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針 縫補(bǔ)-《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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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叔夜能感受到她縫補(bǔ)的動作,原本閉上的眼睛睜開了,剛好落在正在縫衣服的那雙手上,順著望過去,此時天色已黑,在炭火微弱的光線下,高眉娘的身影似乎和記憶中林添福重合了起來。
不自覺地,他挪過去了些,靠近了些,額頭碰觸到了高眉娘大腿外側(cè),那柔軟的觸感,帶著不算很多的體溫,莫名地叫人安心。
有多少個晚上,在無奈與無助中,兩母子相依為命,只有靠著彼此才能熬過去那些暗夜。
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能讓彼此安心的人。
繡花針一針針地縫好了林叔夜的衣服,也一針針地縫補(bǔ)著他的心。
他終于開了口:“姑姑……”他竟然哭了出來:“我對不起你。”一個大男人對著一個女人哭,一個莊主對著繡首哭,那是極難為情的事,但此刻眼淚卻流淌得理所當(dāng)然。
“你怎么對不起我?”
“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結(jié)果卻因為我……啊!”
他微微一聲叫痛,因為繡花針不小心扎到他了。
但這種體驗竟然也不陌生,母親給自己縫衣服時,偶爾也誤扎過。
“抱歉。”高眉娘此刻的語聲溫和,沒有初遇時的尖刻,也沒有后來故意擺出來的冷漠:“你看,我還是‘海上繡神’呢,說什么師蜀友蘇,說什么凌湘霸粵,說什么天下第一,結(jié)果縫個衣服都扎到人,是不是很好笑?”
這其實(shí)不算好笑,但又似乎確實(shí)有點(diǎn)好笑,林叔夜嘴角抽動了一下,只是心情轉(zhuǎn)換得有些急,弄出來的聲音便有些怪。
“我練繡二十余年,十三年前就參加御前大比了,結(jié)果縫衣服卻還失手。你做繡莊莊主,滿打滿算才多久?頂天了一年多些。偶爾失手,也不算什么。”
“這次不同啊!別的事情失手就失手了,但這一次……這一次失手,我們就完了!”
“完?哪里完了?”
“斗繡完了!御前大比完了!”
“那很重要么?”
空氣中忽然靜了下來。
但繡花針沒有停。
好一會,林叔夜稍微抬起頭來:“這不是姑姑你最大的心愿么?”
高眉娘縫上了最后一針,就像所有做針工的村婦一樣,低頭咬斷了針線,然后才說:“我原來以為很重要的……”
她隨手收起來了繡花針:“因為我是靠著這個信念的支持,才掙扎著從鬼門關(guān)回來、從西南回來,并一路走到現(xiàn)在。但是小惠死了之后,我的想法松動了。今天再看到你舅舅斷了手,你又變成這樣,我的念想……就不同了。”
林叔夜坐好了,仔細(xì)地聽著。
高眉娘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道:“你還是先跟我說說陳子峰的事情吧。有一些事情你還沒跟我交底呢。”
她輕輕松松地說出了陳子峰的名字,并沒有遮掩,也沒有在說這個名字上時花費(fèi)什么力氣,聽上去就像提及一個陌生人一樣。
林叔夜心氣提了一提,當(dāng)下將自己如何猜到陳子峰、如何在秦德威外宅里確認(rèn)、如何與他斗法、如何被他拿捏等事,毫無保留都說了出來,既開了口,連霍綰兒的事也都說了。
高眉娘聽后,花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算消化完,她嘆了口氣,說:“陳子峰也就算了,霍姑娘那邊……唉,有些可惜了,不過這也是緣分。不過只是這些,就把你打擊成這樣?”
林叔夜猶豫著,終究把林添財出賣林添福的事情也說了,把這件事情說出口,對他來說都已經(jīng)是很艱難的事了。就連剛才林小云來不停追問,他也一字不提。
高眉娘靜靜地聽著,聽完沒有譴責(zé)誰,卻問道:“這件事情,你母親應(yīng)該是知道的吧?”
林叔夜愕住了。
這一天多來他千思百轉(zhuǎn),卻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這個問題!
“我想,她應(yīng)該是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是啊,林叔夜會被瞞在鼓里,林小云毫不知情,但林添福卻不可能不知的,這位隱忍的母親只是善良,并不癡愚。
高眉娘又問:“這二十年來,你母親對你舅舅有沒有生分過?”
親人之間,打罵不怕,甚至怨恨都不怕,最怕的其實(shí)是生分。
一旦生分了,親人就不是親人了。
自記事以來的種種從腦海中晃過——
林添福對林添財,該生氣時還是生氣,該責(zé)罵——林添福人善良而溫順,不會罵哥哥,卻會當(dāng)著哥哥罵兒子,其實(shí)就是罵給哥哥聽。
但是生分、疏遠(yuǎn),卻是沒有的。
“沒有。”林叔夜說:“我娘沒對我舅生分過。”
“那她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原諒了的。”
高眉娘輕輕的一句話,卻如同驚雷一般,劃破了困住林叔夜心境的黑厚云層。
這個世界,沒有人能在這件事情上幫林叔夜原諒林添財,如果有一個的話,那就是林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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