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謁張居正墓-《醉里挑燈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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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世宗中期,張居正還只是翰林院的一個編修,就痛感國運的土崩魚爛,朝廷中的官員庸多賢少,于是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非得磊落奇偉之人,大破常格,掃除廓清,不足以彌天下之患。”張居正的宰輔之志,并不是入仕之后才有的,當他還是一個青巾學子的時候,便想成為當世的伊呂。不是不切實際的空想,而是扎扎實實地做準備。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由于得到首輔徐階的賞識,張居正被任命為東閣大學士而參贊入閣。他的這一地位類似于今日的國務院副總理,這一年,張居正四十二歲。幸運的大門總是為有準備的人而洞開。歷代的內閣,都是權力斗爭最為激烈的地方,一是與皇權的磨擦,二是閣臣之間的斗爭,很少有人能在那樞機之地呆得長久。就是能夠呆在里頭,也極難有所作為。但張居正卻是一個特例。從他入閣到去世,他一共在內閣呆了十六年,六年次輔,十年首輔。其間無倫發生了什么樣的政權嬗變,人事代謝,他都固安其位,巍然不動。不言施政,單從為官的角度看,張居正無疑也是最優秀的。
張居正的政治理想是“足食強兵,國富民本”,在朝廷命官“飽暖思淫欲”普通百姓“饑寒起盜心”的明代中晚期,這理想簡直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張居正明知不可為而為,從未放棄自己的渴求與夢想。隆慶元年,他入閣之初,就向新登帝位的穆宗上過一道《陳六事疏》,從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等六個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改革主張。這是張居正經過長期思考而精心寫出的一份相當完備的改革文件。自商鞅以降,漫長的封建時代曾發生過幾次影響深遠的改革,但沒有任何一位改革家提出的改革措施能像《陳六事疏》這樣切中要害,而且富于操作性。此前沒有,此后也沒有。遺憾的是,穆宗缺乏從根本上改變朝局扭轉頹敗的勇氣。他只是對《陳六事疏》說了幾句贊揚的話,在西苑搞了一次閱兵,僅此而已。經過這一次試探,張居正知道時機并未成熟。他仍隱忍地呆在內閣,在保全自己權位的前提下,做一些于社稷蒼生有利的善政。
穆宗皇帝去世,作為太子的老師,隨著太子朱翊鈞的登基,他迅速得到了重用,取代高拱當上了首輔。萬歷新政的改革大幕,此時才正始拉開。
按照人們通常的說法,一個人在副職的位子上干得太久,驟膺大任,很難擺脫“小媳婦”的心態,缺乏總攬全局的才能與朝綱獨斷的勇氣。用這一觀點來衡量張居正,顯然不合適。他從翰林院的編修干起,到國子監司業(相當于國立大學的教務長),到左春坊(太子的老師)以及入閣為次輔,他做過的官,不是無關國計民生的文職,就是與大辦事員無異的副手。叱咤風云的封疆大吏,他一天也不曾干過。這種出身,很容易書生意氣。但張居正不同,他就是他自己所說的那種“磊落偉人”。甫一上任,他就施出雷霆手段,裁汰庸官,兩京不到三萬名的官員,被他裁掉七千人。僅這一舉動,就令天下士林為之側目。并因此被人指斥“與天下讀書人為敵”。面對洶涌而來的道德的責難,張居正不為所動。為了改革,他說過“雖萬箭攢體,亦不足畏”的話,沒有這種敢于擔當的勇氣,則他所領導的改革,不可能實現歷史的飛躍。
四
后世對萬歷新政的評價,大都肯定。但奇怪的是,對萬歷新政的倡導者張居正,卻頗多攻訐之詞。細究其因,是因為張居正的改革得罪了兩部份最不能得罪的人:一是以皇權為代表的勢豪大戶,二是掌握了話語權的清流。
孟子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其實,自商鞅至康有為,封建時代的任何一次改革,莫不都是拿勢豪大戶開刀。舉凡江山易主之后,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產生痼疾。所謂太平盛世,就是各種社會集團的利益達到了某種平衡。士農工商各有天地,政治清明民淳事簡。在這種和平的環境里,耽于享樂的人群愈來愈多,于是,攫取財富的貪欲也越來越強烈。此情之下,那些把握權柄的人總是能夠通過不正常的手段,掠取和占有本不該屬于他們的財富。政治家的責任,就是通過他們的領導才能,使社會資源能得到合理的分配。但是,在封建專制的情況下,這樣的政治家并不多見。
張居正懷著安邦濟世之心,一心想救贖飽受苦難折磨的黎民百姓。當上首輔之前,他曾說過“長安棋局屢變,江南羽檄旁午??????貪風不止,民怨日深,倘奸人乘一日之釁,則不可勝諱矣。”他深知官逼民反的道理,若對貪婪的豪強集團不加抑制,則膽小怕事的百姓都會成為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歷史上所有的改革,莫不都是豪強集團與弱勢群體產生尖銳對立的情況下發生的。張居正推行的萬歷新政,一系列舉措諸如裁汰庸官、整頓驛遞、減少生員、清丈田畝、一條鞭法等等,都在極大程度上吁解了老百姓的困苦,當然,也把勢豪大戶得罪得干凈。
關于第二點,張居正得罪清流的問題,至今,仍有人認為這是張居正不可饒恕的罪過。在古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中國的讀書人,若想光宗耀祖,只有一條出路,即博取功名,金榜題名后做官。張居正也是憑著這條途徑而逐步攀上權力巔峰的。但他一直對官場上的人浮于事,政令不行而以玄談相尚的陋習深惡痛絕。他上任之初,一些同年同鄉莫不歡欣鼓舞。認為升官的機會到了。可是半年時間之后,他們便深感失望。張居正并不任人為親,最典型的例子有兩個。一個是他的同科進士,時任湖北巡撫的汪道昆。他的確憑著張居正的關系,從地方的撫臺升任為兵部左侍郎。張居正讓他去薊鎮巡視邊防。每到一處,這位汪侍郎第一件事就是拜會當地的文人,吟詩作賦,極盡風雅之能事。回到京城后,他呈給皇上的巡邊奏疏,是一篇字斟句酌的美文。美則美矣,卻對薊鎮邊防的情況語焉不詳。張居正看了很生氣,在奏疏上批了八個字:“芝蘭當道 ,不得不除!”意思很明顯,你即便是一株美麗的芝草蘭花,卻因為長錯了地方而不得不除——路是用來行走車馬的,而非園圃。于是,汪道昆被皇上下令致仕,回到歙縣老家,當了一名真正的吟風弄月的詩人。另一個例子是,仍為張居正同科進士的王世貞,他本想依靠張居正的關系謀求升官,但張居正覺得這位同年雖是名滿天下的詩壇領袖,但并不具備“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才干,所以拒絕讓他擔任要職。王世貞因此記恨在心,他在晚年寫了一部“嘉靖以來首輔傳”,對張居正褒少貶多。他說“居正天資刻薄。好申韓法,以智術取下”。在張居正同時代中,除了這部書,另有他的前任高拱寫的《病榻遺言》,也是對他多有中傷。
重用循吏而疏遠清流,這是張居正的一貫主張,也是值得肯定的用人之道。但恰恰這一點,他得罪了讀書人。乃至在他死后,一些清流竟然配合豪強集團,對張居正橫加指斥,大肆撻伐。這不是張居正的可悲,而是民族的可悲。黎東方先生的一段話,道出了個中奧妙:“中國的社會,尤其是在明朝,是一個只講私情,不講國法的社會。誰要執法嚴明,誰就免不了得罪人。官位愈高,得罪人的機會便越多。想升官的升不到官,怕丟官的丟了官,說人情的說不到人情,借錢的借不到錢——如何不恨?恨張居正的人,實在太多了。”
五
張居正死于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六月二十日,享年五十八歲。 在他之前的一連五位首輔,沒有一位死在任上。張居正真正稱得上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的死,對朱明王朝來講,是難以估量的巨大損失。但是,直接從張居正推行的改革中得到實惠的萬歷皇帝朱翊鈞,卻并不這樣認為。張居正出任首輔時,朱翊鈞才十歲。一應國家大事,全憑張居正作主。張居正的角色,類似于攝政王。隨著朱翊鈞逐漸長大,特別是十六歲大婚之后,親政的欲望越來越強烈。加之他生性喜愛錢財,為花錢的事,屢屢與張居正發生齟齬。久而久之,他由當年對張居正的言聽計從變為內心厭惡。張居正死后不到一年,朱翊鈞即開始了對他的清算。家產被抄,爵秩盡奪,家人死的死,謫的謫。朱翊鈞本還想開棺戳尸,在眾多大臣的力諫之下,才罷止了這個念頭。自此,人亡政息,
僅僅兩年時間,萬歷新政帶來的中興之象,便消失凈盡了。好貨的朱翊鈞,又上承他的祖父世宗,開始了橫征暴斂,國事越發地縻爛了。在他主政的最后十幾年,內憂外患一直沒有停止。朱明王朝,終于在他死后二十四年徹底地崩潰了。
張居正死后的數百年,圍繞他展開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每遇國難之時,總有睿智之士感嘆“世上已無張居正”;而遇太平順境,便有人站出來替皇權講話,斥張居正是“威福自專”的權臣。平心而論,張居正是愛權力,有獨操權柄的嗜好。但更應該看到,他決不是那種以權謀私的人,他利用手中的權力,確確實實為國家,為老百姓做了許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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