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顆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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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寒山不再說話,只是鎮(zhèn)靜地看著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視著他的目光,思索著,回憶著,分析著。終于,她慢慢地?fù)u頭。
“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說了出來。
“我沒有暗示,”夏寒山穩(wěn)定地說,“我在明示!”
“不!不可能!”她猛烈地?fù)u頭,“心理病不會讓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她連呼吸都很困難,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輕得連風(fēng)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么蒼白,那么樵悴,這些都不是裝出來的……”
“我沒有說她是裝出來的!”夏寒山沉著地說,“她確實蒼白,確實僬悴,因為她又貧血又營養(yǎng)不良!她在下意識地慢性自殺,怎么會不憔悴不蒼白!”
“慢性自殺?”她驚呆了,睜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聽覺,“你說什么?慢性自殺?她為什么要慢性自殺?她三歲失去父親,我們母女就相依為命,我又愛她又寵她,她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事……”
“并不是不滿足,而是獨占性!”寒山打斷了她,“她從六歲起就在剝奪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愛心,達(dá)到她獨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點,她就利用這項弱點,只要她一天接一天地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沒有自由……”
她的臉色變白了,她的眼神陰暗。
“你……你……”她開始有些激動。“你根本沒弄清楚!這樣說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從小就沒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樂,每次生病,她都對我說:對不起,媽媽。我好抱歉,媽媽……”
“我知道!我親耳聽過幾百次了!”他又打斷了她,沉聲地,穩(wěn)定地,幾乎是冷酷地說了下去,“她越這樣說,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離不開她!我曾經(jīng)有個女病人,也用這種方式來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鐘,她就害病暈倒。我告訴你,你必須面對現(xiàn)實,雨婷最嚴(yán)重的病,不在身體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淚,記住,她做這一切是出于不自覺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覺地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眼睛里涌滿了淚水,“你這樣說太殘忍,太冷酷,太無情!你在指責(zé)她是個自私自利而陰險的壞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聽話,她一切都為別人想,她純潔得像一張白紙,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沒有心機(jī),沒有城府,她是個又孝順又聽話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這樣說,只因為你査不出她的病源,你無能,你不是好醫(yī)生,你們醫(yī)生都一樣,當(dāng)你査不出病源的時候,你們就說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兒,他靜靜地望著她,靜靜地聽著她激動的、帶淚的責(zé)備。他沒有為自己辯護(hù),也沒為自己解釋,當(dāng)慕裳說他“無能”的時候,他只輕微地悸動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走到咖啡桌邊,把攤在桌上的病情資料,和x光照片收進(jìn)醫(yī)藥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語氣嚇住了,她呆坐在那兒,呆望著他收拾東西,眼看他把每一樣?xùn)|西都收進(jìn)箱子里,眼看他把醫(yī)藥箱合了起來,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門口……她爆發(fā)地大叫了一聲:
“你要到哪里去?”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溫柔而同情,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火氣,卻充塞著一種深切的關(guān)懷與憐恤,他低沉地說:
“放心,我會治好她!”
她陡然間崩潰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悲涼與無助,盛滿了祈求與歉意,她蠕動著嘴唇,呻吟般地低語:
“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他注視著那茫然失措的臉,憂患、寂寞、孤獨、無助、祈諒、哀懇……都明寫在那張臉上。他又感到那種強(qiáng)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覺地放下了醫(yī)藥箱,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不知不覺地把她拉進(jìn)了懷里,不知不覺地?fù)碜×怂植恢挥X地把嘴唇蓋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頭來,她的眼睛水汪汪地閃著光。她顯然有些迷惑,有些驚悸,像冬眠的昆蟲突然被春風(fēng)吹醒,似乎不知道該如何來迎接這新的世界。可是,嶄新的、春的氣息,已竄入到她生命的底層,掀攘起一陣無法平息的漣漪。她喘息地,惶惑地凝視著他,低問了一句:
“為什么這樣做?”
“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樣惶惑。“很久以來,就想這樣做。”
“為什么?”她固執(zhí)地問。
“你像被冰凍著的春天。”他低語。
冰凍著的春天,驟然間,這句相當(dāng)抽象的話卻一直打入她的心靈深處,這才醒悟自己虛擲了多少歲月!她揚(yáng)著睫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面前這個男人,不,這個醫(yī)生,他不只在醫(yī)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間,她有種朝圣者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于走到圣廟前的感覺;只想倒下來,倒下來什么都不顧。因為,圣廟在那兒,她的神祇可以為她遮蔽一切苦難,帶來早已絕緣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頭,把前額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個寬闊的肩頭。他的手仍然環(huán)抱著她的腰。
“請你——治好她。”她低語。
“不只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語。
“治好我?”
“她病在要獨占你,你病在要被獨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因果關(guān)系,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給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么注意雨婷,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對雨婷而言,也是一樣,她不能終身仰賴母親,她還有一段很漫長的人生。”
“很漫長的人生?”她玩味著這幾個字,欣喜的感覺隨著這幾個字,流進(jìn)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環(huán)著。很漫長的人生,她不會死,她不會死,她要活到一百歲!抬起頭來,她注視著他那男性的、充滿了溫柔與力量的臉,誰說他僅僅是個醫(yī)生而不是上帝?誰說的?
她更緊地靠緊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單純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屬于信徒對神的奉獻(xiàn)、仰賴,與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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