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白鳥-《月海云生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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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刀落。
背上一片血肉淋漓。手起刀落之間,血肉化成一股白色的靈氣,凝成一雙雪白的羽翼。
“龍王殿下,”小笨鳥煞白著臉,忍著一頭的冷汗,“白文一介小精小怪,沒什么提得上筷子的東西。只這一雙靈翼,差些零頭就能修行到五百年,只有它還算是勉強拿得出手。求龍王殿下您大發(fā)慈悲,現(xiàn)身見我爹一面。”
龍王金眼瞪視白文,見他身形直虛晃,卻強撐著挺直腰板。見他一襲白衣,被血漸漸染紅了脊背。見他目不斜視,誠懇地望著自己——
龍王指尖一動,收過靈翼。二話不說,化身黑龍,騰空而去。
風起云涌,席卷山林。頂著風出來收拾曬了一半的毛皮的趙老爺子,剛走出屋,忽見云端露出一鱗半爪,登時看傻了眼。
黑龍舞兮云飛揚。當神獸自云端顯出龍首,以那雙金眸瞪視渺小人類之時,趙大缺只能傻愣愣地張大了嘴,昂著脖子,目瞪口呆地望著云間。
不過片刻的工夫,風止,云散。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的趙老爺子,愣著,愣著,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哈哈”的狂笑,漸漸抓成“嗚嗚”的聲響。老爺子把臉埋進滿是皺紋的手里,喃喃自語地念叨著:
“龍……真的有龍……這么多年沒白過,沒白活……”
白文站在山頭,遠遠地望著。望著自家老爺子蹲地上干嚎,干嚎完了又直起身,滿院子地手舞足蹈。
忽地,嚴肅而低沉的聲音,響在白文的頭頂。一抬眼,烏云密布之中,看不真切。
“你可知,割下靈翼,你幾百年的修行,功虧一簣。”
“我知。”
不假思索的回答,讓云間的聲響為之一頓:“為一凡人,值得么?”
向來默默寡言面無表情被老爺子罵做是“面癱”的小笨鳥,此時忽然淺淺地揚起了唇角,將笑意寫在臉上,寫進了黑褐色的眼里:
“當然值得。他不是凡人,是我爹。”
云端忽然降下一件雪白的物事,白文定睛一看,正是自個兒的靈翼。
只聽龍王沉聲道:“靈翅被損,無可挽回。我賜你一顆金丹,只要你即刻入山修行三年,便可保住四百多年的道行。你好自為之。”
推門進去的時候,小笨鳥提著一壺熱酒,捧了一碗糖醋翅膀。
“笨鳥!”老爺子聲音比平時還高了好幾分,一臉的興奮,“你見著沒?!見著沒?!先前云里有條好大的黑龍!”
“嗯。”小笨鳥點點頭,輕輕將熱酒和糖醋翅膀放在桌上,“看見了。”
老爺子一屁股坐下,一腳翹在板凳上,一邊喝酒抓起翅膀啃。一邊啃,一邊繪聲繪色地講那龍是怎生的模樣。
白文從沒見過老爺子那么興奮的模樣,就乖乖坐在桌邊,靜靜地聽著。
窗外的天漸漸暗了。
小笨鳥想了想,不敢再耽擱,緩緩地開了口:“爹。”
“那黑龍的眼鏡比燈籠還大!賊亮賊亮的……”老爺子啃得滿嘴都是油,半晌忽然反應過來,“啊?你喊我?”
“嗯,”白文輕輕點了點頭,“我今晚得回山里,修行三年。”
“……”老爺子舉著酒瓶的手頓在半空中,瞪著眼看他,“……干嘛?”
“呃……因為……”小笨鳥皺緊眉頭想了想,“因為有點事。”
“啪!”
老爺子猛地拿酒壺砸了桌子,橫眉怒目:“個笨鳥!個臭小子翅膀硬了會飛了是吧?!不吭不響今晚就得走?!你怎么早沒聲響?!反了反了!”
平時老人家有時候來勁了,還常常趕他出門找同伴,可這時候突然就撒潑似的,罵著鬧著不讓小笨鳥走。
小笨鳥撓撓頭,扭頭看看窗外,月已慢慢爬上樹梢。
背上的冷汗?jié)u漸順著脊柱往下淌,小笨鳥心里清楚,再不按龍王說的去修煉,怕是來不及了。
“爹。”
“靠!個鳥人還有臉喊爹?!”
“對不住。”
“……”一聽這三個字,老爺子跟突然遭了雷劈似的,住了嘴。望著臉色發(fā)白直冒冷汗的小笨鳥,老爺子垂下頭,揮了揮手:
“要滾……就滾吧。早滾早好!”
“爹。”
“……”
“好好照顧自己,”小白文抓耳撓腮擠出一句,“很快,三年一到,我很快就回來。”
“個笨鳥!”老爺子一眼刀丟過去,“要走就快走,磨蹭個什么勁兒啊!?老子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別說三年,再活三十年都沒問題!”
小笨鳥歪了歪嘴角,直起身,推開門。
趙老爺子沒動彈,偷摸著斜眼去看。就見那抹瘦削的白影子,走出屋子,一步一步,慢慢吞吞地走在上山的路上。
鳥,不都是用飛的么?!
忽然撞入腦中的疑問,讓趙大缺呆了一呆。再一想先前那笨小子煞白著臉額角冒汗,再一想方才那慢吞吞似是多走一步就能歪倒下去的背影,老爺子忽然一震:
低頭去望,碗里的糖醋翅膀油光蹭亮。
“蠢鳥!下次瞅見你,非給你做成糖醋小鳥!”
忽然就想起了那年下雪的冬天,想起了那句話。老爺子把腦袋埋在桌上不吭聲,默了半晌,突然直起身,抓起碗里的翅膀就開始啃!
“難吃!真他媽的難吃!”老爺子邊啃邊罵罵咧咧。
油,沾了滿手。
淚,滾了滿臉。
五
老爺子想得沒錯,這碗糖醋翅膀,是小笨鳥拿自個兒的靈翼做的。
小笨鳥和老爺子一樣,都是天生的窮人命,舍不得浪費半點東西。
白文心說:反正靈翼都給砍下來了,還不如做了菜給老爺子補補身子。
——瞧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是何等勤儉節(jié)約的精神!
誰知道,就這節(jié)約節(jié)出了事兒了。
老人家畢竟是凡人,哪兒受得起這等大補?!
補過了頭,氣血翻騰,七竅流血。
小白文走的當晚,老爺子就離了世。
春去春又來。晃眼便是三年。
當小笨鳥回來的時候,又是一年冬。
走進山腳下那個小小的茅草房子里,一眼望去,桌上早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老爺子早就給埋了。偶爾上山砍柴的樵夫,路過茅屋的時候,瞧見老人家一個人橫尸在地上,就把人給拾掇了。
就埋在柴門外,那經(jīng)常曬著毛皮的院子里。現(xiàn)下,厚厚的雪積了一層,什么都給遮了,啥也看不見。
小笨鳥走到屋外,低頭看著白花花的雪,不吭聲。
天陰冷陰冷的,厚厚的云層中飄落漫天雪羽,在天與地之間拉開一道灰白的幕簾。
小笨鳥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冬天,老爺子拎著他的脖子把他往懷里揣。棉衣里的熱度將凍僵的他熨得暖了,他在厚厚的棉花絮里,聽見老爺子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再后來,凍得嘴唇直打顫的老爺子,還齜牙咧嘴地唱小調(diào)兒:“老子趙大缺,缺,是缺個兒子的缺。”
小笨鳥下意識地開始哼哼那個小調(diào)兒,哼那句“缺,是缺個兒子的缺”。
哼著哼著,小笨鳥一屁股蹲在了雪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哼哼起來,嗚嗚起來。
雪落在小笨鳥的頭上,凝在黑色的發(fā)間,慢慢染白了鬢角。
下雪了。
【《滄海行》系列番外篇?《白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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