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熾他都非要插上一腳,何況區區‘余情’。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隱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么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處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股來勢最兇猛的叛亂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處要沖,乃兵家必爭之地,于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里清理干凈,太子才動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動身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這樣嚴重,那趕緊派大軍來幫忙啊,只我們怎么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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