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4-《客自不須還》
每逢陰雨天氣,她的左腿還會犯疼。
但她的心里,似乎早就已經不疼了。
她像這個地方的普通女子一樣,身穿粗布短衣,頭戴織錦頭帕,背著竹編背簍,每逢當圩日就去集市采買些大米、果蔬、油鹽等生活物資,其他時間會到山里找些草藥,熬成湯劑,治療腿傷。
有時候,她也會在破舊的小院里,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修剪一下花草的枝葉。伴隨著一道道寒光的閃現,院子里那些山茶花、玉蘭花、虞美人、鳶尾花的樣貌都會變得煥然一新,如同被最優秀的篦頭匠改變了造型一般。每天,她都會擷取最美的一束鮮花,插在屋內的青花玉壺春瓶之中,讓簡陋的房間里有一些生氣。
沒有人知道她還活在這里。父親、哥哥,以及其他人,都已經成為生命中的過客。
偶爾她會買上一些普洱茶餅,在不能出門的日子里,為自己泡一壺清茶。普洱的香氣比不上家鄉的巖茶,但有一種獨特的濃醇,能讓自己在平靜中回想起一些往事。
她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年上元節,“父親”帶著她和“哥哥”一起去看花燈。“父親”和“哥哥”穿著逢年過節才會穿上的吉服,她則穿上了一身嶄新的白綾襖兒和藍裙子,興高采烈地四處張望。她還記得那時的大街上,有各種雪花燈、梅花燈、核桃燈、荷花燈、鷹兒燈、鳳兒燈,各色燈彩多以紗絹玻璃及明角等包圍,并繪畫古今故事,讓人目不暇接;還有花炮棚子制造的煙火桿子、線穿牡丹、水澆蓮、金盤落月、五鬼鬧判兒、炮打襄陽城等各色煙火競巧爭奇,只見縣城里的富室豪門爭相購買燃放,一時間銀花火樹、光彩照人,將夜晚的天空都映得雪亮。
路上,他們遇見了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頭。那老頭見“哥哥”和她長得可愛,硬塞給他倆一人一根冰糖葫蘆。她的心里美滋滋的,還沒來得及嘗上一口,卻看見“父親”鐵青著臉,硬逼著他倆將冰糖葫蘆還給老頭。
回家后,“父親”把“哥哥”和她關在一間黑漆漆的柴房里,兩天沒給他們飯吃。從此之后,他們再也不敢接受百姓送來的任何東西。因為他們可以餓死,但“父親”必須是青天。
她還記得十歲那年,“父親”署任松溪縣知縣。在縣城南邊的湛盧山上,“父親”覓得兩件兵器,其中一把錚亮鋒利的長劍給了“哥哥”,一把比匕首還要短還要薄的袖劍送給了她。她很不高興,認為“父親”偏心,還躲在房間里大哭了一場。
但“父親”告訴她,越是不起眼的兵刃,越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當然,也越需要勤加練習。在“父親”的指導下,她的進步神速,不到十五歲,就用這把袖劍殺掉了第一個人。那人直到斷氣,都沒有看見殺死他武器長什么樣子。
她還記得那天在寒風嶺找到林睦時的樣子。林睦的眼神仿佛已經有些迷離呆滯,坐在一座野墳堆上不知在畫著些什么。他們知道林睦曾經練過點功夫,因此并不敢掉以輕心。“哥哥”控制住了林睦的雙手,而她趁著林睦試圖高喊的時候,將袖劍快速刺進了他的喉嚨,削斷了他的氣管。
幾乎沒有鮮血流出,也沒見太多掙扎,林睦看上去就像死于寒風嶺的冤魂之手。
他們取走了林睦的性命,取走了古畫,和他手中的那張紙。古畫完好無損,但林睦在那張紙上畫出的東西卻讓“父親”迷惑,幾處特殊的標記似乎有所指向。雖然上峰的命令是將古畫帶回,但“還陽石”的秘密也讓人心動。精通易理的“父親”研究數日,并派人在寒風嶺暗中找尋,結果一無所獲。時間所剩無幾,“父親”只能按照林睦在畫中寫下的那闕詩,派“哥哥”和她去江陰找到徐霞客,試圖在有限的時間里,找出林睦打算畫出的答案。
徐霞客和他的小書童果然不負眾望,找到了答案,盡管那個答案未必能讓所有人滿意。特別是“父親”,也許還有“哥哥”。
她清洗了雙手,采了幾朵月季花瓣,輕輕地放在普洱茶中。窗外又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個地方的雨季總是會讓時間變得很漫長。
她在離開之前對那個書童說過:他們隨時可以來取自己的性命,以告慰林睦以及其他死者的在天之靈。但是,在此之前,她還有一些事情未曾了結。有些人不能白死,有些事不能就此過去。她不知道誰是善是惡,但她知道,那些欺騙、壓迫、凌辱和殺戮,終須有人來償還。
她的袖中還有劍,她還能為這個搖搖欲墜的人世間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她焚起了一爐香,拿起了一本書童送給自己的小書,一邊飲茶,一邊閱讀。就在這時,茶桌上的一個不起眼的陶罐里,似乎有蟲鳴聲傳出,與窗外的細雨聲交織在一起,像在唱著一曲哀傷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