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肩胛骨-《開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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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奴猶不敢信,卻見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卻把一對細細的眉毛都抹了下來。
卸掉眉毛的他,越顯得神清氣秀。只是一顆頭上卻全無毛發,相比于賀昆侖那須發猬張的腦袋,更顯出有一點邪氣。
卻見他退遠出丈許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師兄,見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許我為那佛面添金,小寺現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個和尚!
那邊賀昆侖卻早料到似的,猶自氣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假發與撕碎的衣衫,“與師兄斗技之人,適才已遭痛辱,剝衣毀發,不復為人。現在站在這兒的是不相干的貧僧,師兄總可以放過手了吧?”
賀昆侖正待反駁,卻聽那僧人輕聲一嘆:“當日希聲堂下,弟子星散。烏孫閣里,現存于世的不過師兄,羅師兄,加上我三個,咱們定還要嘔氣嘔上個不停嗎?”
他最后一句語氣微婉,讓賀昆侖聽了都不由心下一軟。
只見賀昆侖盛氣稍斂,頓了頓,才重又怒聲道:“師兄?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你但凡還記得我這師兄,也不用這么暗地里使絆子,叫我在整長安的人面前下不來臺吧?”
他越說越氣:“更可恨的是:還一時扮做女郎,一時又出家裝什么和尚!你我同門二十載,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你倒底是男還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時無語。
賀昆侖卻喝道:“你是不是現在還掂念著那個曾辱我師門的……”
那僧人突然岔話:“今兒不提這個。”
他眼角一皺,皺出點魚尾紋來。他的面相當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見皺紋里刻出一抹深艷。
“難道你沒覺得,現在這院里的,不只你我兩個?”
那僧人道。
賀昆侖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該出來了吧?”
一片衣影就從梁木上躍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躍上了檐角。
有槐樹葉遮著,卻奴還看不清。只見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個人,姿態間似乎只有一句話:“是你,果然是你!”
卻奴也是這時才認出,那正是云韶廳頂,銅器坊邊,他兩度見過的那個男子。
好一會兒,才聽那和尚放聲笑道:“肩胛,一晃幾年沒見,他們還沒殺死你嗎?”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殺死了。”
檐頂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現在是烽煙里游回來的不得超生的鬼。”
賀昆侖這時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氣。
他似乎重又變回了那個東市木樓頂上懷抱著一把琵琶的賀昆侖。
他望著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掃向他的師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賀昆侖的面色怔忡了下:與這人十七年前初會,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見,那么沉重的時光一時壓服了他的怒意,壓得他都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猛地一擺手:“這就算是你我師兄弟當年的知音了。”
說罷他揚聲一笑:“他這是為了見證咱們師兄弟的落拓而來?”
——一時,他們三人就這么靜靜地望著,仿佛睽違已久,卻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殘,過去的交情是曾經沸過的水。如今重見,卻只一點細火在胸中明滅著,彼此凄涼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燒也燒不開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來。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過。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著森然的白茬,像要把過去一道道劃破,讓已經結痂的過往再割出點新鮮的痛楚來。
——這儀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風度著實令人奇怪,又華嚴,又妖異。
然后,一個壇子就不停地被從院里傳到屋頂,再從屋頂傳到月亮門邊上。
——三個人,三種心事;一壇酒,一個月亮……江湖,那曾經的翻翻滾滾的江湖;烽煙,那如今已漸寧寂的烽煙;似乎就藉著那酒遠了,也藉著那酒后之力升騰起來。
只是他們都不愿說起。賀昆侖眸中那被渾濁掩盡的深碧,“肩胛”那聳然突出來、更見鋒利的胛骨,與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額頭眼角跳出的細細的皺紋,似已訴說盡了彼此的過去。
他們心底,或許還有久遠的琵琶聲傳來?……多少年前的那個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時是滿月,不像如今;那時,他們也曾這么喝酒,只是比現在還多了一個人;那時的“肩胛”也還是臥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著,就絕不坐著的。
當時他把一壇酒湊到自己嘴邊,那是飲到第幾壇時?嘴里說了句:“琵琶,據說本是烏孫公主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彈拔的興致。
因為那時都還年輕……“琵琶”?“烏孫公主”?“馬上所制”?……單只這幾個詞,似乎就足以激發得想像中彈跳起一抹遼遠的艷異。那寂寞的黃沙一下覆蓋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間就似相得起來。
而想像中的面紗,大漠上孤單的馬背,馬背上那裊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頭可是胡楊?抑或紅柳?那么奇異的宿命與遙遠的漂泊……幾個人心里一時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卻被傳說里的馬蹄聲漸漸搔弄得癢了起來。
那一夜,后來,他們“烏孫閣”三大高弟幾乎轟響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這世上,還從未有人聽過賀昆侖、善本與羅黑黑的徹曉聯奏。
只是那時的未出家的善本,還妖異的名叫“紅牙”。
七十二路烽煙疾,三千里地白骨彌,
今夕與汝一壇酒,它生蒿草已披離……
當時是誰唱的這一段?那亂世里野草一樣的生,與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盞,自成歡顏。
——那樣的時世,彼此都如飄蓬。可那樣的時世里,彼此曾那樣的年輕。
回憶里總有可以讓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過去,血與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與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煙。那烽煙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畢竟是一場亂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亂離。
“這是一個盛世的開端了吧?”
屋頂的人突然開口。
“盛世?”賀昆侖忽然嘩然大笑。
他本是龜茲人,與漢人唯一的牽連不過是他后來也入了“樂土”一門,算是“烏孫閣”子弟。
當年,他入中國時,還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龜茲皇族,因為龜茲內亂,所以不遠萬里,求援中土。不過當時煬帝懶得理他。他為求親近朝廷,才開始學弄琵琶,所以入了獅鷲峰“希聲堂”,苦學七年,終于藝成,自信足以進呈御前了。
不成想這時已值隋末,天下大亂,他的苦心孤詣盡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盡隨流水。
——如今,還提什么“盛世”!
再強的“盛世”,他那一個家族,在龜茲早已覆巢傾滅,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僅剩下的唯一“完卵”。
——這樣的盛世,又與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確是一個‘盛世’到來了。”
他的笑里隱有苦澀。
雖說號稱“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對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門的師兄賀昆侖,也對這師弟所知甚少。
他們只知道善本絕不是個自甘寂寞的人。據說、他母親是突厥人,他父親是漢人,在隋末的那個亂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興、梁師都、薛舉……
他做了什么沒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當今朝廷的敵人。
只聽他淡淡道:“只是這個盛世,已再沒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個人一時都默然無聲。屋瓦上人忽自壇中長吸了一口酒:“秦王據說還算個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來。
他一張沒有眉毛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揶揄,只是這揶揄卻帶著點自嘲的味道。
“當然是個英主。他身邊龍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國公、衛國公以及那一干鳥文臣,就是李淳風那小子居然也輻湊到他身邊了,當了個什么勞什子‘秘閣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風?”
善本嘿聲道:“就是黃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當年他以推背之術、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的那個。”
屋頂上人一點頭。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啟奏,說什么‘北斗七星官化為人,明日西市飲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現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兒等侯。第二日,果見醫卜僧道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飲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請他們御前見駕。那七個人相顧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風小兒賣我!’說罷,各自不顧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誰嗎?其中鬼谷一派的兩個,還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來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這是他們‘星羅盤’中人物,個個都算矯矯者,都可稱做隋末亂余的一時之選,當年李淳風又何嘗不算他們之中的一個?”
說罷他拊掌大笑:“但就是這個李淳風,這回等于明擺著告訴他們:要么終老荒野,再別露頭;要么就請入奉朝廷!”
他由笑轉嘆:“那人當然允稱英主,嘿嘿,招攬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盡入我糓中矣!’只是這么養士、用士,最后只怕終究天下無士!”
“這盛世,是再沒你們這些不甘依附,又無心造反,卻總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頂上的肩胛一時失語,忽扔下那壇酒,直朝善本擲去。
善本伸手接過,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傾倒而入——這世間多的是塊磊,大大小小的石頭,大大小小的才氣,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與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結成石,都只有托寄這一壇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終于忍不住嘆了一聲,卻忽振聲道:“十五年后入長安,當時故人幾人還?”
他的聲音忽轉低迷:
“可惜只見到你們兩個,羅黑黑羅師兄哪里去了?”
他一語未完,院中的兩人忽已失色。
他們絕口不語,如遭禁忌。
天下的云猛地盛了起來,把那弦月已壓得蹤影不見。
屋上忽起大風,沙石奔走,銅馬丁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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