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云韶變-《開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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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來。酒闌笙歌散,我從來沒見過舞宴罷處,原來是這樣肴殘酒冷的場面。”
“空氣里到處都是肉和酒的味道,還有殘留的人的氣味,有一點點膻,有一點點臭。羊油蠟的氣味熏上來,我就覺得自己累了,沒了力氣,腹中空空的,有一點想嘔。”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為自己這樣的舞跳下來,會跳進云高日出,睜眼看時,仙樂繽紛,滿天霞彩。可沒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來,落在那已經起縐的舞茵之上,見到的卻是這人間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帶著血絲的……”
“那一晚……我雙腿的力氣都跳盡了,整個精神都跳沒了,剩下的,發現自己也只不過一具肉身,沉膩膩地酸痛。那時我都不喜歡自己了,覺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這渣子……竟還會有人歡喜。那晚后來,你爹就……”
云韶忽然梗住了不說。她似又想起那樣的一夜,那本來華美的大堂,在一場宴席過后,滯著那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來自己以為那么華麗的舞茵,現在燭光下看來也沾著污跡。因為這時看得近,因為自己這時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橫直不論,怎么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具舞剩下來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無知覺的、自己也不喜歡的肢體。
可這肢體被人擺布的從累贅的、有著汗味的、全皺了的白纻衫里剝了出來。像抹布抹過了的死魚。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來,銳著他的肉,鈍著他的肉,又銳又鈍地插入自己……
……那些記憶,都是混亂污濁的。
她用冷宮歲月洗了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場記憶。
那記憶里唯一掙落下來的……她目光望向卻奴……是當時那一小團肉。
那團肉現在長大了,那團屈辱的肉原來也有著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試圖長大的力量卻有一種干凈的穿透力。似乎就藉著眼前這正在生長的生命,刀一樣的剝切開自己當初那污損之夜,那無時無刻不貫入鼻中的各種酒肉余味與人間臭氣組成的記憶,重又剖白出一個干爽的自我與一個干爽的孩子來。
云韶忽一把摟住她的孩子,摟得那么用力。
他長大了,她虔誠地感謝他這場長大,是這長大、是這孩子,是這條命,救贖了她當初那不忍回顧的過去。
哽咽著……她喃喃地說: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來就有了你。”
卻奴一時判斷不清他娘的情緒。只覺得她將自己如此關乎生命地愛著,不由把小臉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靜后,才又接著說:
“好多事我都是后來才知道。我聽說,當初宗師兄是怎么被別的衛士生駕出門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門外求著放我回去。當時我都不知道,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門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沒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時最新鮮最驕傲的玩物。他把玩著我,巴望著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擁有把玩著我,又擔心著怕人看到他擁有我。因為他不肯讓和他擁有同樣權利的父叔兄弟們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虛榮心,人年輕時,愛夸耀的,總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時間,我幾乎認識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爺爺,你叔爺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親最要好,我聽著他跟你父親說他悶著無聊時,怎么讓衛士駕車帶他飛馳在城郊道上,用彈弓射行人取樂;怎么讓奴客、妾侍數百人披甲習戰,相互擊刺,以至死傷甚眾,做為笑樂。你叔叔元吉生得極為丑陋,據說生下來你奶奶就不歡喜,不想養,還是乳媼偷偷養活的。”
“說著那些話時,你父親就與他相與大笑。我是在那時,才知道除了我樂門之外,還另有這一廣大世界的。”
“還有,這世界上,占了鰲頭的你的父親,爺爺,和你們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憶不清,其實一共不過三兩個月。因為當時不懂,所以當時聽來也沒興趣。印像深的,只有一次,你父親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請你的另一個叔叔世民。我親眼看到他們在酒中下的藥。然后,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時的我整個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來,就是你父親的死。東宮的人先是抵抗,后來不抵抗了。秦王的人來了,聽說元吉也死了。”
“你父親說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這宮里。”
“不只是我,齊王妃早早就被接進了宮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個叔叔世民。她那樣的人,總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親死后,快八個月才出生的。”
“你生時,已是貞觀元年了。”
卻奴聽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還不懂,但他努力去記下來。
只聽娘繼續說道:
“其實,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后來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宮。”
“他也想……如你父親那般對我。只是那時,迭逢變亂,我像一下子開竅,打死也不從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這冷宮。”
“一開始,還不是在這云韶宮,遠比這差得多的房子啊,***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兒。就是那時,我認識了儺婆婆。”
“那時你爺爺才退位,她在宮中比現在更有勢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懷孕了。當時她還對我說:‘月份還小。聽說秦王要你,你干嘛不從了他?到時生下來,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試探我還是怎么的,但還是搖了搖頭。那以后,她就似對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雖說我一時不從,惱了他。他也不缺女人。從新進的他弟媳齊王妃,到原來的前隋的公主,甚至還有前隋的蕭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時,虧得有儺婆婆護著,才沒有人知道。你剛生下來,儺婆婆就嘆了口氣,說‘苦命啊,遺腹子。’然后又笑著問我:‘后悔了不?要不是你當初倔強,現在這孩子也不用當個沒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個皇子了。’”
“我這輩子糊里糊涂,那以前都是一個小女孩兒式的虛榮與軟弱,可那時我覺得自己清楚了,以后一直也沒后悔。我跟她說:‘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來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生活在這李家的蔭蔽里。我求她救救這孩子。我覺得那一句話說后,她就對我態度不一樣了。”
“她也、真救了你。雖說你長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該好好感謝感謝她。不是她,也就沒了現在的你。娘,現在只怕也還在掖庭宮,這云韶宮這么好的地兒,也斷不容我呆的。”
卻奴怔怔地聽著,只覺得半懂不懂。
但他記下了,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的。
……
一張蒙著面具的臉忽出現在大門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這艷陽天,那個衰老的婆子還怕冷似的披著一身斗蓬,只把一雙不畏寒冷,因為它遠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來。
“是時候,該回去了。”
她靜靜地說。
云韶抱著卻奴的手猛地一緊,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體里。
她的眼神里帶著恐懼,卻突然一放,絕決的而絕望的: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儺婆婆說,只要六年,以你的姿質,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只靠得上你了……”
儺婆婆冷辣的眼里卻閃過一絲親和的光,那像是哀憐。
卻奴呆呆的,不知說什么,不知該怎么表達,只覺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這個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會把娘一個人丟在這云韶宮里,像他來時那樣,那么恒久的,讓娘俯在這一地云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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