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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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混賬,他真混賬!
他愧疚而又恐懼地哭了。
他沖著二老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著,說出了一句真誠的話:
“二……二老爺,我……我錯了!”
二老爺莊重地點了點頭,緩緩地道:
“知錯就好……就好!二老爺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記恨二老爺我,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二老爺不忍再說下去了,手一揮,示意押解的人執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兩個家人抬著那半截沉重的磨盤壓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盤孔上系好了繩子,繩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繞了兩圈,扎成一個死結,剩下的一截塞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窩里。
田老八被壓在地上軟軟地跪著,頭垂得很低,幾乎碰到了長滿野草的地面。
二老爺又揮了揮手,四個人抬起了背著破磨盤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時,田老八本能地掙扎起來,可他沒有罵。在掙扎的時候,半截磨盤從背上滑落下來,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撲通”一聲,他被四個人提著胳膊,提著腿,甩進了河里,甩得不太遠,他落水的地方離河沿只有五六步。
這顯然是很讓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進河里后,便再也沒冒上來,離得近的人說是看到了他的腳,說他的腳曾在河面上出現過兩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紋。大多數人卻沒有看到。那些對看殺人有著極大興趣的人們,無不感到極大的失望,他們原來以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現在看了一回,也不過如此么!
他們一致認為,“背石沉河”還不如殺豬更耐看。
圍觀的人們帶著各自的失望,紛紛散開去。二老爺也坐上涼轎順著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婦哭昏了過去,二老爺臨走前也并沒忘記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黃河大堤還像巨龍一樣靜靜伏臥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還在靜靜地向著那千古不變的方向流淌,血紅的殘陽依然高懸在遠遠的天際,曠野上的風依然帶著泥土的腥濕味在田家鋪周圍的土地上飄蕩著……
僅僅是死了一個應該死去的人。
田二老爺不后悔。田二老爺在古老的仁義面前,在這塊土地樸素而又簡單的真理面前,顯示了自己無可非議的高尚與公正。
當四面八方的槍聲再一次稀落下來的時候,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帶著兩個身著便衣、揣著短槍的礦警,沿著公司公事大樓的墻根,溜到了外護礦河邊上,通過護礦河上臨時架起的木橋,逃到了公司生活區外面。
這時,那輪血紅的殘陽已沉到了遙遠的地平線下,西方的天際上抹滿了橙紅色的斑駁的云霞,廣闊的原野上升騰起裊裊飄浮的輕紗般的濕霧,那濕霧和田家鋪鎮子上空的炊煙混雜在一起,一陣陣向高遠的夜空中飄散。槍聲停了下來,依傍在古黃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鋪鎮和田家鋪礦區顯得出奇的寧靜,仿佛這里根本沒有發生什么災變,根本沒有進行戰爭似的。順著公司挖掘的排洪溝走到大堤上時,李士誠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像一條擺脫了旋渦惡流纏繞的魚兒一樣,再一次領略到了自由輕松的滋味,他突然覺著,不論在任何時候,活著,都不是一種負擔。
黃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執行家法的壯劇已經演完,該死的,死去了;該走的,走掉了;連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婦,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沒有什么人留在大堤上,連綿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嚴而又破敗的城墻,擁著一河清波,從看不到盡頭的遙遠天邊伸展到李士誠腳下。他心里很坦然,他也沒感到害怕,他并不知道在這道森嚴的大堤上剛剛執行過一個罪犯的死刑。他穿著皮鞋的腳板擊打著這段灰褐色的大堤時,夜幕已在飄渺的輕煙中掛落下來,正前方墨藍色的空中已隱約現出三五顆星星,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過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曠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今日下半夜——最遲明日一早,趕到寧陽縣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這樣做并不是不負責任,他愿意負責任,愿意承擔起一切應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他愿意接受**的公道裁決,但卻不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壓榨與欺辱!戰爭并不是他挑起的,戰爭的惡果,也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獨吞!他曾經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決窯民的騷亂問題,他甚至寧可向窯民們作出更大的讓步,也不希望進行這場戰爭。不錯,窯民們太蠻橫,太不講理,窯民們截擊了北京的委員團、占住了礦區、阻止了**的封井計劃,可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后,張貴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這殘敗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華公司還要不要辦下去?他是實業家,不是軍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錢,而不是窯民們的尸體!
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通過縣知事張赫然,三番五次勸張貴新,請他不要打,張貴新卻不聽。張貴新要面子,張貴新要在窯民們身上找補回他在委員老爺們面前丟掉的面子,張貴新要打!他曾經答應捐一萬塊大洋的軍餉給他,但他還是要打!當時,實業廳的礦務專辦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脅的口吻提醒說: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鋪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讓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攔,人家還是要打的!他的命運從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開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無賴的窯民,事情鬧到今日這一步,完全是窯民們造成的!這些窯民根本不講道理,不顧大局,甚至動槍、動炮,再三滋事挑釁,這才最后導致了戰爭的爆發。
開初,他盡管提心吊膽、心魂不定,可還是認為窯民們是不經打的,少則半天,多則一天,戰爭就會順利結束,窯民們就得拋下一具具尸體,狼狽逃出礦去。卻又不料,窯民們竟打得十分頑強,鬼也搞不清他們從哪兒搞來了這么多鋼槍、這么多子彈,從六月四日到六月六日,硬是和張貴新兩個團的大兵整整對峙了三天,竟搞得這兩個團的大兵毫無辦法!張貴新連著三天未能攻進礦內,情緒變得極為煩躁,張口就罵人,不但罵他的部下,居然也罵起他李士誠!罵他不該修護礦河,不該筑高墻,不該把礦門建得像城堡,好像戰事失利的責任也該由他李士誠來負似的!
協理陳向宇是聰明的,他勸他早一點離開礦區,先到縣城,和那幫逗留在縣城的**委員團的委員們談談,做些疏通工作;爾后,到天津和上海去,通過關系打通北京**的各個關節,準備處理善后問題。他想了想,認為這是可行的,遂將離開礦區的打算告訴了張貴新。張貴新一聽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場惡罵:
“媽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里跑?!噢,劉蕓林跑了,張赫然跑了,你們都他媽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這里給你們擦屁股?你他媽的想得美!老實告訴你!我姓張的不走,你狗日的也走不了!弟兄們是在給你賣命,軍餉你得出、糧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養!你他媽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沖著你的腦門練槍法!”
當時,他真有點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張貴新對罵一通,他覺著他的人格、他的尊嚴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時光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之前已經過完了,他在張貴新面前已不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實業家,而不過是一個敗得一塌糊涂的上流乞丐。
可他還是說話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張旅長,我并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對您和您的弟兄們不管不問,我走了,趙副總經理還在,陳協理還在么。一切,他們會負責的!再說,上海、天津,也是中華民國的地盤么……”
張貴新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別他媽的給老子玩花招!上海、天津是中華民國的地盤,可他媽的不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就要你呆在寧陽,呆在田家鋪!”
他簡直被張貴新的蠻橫氣昏了,憤然反駁道:
“我愿意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在**的公斷下來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張貴新拔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
“你有自由,老子有槍!老子一槍就能斃掉你八個自由!”
恰在這時,陳向宇走進了屋子,他顯然在門外已聽到了他們的爭吵,一進屋便勸道:
“二位何必發這么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說兩句;張旅長你也消消氣,李公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F在外面四處都是窯工,哪里跑得出去呢……”
在陳向宇的勸解下,一場小小的風波才告平息。
這是今日上午的事。
傍晚,陳向宇悄悄跑來找他了,并給他帶來了兩個換上了便衣的礦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準備,十幾根救急的金條已纏裹好,扎在了腰間,一件七成新、不太顯眼的灰綢子長袍也從箱子里找出來,穿在了身上。陳向宇將他送到了護礦河邊上。臨別時,他握住陳向宇的手,眼里落下了淚,悲切地對陳向宇道:
“向宇,我走了,這里全拜托給你了,老趙無能,一切還勞你多費心,你今日為大華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銘記在心,只要能躲過這次大難,我……我一定要加倍報答你的!”
陳向宇也動了感情:
“李公,不要這么說,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談不到什么報答!”
“可……可我過去給你的太……太少了!連著兩年也沒給你加過薪……”
陳向宇笑笑,瞇起眼睛,真誠地道:
“沒關系!我到您這兒做協理,原不是為了兩個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一切都直說了吧!到您這兒來,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學著辦礦,我是想在日后的某一天,搞一個自己的煤礦公司!”
他一怔,驚詫地道:
“你……你也想辦礦!你?!”
“是的!想辦礦!到大華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過,以后,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經驗辦礦,我確乎不是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種經驗!我用大華公司的礦業,用李公您的礦業,鍛煉了我的辦事能力。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收獲呀!從這一點上說,公司給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陳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
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這個天天碰面的年輕人竟這么野心勃勃!他被他的蓬勃精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覺著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他仿佛不是在逃離一個動亂的旋渦,而是在啟程奔向一個新的、更有誘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還長得很呢!
他攥住陳向宇的手,懇切地說:
“好!好!干吧!向宇,好好干吧!到你真的能獨立辦礦的時候,我李某會幫你一把的!”
陳向宇搖搖頭道:
“我感謝您,李公!可我有一個預感,我覺著大華公司是沒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陣凄涼,是的,大華公司沒有希望了,連面前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年輕人也認定它完蛋了!
他強作笑顏道:
“那么,向宇兄,看到大華公司辦成這個樣子,你真還敢辦礦么?”他不自覺地在陳向宇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個“兄”字,話一出口,他自己都驚詫了。
陳向宇態度是堅決的:
“我要辦的!一定要辦的!煤炭是當今一切工業的基礎,我們中國要想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否則,實業救國就是一句空話!李公,我總這樣想,現在,該由我們來主宰自己工業的命運了!該由我們來安排中國工業的秩序了!我們中國土地上的煤礦,不能再一個個往外國人手里送了!”
陳向宇激動地搖著他的手說:
“李公,我欽佩您。盡管您失敗了,我還是欽佩您!因為您遠遠走在許許多多中國實業家前面,最先將身家性命投身于煤礦事業,您為我們這些后來者開拓出了一條血的道路!我相信,你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后人將記住你們,因為你們是有功于我們這個中華民國的!”
這語言像火,烤熱了他那顆已經凍結了的心,他真感動!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這么理解他,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李公,還有一點,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對待日本人山本太郎的態度!在這個問題上,您表現了中國人的骨氣,而這種骨氣,在我們的**官員、在相當一批中國實業家身上都是沒有的!正因為這樣,我才在大華公司隨您工作了這么多年!”
“可你也騙了我!”他想開一句玩笑,可話一出口,他就感到這并不好笑……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向宇兄,你說到辦礦,可你有辦礦的資本么?!”
陳向宇道:
“有!我的父親您也許認識,也許聽說過……”
“誰?”
“陳漢奇?!?
他大吃一驚:“陳漢奇?北方銀團董事長陳漢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陳漢奇的公子?”
他恍然覺著是做了一場夢。六年,整整六年呵,這個北方銀團董事長的兒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陳向宇剛到公司時,他訓斥過他、責罵過他,他竟能不動聲色地忍下來了,他竟那么服服帖帖地聽他的喝使,這該需要何等的耐性呵!就沖著這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比他強!
然而,他也恨面前這個騙人的年輕人!多少次,大華公司銀根吃緊,面臨危機,這個完全可以幫他忙的年輕人,卻袖手旁觀,不給他幫忙!他確鑿地是在用他的資本、用他的礦業進行他的試驗!這實在是不值得稱道,這里面實在有一點陰險的意味?,F在,他失敗了,而陳向宇卻勝利了,陳向宇從此可以輕輕松松地遠走高飛了,從此可以著手干他自己的事業了……
他的手從陳向宇的手里抽了回來,臉孔上變了些顏色,不冷不熱地道:
“向宇兄,你成功了,而我卻失敗了,這我承認??捎幸稽c,請你記住,你是踩著我,踩在大華公司的肩頭上起步的!”
陳向宇莊重地道:
“是的,我會永遠記住這一點,記住大華公司,記住李公您!正因為這樣,我現在還不想走……”
他冷冷插上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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