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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蒿里(四)-《嫁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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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是鍥而不舍地“保護”巫郁離,像一個安靜的影子。他認認真真地報恩,要答謝巫郁離治好他的風寒。雖然他總是被山妖追趕,被伸出來的松樹枝掛住衣領(lǐng),被大蛛網(wǎng)黏住手腳,最后依靠巫郁離把他救出來。

    “我會變強的。”小孩兒嚴肅地告訴巫郁離。

    巫郁離忍著笑,拍拍他的頭頂:“好,我知道了。”

    “還會長高。”小孩道。

    “好好好,”巫郁離終于忍不住笑起來,“我等你變強,也等你長高。”

    戚隱端詳這孩子的容貌,白嫩的小臉盤子,黑而大的瞳仁,干干凈凈,看著就讓人喜歡。他摸著下巴道:“老白,你覺不覺得這娃娃長得很像我哥?”

    “的確,一副傻相。”白鹿聳聳肩,“想必我的大神巫就是依照這個小娃娃為底本,造出了扶嵐。”

    他們漸漸熟悉,巫郁離教他金錯書,教他一些簡單的符咒,還削了一根小竹笛,教他那首唱給白鹿的謠曲。他們一起去采草藥,翻過長滿老松樹的山皋,趟過鳴濺濺的小溪流,小孩兒像一只笨拙的小鴨子,跟在巫郁離屁股后面走。這娃娃不怎么愛說話,走不動也不吭聲,硬撐著跟在后頭。一趟路下來,巫郁離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娃娃的腳底磨出了水泡。

    后來有一天晚上,巫郁離睡不著,起來吹笛,才發(fā)現(xiàn)小孩兒蹲在棚子門口,弓著脊背,兩手搭在腳背,小蝦米似的,睡得迷迷糊糊,腦袋一點一點。不知道被涼風吹了多久,一頭黑發(fā)吹成了狗窩。

    這個小不點兒,總是喜歡悶不吭聲地守著。巫郁離又想笑又心疼,把他抱進草棚。他醒了,不再睡,巫郁離就給他講月牙谷,講白鹿大神,講月輪天上的扶嵐花。

    “它是神的象征,只長在神的領(lǐng)地。它不會死,也不會枯。”巫郁離用樹枝,在地上摹出一朵扶嵐花的輪廓,“它只害怕風,風一吹,它就會變成雪,嘩啦啦,飛走了。”

    草棚子里一豆孤燈,盈盈的光擁著兩個人湊在一塊兒的臉龐。小孩兒問:“我可以去看么?”

    巫郁離笑道:“等白鹿大神回來,我求他帶你去。”

    “可我只是凡妖。”

    “白鹿大神喜歡漂亮的小孩子,”巫郁離說,“蘭兒這么好看,白鹿大神一定喜歡你。”

    “你好看,所以白鹿大神才喜歡你么?”小孩兒似懂非懂地問。

    巫郁離撐著臉溫軟地笑,沒有回答。

    小孩兒望了巫郁離半晌,巫郁離疑惑地歪頭看他。他湊到巫郁離耳邊,像在悄悄說一個星星一樣小的秘密,一個屬于小孩家的心事。

    “我也喜歡阿離大人,”他說,“我最喜歡阿離大人了。”

    小孩兒細細軟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巫郁離一下愣了。寂靜的夜晚,奴隸們在各自的地洞和草棚里安睡,遠天亮著血色滔滔的紅光,不時有金紅色的焰火炸響在天的盡頭。巫郁離的唇角依然帶著微笑,一如既往,溫和嫻靜,只是有淚紛紛如雨,滴在手背。

    他安靜地落著淚。

    原來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這個孩子給了他最后的慰藉。

    然而赤土萬里,癘疫在死尸的身上復(fù)蘇,這個孩子沒能熬過第二次癘疫。染上癘疫的奴隸們抱著孩子沖進巫郁離的草棚,巫郁離擁住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能救他的只有飛廉神蠱,可神蠱掌握在部落貴胄的手中。那是他離開月牙谷以來,第一次向不是神祇的凡靈下跪。

    戚隱和白鹿看著他被烈日炙烤得蒼白龜裂的嘴唇,小孩兒在他的懷里奄奄一息。奴隸們在他的身后哀哭,兔死狐悲,他們看見他們自己的命運。

    祝鳩氏的首領(lǐng)終于從金帳走出,巫郁離伏在地上伸了伸手指,模糊的視野里映出首領(lǐng)考究的皮靴。

    “救救他……”

    “一個無用的花妖崽子,同你又有什么干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頭頂,“阿離大人,您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吶。”

    巫郁離抬起眼,看見那只曾在大祭中叫罵他的狼妖。他張了張口,沙啞的嗓子說不出話。

    “老子早就告訴過你,是什么命,就合該是什么命。當了大神巫又如何,到頭來,還是要窩在老子的奴隸堆里,跪在老子的金帳前,求老子賞給你們一條賤命!”狼首呵呵冷笑,“沒記錯的話,飛廉神蠱還是你巫郁離親手煉出來的吧。可惜……”狼首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躺著許多濁黃的丸子,“這小玩意兒何其珍貴,就連我也只有這么一盒。”

    巫郁離仰頭看他,“有何條件,但說無妨,吾必定萬死以赴。”

    “我不要你的命,”狼首瞇著眼,湊近他的臉龐,腥臭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老子活了三百來年,南海鮫人,九垓魔女,九尾妖狐,就連人間的王女,老子也玩過幾個。可是……”狼妖的指爪扣上巫郁離白潔的下巴,“老子獨獨沒有嘗過我們巴山神殿大神巫的滋味,不知……當是何等的甘美?”

    四面狼妖環(huán)伺,森森綠光在血色黃昏中閃爍。

    狼妖舔了舔嘴唇,道:“老子要你進老子的金帳,睡上一宿。”

    如有雷亟全身,戚隱和白鹿都愣在當場。

    “戚隱……”白鹿臉色蒼白,問,“他什么意思?”

    “我……”戚隱不知怎么說,“老白,你冷靜,你冷靜。”

    奴隸們一片沉默,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句,“一宿而已,就當被瘋狗咬了。”

    “是啊,阿離大人,我們這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蘭兒才五歲啊,您不救他了嗎?”

    更多奴隸一言不發(fā),用悲哀的眼神,注視巫郁離匍匐的背影。

    戚隱和白鹿眼睜睜地看著巫郁離緩緩站起來,對狼妖道:“你發(fā)誓。“

    “我向白鹿大神起誓,若有違,剝我妖骨,焚我血肉,不得好死!”

    巫郁離把小孩兒放在籬笆邊,一棵枇杷樹下,以前他們采藥累了,常常靠在枇杷樹下休息。有時候一顆枇杷砸到頭頂,他們分著吃,一起被酸得齜牙咧嘴。很久以前,他還是小月牙的時候,他記得白鹿最愛吃酸果,十萬大山的一棵枇杷樹下,“大神姜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的刻記,大概至今還在吧。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沒有回頭,走進了金帳。

    “小月牙!”白鹿嘶聲大吼,淚如泉涌。

    戚隱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別看了,別聽了!不要再看了!”他四處尋那個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來,我們不看了!我們不看了!”

    “這樣么?”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身邊。

    “不,”白鹿顫抖著身體,用盡全力平復(fù)自己,“我要繼續(xù)。”

    “白鹿!”戚隱長眉緊蹙,“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沒有意義了,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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