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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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不疑矯健的一躍而下,在尚余幾寸的石階上輕輕一蹬,長臂撈到少商的手腕順勢帶入懷中,將女孩摟的死緊,絕不松手。少商感覺環在自己身軀上的臂膀堅硬如鐵,箍的她骨頭發疼,仿佛被生生嵌進去了般。
上方的四名侍衛不及驚呼,只聽咔啦一聲,原本的門口從頂上落下一面巨大沉重的石門,干脆利落的將他們隔除在外。地牢內又是一片漆黑,少商覺得自己全身懸空,除了貼著自己的這幅溫暖堅實的男性軀體,再無別的可以依靠了。
霍不疑之前就看見窟窿下方的石壁上有塊微凸的石頭,于是憑著記憶在落下時伸掌掛住這塊石頭。他身高腿長,立刻感到腳尖似能觸及地面,眼看窟窿上方又要合起,他只能放開那塊石頭。腳尖一觸地,他就發覺下面不是平地,而是極為陡峭的巨大斜坡,兩人收勢不住,只能順著斜坡滾落下去。
霍不疑無計可施,盡可能將女孩攏進自己軀體的包圍中,他知道此時最正確的姿勢應是全身蜷曲,用臂膀護住頭顱。但此時他別無所求,只盼女孩不要傷到便好。
兩人滾的昏天暗地,頭,肩,背,腿,被堅硬石壁無數次磕撞到,霍不疑忽然察覺女孩從自己懷中伸出手臂,將一張柔軟的東西覆住自己的頭顱。他立刻明白這是今日少商身上的麂絨披肩,豐厚溫暖的絨毛觸及雙頰,他忍不住笑起來。
斜坡陡峭之極,又長的漫無邊際,周圍沒有半絲亮光,入骨的黑暗讓人仿佛身在地獄,除了彼此胸腔中的跳動什么都聽不見,但霍不疑卻覺得無比安心。
他再不用記掛著未報的血海深仇,不用歉疚有滔天覆頂的秘密瞞著心上人,更重要的,他再也不用擔心失去她了。
不知翻滾了多久,兩人就以這樣古怪的姿勢落到明亮的平地上,巨大的慣性讓兩人又翻滾數圈才穩住身體,停下時霍不疑墊在下面。
少商蓬頭散發的從他胸口撐起腦袋,艱難道:“……高雍侯霍大人,以后我若再犯蠢,你別顧忌什么,直接說‘蠢材不許去’就成了,好么。”
她的人生不長,但已經歷過賊匪追殺,刺客包圍,宮廷詭計等許多精彩的橋段,但是天地良心,她真沒見識過這等鬼斧神工的機關暗道,她怎么知道看起來很堅固的地牢石地板會突然沒有了啊!
霍不疑笑眼閃亮,胸腔的震動傳遞到女孩掌上。他低聲道:“以后,你叫我阿猙吧。”
雖然不知安危生死,但看著這雙深褐如晶的俊美笑眼,少商什么都不怕了。她笑的沒心沒肺:“嗯,阿猙……不過你怎么也蠢了,居然跳下來。”
霍不疑低低笑道:“我們都蠢,不是挺好么,般配。”他為她做的蠢事多了,以后一件一件說給她聽。
兩人就這樣纏綿婉致的微笑對視,便是身處陰暗潮濕的地底深處也覺得喜樂滿足,然后一旁響起十分煞風景的咳嗽,兩人只好轉頭去看。
——還能有誰,自然是適才墜落的袁慎與梁邱飛等侍衛。
侍衛們還好,畢竟是習武之人,護住自己是沒問題的,不過袁慎就慘烈了些,被囚禁的手腳發軟,還墜了條沉重的鐵鏈。滾落下來時東撞西磕,不但摔了一腦門子的血,左臂似乎折了,一名侍衛正給他以布條和刀鞘固定手臂。
他們比霍程二人提前落地,用火折子點燃火把沒多久,霍程二人就滾下來了,然后摟在一起你儂我儂,還旁若無人的說了兩句情話。袁慎又傷又氣,只能烈眼睜睜的活活看著。
梁邱飛與幾名侍衛想看又不大敢看,俱是忸怩尷尬。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沒話找話:“誒,那什么,袁公子你沒事吧。”霍不疑若無其事的拉少商起身,簡短道:“看來大家都沒事。”
袁慎捧著摔破的腦門,看著劇痛的胳膊,幾乎要岔氣。
少商甫站定,發覺自己袖袋中有一團細線,一摸質地便知道這是霍不疑日常纏在袖口的那根怪線。應是適才霍不疑來拉自己時線圈松開了,于是筆直的落入自己敞開的袖袋中。
她本想問這根線究竟是什么,不過想到此時緊急,便先按下不提了。
霍不疑緊拉著少商,習慣性的將她護在自己身后,少商皺眉,輕聲道:“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似乎什么爛了。”
霍不疑點點頭,他不但聞到了,還對這種氣味很清楚,但此時不欲嚇到女孩。
梁邱飛等人手持火把去點燃周圍石壁上的油燈,誰知沒走幾步,又聽見那熟悉的咔啦聲,眾人適才滾落的那個斜坡口落下一塊極其巨大的壘石,瞬時將入口堵上,隔絕了來時路。與此同時,周圍的石壁猶如被火蛇舔舐般,逐一亮起嵌入石壁的油燈。
眾人看清了周圍情勢,倒抽一口涼氣。適才因為只點亮一個角落,眾人都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石室,誰知燈光亮起后才發覺這里竟是個寬敞巨大的地下宮殿!
殿宇呈現長方形結構,面積有半座長秋宮正殿那么大,頭頂的穹廬距地面至少有五六丈,由八根粗大的梁柱支撐。霍不疑環顧這座不大不小的地下殿宇,神情凝重異常,尤其是看見地上散落的零星兵刃和鋪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
一名侍衛忽然驚呼一聲:“少主公,你們看那里!”
眾人順著他的手臂看去殿宇一側凸出去的角落——死尸,竟是小山般的一堆死尸,適才的腐臭味便是此處傳來的。
少商覺得自己手腳開始發抖,她一生都沒見過這么多尸首,皮色灰暗,肢體僵硬,凝固的暗紅色血塊大團大團的到處都是。眾人覺得背心發涼,仿佛真的來到了陰曹地府,只有霍不疑鎮定如昔,沉聲呵斥:“怕什么,死人總比活人好收拾,我們過去看看。”
梁邱飛挺起胸膛,與另一名侍衛在前開路,少商瑟縮在霍不疑身后,亦步亦趨。眾人來到尸山面前,看著少說也有一兩百具,少商聞到愈發濃烈的腐臭氣息,幾乎窒息,霍不疑只好拉她退開些。
“袁公子,你,你怎么了……”扶著袁慎的那名侍衛忽然驚叫。
少商沒有暈,袁慎差點暈了,他強撐一口氣,含淚道:“這,這是我家……我家的部曲。”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原來袁家人馬都在這里,難怪外面找不到。
袁慎不顧腐臭味,顫抖著撲上去,摸到那熟悉的藍白相間的袁氏侍衛袍服,他落下眼淚:“是我讓他們投降的!我們被誘入那片林子,前后退路都被阻斷了。我想與其讓大家戰死,不如投降保全性命……田朔竟然殺降?!田朔,田朔竟將他們都殺了……”
地下陰暗寒冷,這些尸首尚保存著生前的表情,一張張憤怒暴烈的悍烈面孔,仿佛訴說著被繳械后屠殺的慘狀。
袁慎看到一張熟悉的亡者面孔,虬須黑面,怒目圓睜。他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吳師,吳師,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眾位!”
少商遠遠望見那尸首的面目,輕道:“這人是袁府的侍衛首領,從小護著袁慎長大的,還教過他弓馬拳腳。”因為袁州牧長年不在兒子身邊,梁夫人這個母親又是有跟沒有一個樣,這名忠誠寬厚的侍衛首領于袁慎而言,幾乎亦師亦父。
面對這等人間慘況,一名少年侍衛先是嘆氣,然后嘀咕:“阿飛兄長,我們少主公就不會這樣出錯。”投降也看人的好嗎!隨隨便便投降,便如長平之戰遇上白起,章邯大軍落入項羽之手,多少人都坑殺了。
梁邱飛用力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
其實袁慎的智略并不比霍不疑遜色,端看他能抽絲剝繭,于毫無跡象之處找到疑點,順著微不可查的破綻找到公孫憲藏十幾年的兒子,就可知他心細如發,足智多謀。
他與霍不疑的差別不只是辦事老練與否,更有為人處世的成熟度,這是一種非得跌跌撞撞,在尸山血海里滾過一圈,才能獲得的痛苦感悟。
同樣的事換做霍不疑,他絕不會為了區區面子就瞞著所有親屬與上峰單獨行動,至少梁州牧是必須知會的。
這一跤,袁慎摔的慘痛無比,讓他從精致溫雅的書香中清醒過來。以后他會知道,身居高位,牽系多少人的安危,指揮稍有差池,就是千萬人死無葬身之地。
地下宮殿中回響著袁慎的輕泣,少商看著那死狀恐怖的尸堆,輕輕發顫,霍不疑拉她的手去摸藏在自己腰囊中三枚圓圓的東西,然后輕道:“你放心,有我在,總能護你出去。”
少商摸出那是什么東西,大大的眼睛睜的滾圓,心卻定了一半。
霍不疑拉著少商往空闊處走了幾步,朗聲道:“事已至此,我等都已落入夫人掌中,夫人何不現身一見。”
“夫人?”少商呆了下,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弄錯了,難道不是堡主李闊在算計我們么?這人到現在都沒找到呢。”
霍不疑低頭道:“李闊被我一箭射中要害,撐不了多久。何況此人暴烈粗蠻,現下這等慢條斯理的舉措,不像他的行事做派。你還記得適才我們在李夫人內居所見么?那些死去的婢女,各個神情愉悅,面帶笑容——這是壯烈殉死的樣子么?”
少商回憶起來,緩緩道:“你說的對。她們那樣子,像是聚在屋中飲酒玩耍,毫無所知的飲下毒酒——這毒藥應是沒有痛楚的。”
“還有那李夫人的尸體——床榻上死去的女子并非李夫人,你還記得她的手指么?”
少商道:“記得,那雙手柔軟干凈,白白嫩嫩,毫無勞作痕跡,應該不是婢女假扮的。”
霍不疑道:“就是太干凈了才可疑——未必只有夫人才有那樣一雙手,高門大戶中,夫人的貼身婢女也不會如何操勞。更要緊的是,屋內有一張使用多年的名貴古琴,可那死去女子的手指上,卻沒有半點操琴留下的指繭。”就算撥弦可以佩戴保護手指的玳瑁指套,但按壓琴弦卻最好用自己的指腹。
若少商是位正兒八經的高門貴女,她應當也能發現那具體女尸手上的異常,可惜少商是半個西貝貨,從沒全面的接受過貴族淑女教育。聽了霍不疑這番分析,她臉上有些窘。
石壁后再次響起機關的咔啦聲,眾人對面的石墻上忽然移開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然后探出一個腦袋——眾人齊齊去看。
此人面貌兇悍,一雙亂七八糟的濃眉猶如兩柄鬼頭刀,直直的落至太陽穴,照程少宮的說法,這等面相屬于命中帶煞,刑克親眷——此人正是大家在城墻上見過的堡主李闊。
少商戲謔的睇了霍不疑一眼,仿佛在說‘你也有猜錯的時候’。
霍不疑緊盯窗口,眉頭一皺,仿佛看出了什么,迅速拉少商后退數步。
少商不解,再去看李闊,只見他眼珠凸出,瞳孔凝固空洞,眼白上血絲密布,臉上既無表情,也無情緒,甚至帶著一股奇特的詭異。她剛開口:“李堡主……”
話未說完,這顆頭顱凌空飛了過來!少商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軀體,也沒有手足,就這么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地上滾動,最后停下來,露出死不瞑目的可怖面孔,若非剛才霍不疑拉少商后退幾步,這顆詭異恐怖的腦袋就會落到她腳下。
少商一股寒氣直冒,霍不疑感到女孩身上傳來的顫抖,慍怒道:“十幾年來在下見過死人無數,夫人這點伎倆能嚇到哪個?!”
袁慎站在尸堆后面,憤怒高喊:“有種就出來,鬼鬼祟祟算什么東西!”
石壁后傳來一陣女子的斯文笑聲:“只是個小把戲,諸位莫惱……袁公子,多虧了你,不然我還不能一網成擒,不枉我費盡心力從田朔手下保住你的性命。”
聽見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少商脫口而出:“王延姬!你是王延姬!”
一名秀致端莊的華服少婦緩緩出現在小石窗后,容貌淡然清麗,正是六年未見的王延姬,已故樓家二公子樓犇之妻!
幾名侍衛尚不明白,但霍袁程三人立刻全明白了。袁慎與少商一時呆若木雞,霍不疑飛快的思索逃生之法,然后回頭向梁邱飛使了個眼色。
袁慎從尸山后走出來,胸口氣血翻滾:“王延姬!這些,所有一切,你籌劃了多久?”
王延姬盯著他們三人,冷冷道:“就從亡夫樓子唯自刎那刻起。”在她心中,李闊顯然不算她的丈夫。
霍不疑肅色道:“樓經夫婦是你殺的?”
王延姬道:“不錯。那賤人是我派人假扮盜賊截殺的,三刀六個洞,慢慢放血咽氣的。樓經那個偽君子,我買通他身邊服侍之人下的毒——可惜公孫憲怕露馬腳,不肯將他毒死張氏的毒藥借給我,只好讓樓經死的舒坦些了。”
少商不敢置信:“為了給樓犇報仇,你不但勾結公孫憲,還是嫁給……嫁給李闊……!還有樓縭!你怕她認出你,所以才裝的病弱,不肯多現身人前!偶有幾次出門赴宴都讓婢女假扮!”
“不錯。”王延姬毫不否認。
少商腦門發脹:“對了,還有駱濟通,難道她也是你殺的?你殺她做什么,你想殺的是我啊!不對,我殺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害死樓犇的!”
王延姬雙目赤紅,厲聲道:“你敢說與你毫無相干?!子唯驚采絕艷,可恨樓經夫婦嫉賢妒能,處處壓制他。他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你們卻死死咬住,不肯放過他!”
少商被她怨毒的眼神嚇的后退一步,霍不疑道:“堅持追查樓犇的是我,比對樓犇筆跡的是袁侍中,的確與少商不相干。”
少商沒好氣的拍了他一下,霍不疑趁機往側面踉蹌數步,離開王延姬的視線范圍,然后迅速將腰囊交給剛躲到柱后的梁邱飛——僅僅一瞬,他又站回到少商身邊。
少商瞳孔一縮,依舊維持著那副嬌嗔的樣子,其余侍衛恍若未見,而袁慎忙著氣急敗壞,是真的沒注意到。
“樓犇栽贓嫁禍,欺君罔上,屠戮銅牛縣令滿門,死有余辜!”袁慎憤恨道,“你為了這么一個人倒行逆施,莫非不管你王家滿門的死活了?!”
王延姬平靜道:“子唯是忠臣良將也好,亂臣賊子也罷,他死后位列仙班也好,下十八層地獄也罷——他都是我最最心愛的人,是我的血肉,我的命。你們害死了他,讓我生不如死。不論你們有多大的權勢,我都要一個個算賬。”
“你,你……!”袁慎氣的唇顫氣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與‘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人犯沖!他氣的差點站不住,只好撐著一旁的宮柱喘氣。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明白此時需要拖延時間。
霍不疑先問:“李闊也和你一道圖謀不軌?”
王延姬不屑道:“他只是個易怒好騙的蠢貨,梁無忌嚴厲執行度田令,讓他老大不高興,我與田朔稍稍攛掇幾句,他就怒不可遏,什么都肯了。”
少商提高聲音:“不對,樓犇死于六年前,公孫憲安置兒子卻是十幾年前的事,難道他能未卜先知?”
王延姬驕傲道:“子唯交游廣闊,消息四通八達,他早就探知公孫憲偷偷將兒子送至中原,本想留到朝廷征蜀時要挾公孫憲,便可立下大功,誰知……哼哼……!”
少商疑惑:“既然樓公子知道朝廷數年后會征蜀,那時再好好立功也一樣啊。”
“你知道什么?!”王延姬尖聲道,“子唯心高氣傲,不愿給人做馬前卒。他雖預知朝廷數年后必將征蜀,但苦于沒有權勢,無法施展手段才華,這才提前設局,想在朝堂中謀得一席之地!”
“好好好,你家郎婿天縱英才,滿朝文武都有眼不識金鑲玉行不行。”少商無奈道,“我心中有一疑惑,那公孫憲究竟是如何將兒子弄進田家堡的,請夫人不吝賜教。”
王延姬冷笑一聲:“這有何難。田家老堡主有個出身卑賤的外室,數年后色衰愛馳,老堡主就不大去見她們母子了。后來那外室之子病故,公孫憲便將自己差不多大的兒子頂替過去。那外室早已失寵,生怕死了兒子自己更沒出路,就答應養育田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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