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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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么說,我嚇了一跳!難道說要開工廠、辦實業么……我說:你啥意思?
駱駝不耐煩地說:快來。你瓜費什么話?快點來!我房都給你訂好了,五星級賓館的豪華套間……快來吧!
我有點蒙。駱駝現在想的是一個億了。
我要說,駱駝是敏銳的。駱駝對大勢的把握一流。當我從上海飛到深圳,剛下飛機,駱駝就到機場接我來了。秋天了,駱駝身上處處有女人照料的痕跡,他穿著一襲風衣,里邊的西裝、襯衣也都是新燙的,腳下是一雙锃亮的皮鞋,雖然還是很瘦,但精神抖擻。他身后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陽光下亮得刺眼,奧迪A6。
見了面,我說:不用這么夸張吧?還借輛車?
駱駝說:什么借輛車?這是公司給你配的。你一輛,我一輛,咱哥倆一個牌子。
我吃驚了。沒有想到,在電話里說了說……駱駝已經把公司成立起來了。還買了車。效率真高啊!這就是駱駝。
我呆呆地看著駱駝……駱駝一拉車門,說:上車吧,吳總。
我四下看了看,說:司機呢?
駱駝笑了,駱駝伸開手,我看見他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車鑰匙,他把手里的車鑰匙拋起來,又灑脫地接在手里……說:我親自給你當司機,怎么樣?
我一下子有點頭蒙……我說:你,你……行么?
駱駝笑了,說:你瓜放心吧。我整整學了三個月,正規的,每天下午……有證。接著,他一拉車門,說:上車。
坐在車上,我還是有些擔心,駱駝只有一只胳膊呀……可是,駱駝就用一只胳膊開車,他的手熟練地把握著方向盤,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上去從容不迫,游刃有余……我提著的心慢慢松下來了。僅有一只胳膊的駱駝,沒有學不會的!這不得不讓人嘆服。駱駝一邊開著車,一邊說:好開,就是個熟練,你瓜也趕緊學吧。
我笑著說:你那車照,花錢買的吧?(我懷疑,他一只胳膊,怎么能辦下駕駛證?)
駱駝也笑了,說:沒花錢,衛麗麗找了熟人……
后來,坐駱駝的車我很放心。駱駝雖然只有一只能動的胳膊,可駱駝把那只能動的右手發揮到了極致。他開車是耍的,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嘩”一下轉一個圈兒,爾后再掄回來,看得你目瞪口呆!倒車時,他憑著感應,“嗞”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車鏡,又“嗚”一下開回來,倒線很直。他驕傲地說:這就叫人車合一。
當天晚上,住在駱駝給我預先訂下的套間里,我和駱駝談了一夜……駱駝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個晚上,駱駝的屁股幾乎沒怎么落座,他在房間里一直不停地走動,那只空袖子甩來甩去地舞著,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娓娓而談,像個話劇演員似的。駱駝給我大談“資本理論”……他說:你發現了么?我們的社會形態已經開始變了。我們過去是實體經濟,現在正在向資本經濟過渡……資本經濟是虛擬的,講的是投資與回報。那是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數字,人們在數字里掙錢,掙大錢!在日本,是沒有人去銀行存錢的,去銀行存錢是要收費的……還是日本人聰明啊!明白了吧?一個偉大的時代,長出了一雙無形的手,那就是——資本!
我說:在電話里,你不是說要辦藥廠么?
駱駝說:錯。不是辦,是收購。我們只管收購,收購之后“包裝”上市……辦藥廠是別人的事,讓別人去辦。讓懂行的人去辦。我們只是借殼上市。
駱駝雄心勃勃,滔滔不絕地講著。燈光下,駱駝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只黑色的、舞動著的大鳥……他主要闡述的只有兩個字:“包裝”。
接著,駱駝又告訴我辦公司的一些事。他說:兄弟,委屈你了。咱們是患過難的弟兄,公司是以咱兩個人為主。公司起名時,原本要把咱兩個人的名字鑲進去……要起“駱鵬公司”,念起來成了“落篷”,諧音不好聽。起“國鵬公司”也不好聽呢……后來,我想了想,就起“雙峰公司”吧。駱駝雙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遠,踏實,你說呢?
說實話,對公司起名我并不在意,就說:好哇。這名字好。
再往下,駱駝說了股份的事。駱駝說:你那四百多萬,給你留一點余數,打包人股,我讓財務上算了一下,占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占百分之三十一。還有一家,占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余的,我聯系了十幾家公司,都是小份額……這第三家,駱駝說得有些含糊(后來我才知道,這所謂的第三家,其實是衛麗麗的哥哥,名叫衛真宇。他是一家銀行的副行長)。
夜深了,駱駝把他帶來的三包煙全吸完了……駱駝突然說:再苦幾年,就再也不提錢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個億,怎么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五指伸開,在空中作出鷹爪形,手指顫動著,像是已經“抓挖”到了似的。爾后他的手往前推著,高高地、用力地豎起了一個指頭……我看著駱駝,我在駱駝眼里看到了一種亮光,那光會聚成一個極亮的、燃燒著的、足以懾服人的亮點,像火焰一樣!他剛剛說過一個億,現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個億了?!
最后,駱駝終于坐下來了。他身子往后一退,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就像燃燒盡了似的,顯得很疲憊。這時候,駱駝半耷蒙著眼,用帶一點憂傷的語氣說:兄弟,咱們過去實在是太窮了。我記得我給你說過,我上邊有一哥。我四歲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的。那年我哥七歲,他跑到我面前,伸開手,你猜他手里握的是什么?他手里握著一個“面疙瘩兒”。那是一碗稀飯里最稠的東西……我哥在大食堂里喝完了一碗稀飯,剩下了一個“面疙瘩兒”,沒舍得吃。他吐在手里,給我拿回來……后來,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餓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營養不良……在我們家,正因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關愛……當駱駝說到這里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心里一疼!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于是,我說:駱哥,我跟定你了。
駱駝不光是俠肝義膽,他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駱駝領我走進了新開張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氣派,占了國貿大廈整整一層樓!歡迎我的人在國貿大廈十八層電梯門口站成兩排,一個個叫道:吳總好!
爾后,駱駝又領我看了他給我安排的辦公室。辦公室也是里外套間,老板臺、電腦、電話、沙發、茶幾、冰箱及各樣用具一應俱全。駱駝說:還滿意吧?
我看了看,說:無話可說。
駱駝說:兄弟,別的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說:你吩咐吧。
駱駝一招手說:你跟我來。
于是,駱駝把我帶到了鄰近的、一模一樣的辦公室,這是他的辦公室。僅有的不同是,他的辦公室里掛有兩張巨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駱駝進屋后,把我領到地圖前,突然說: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沒反應過來,說:啥意思?
這時,駱駝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那個點用紅筆畫了一個圓圈,是平原上的一個縣份:鈞州。
我馬上就明白了。當年的鈞州曾經被人稱為“藥都”,歷史上有很多傳說。傳說中,藥王孫思邈生前曾在這里采藥、行醫,死后又葬在了這里……因“藥王爺”在此,九州十三縣的中藥必經這里,拜過“藥王爺”后,藥材才會靈驗。當年,這里曾經是中原六省中藥材的集散地。可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如此偏僻的一個縣份,有藥廠么?
駱駝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這里有一個瀕臨破產的小藥廠……我想請你出馬,把它拿下來。爾后,包裝上市!
我有些遲疑,說:現在藥廠林立,都現代化了……這樣一個小廠,行嗎?
駱駝又激動了,他說:你瓜動動腦殼,一個好企業,成熟的企業,咱拿得下來么?就是這樣的廠子,咱才有用武之地!這個廠的廠長跑到深圳來推銷他的“山楂丸”,苦著一張瓜臉,我都跟他見過三次了。我還秘密地去考查過一次……我告訴你,在“藥都”辦藥廠,這叫:地利;藥廠經包裝后可以上市,這叫:天時;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當地情況,這叫: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則俱全。吊吊灰,你還怕什么?
駱駝說:我還告訴你,包裝上市時,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頭一定要響亮!中藥界有那么多“堂”,咱就搭車上路,叫:厚樸堂!厚樸堂藥業公司,怎么樣?
駱駝真是個奇才!這名字起得好,莊重、厚道、樸實,給人以信任感。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我說:行。我去。
駱駝說:飛機票我都給你訂好了……帶上財務人員,馬上出發。一定要拿下!
我必須說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跟駱駝的矛盾是從一粒紐扣開始的。或許更早一點,我們的分歧是從收購這家藥廠開始的。
我在鈞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個月。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個月……
鈞州離我的老家很近,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可我連回家看一看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到鈞州就陷進去了,進入了無休無止的談判之中……那時光是很磨人的。
鈞州是一個相對富裕的縣份。它周圍有山,山里有煤礦、磷礦、鋁礦,再加上早年這里曾經是中藥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較富的。可是,看了這里的藥廠之后,我卻大吃一驚。這家藥廠就在縣城里的藥王廟后邊,大門的門頭上,掛有“鈞州制藥”的四個鐵牌大字歪了一個,掉了一個,也沒人管。廠里也是一片破敗的景象,里邊有三個車間,廠房的玻璃大多是爛的,到處都是灰塵,設備也很陳舊,工人只開了半班……過去,這個藥廠銷路最好的產品是“山楂丸”。可現在連“山楂丸”也銷不動了。
我們是來了之后,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這個廠的廠長姓尤,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西裝,里邊衫衣的領也爛著,他長著一張瓜臉,一臉的苦相,看樣子是個老實人。等廠長知道了我們的來路,情況就大變了。他動員全廠的工人把廠子整個打掃了一遍……等我們第二天再看的時候,廠牌已換過,廠子里也干凈多了。
只從聯系上之后,他先是帶著我們一連喝了七場酒。縣委領導一場,縣政府一場,衛生局一場,工業局一場,防疫站一場……這都是有關聯的,你還不能不喝。尤廠長每每苦著臉說:吳總,給個面子。你們是來投資的,上頭重視是好事……這都是爺,我們誰也得罪不起呀。我們只好喝了。
等到看賬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這樣小的一個廠子,工人在冊的一百五十六名。下崗、帶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職的有八十四人。產品大量滯銷不說……還外欠八百萬,連電費都付不起了。可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尤,尤廠長,除了要求解決所有工人的勞保、醫保、養老金,還清欠債之外,還獅子大張口,造了一億二的價!
于是,我即刻給駱駝打了電話,我說:這個廠不能要。這是個大包袱,是無底洞……
駱駝根本不聽我說,駱駝說:要價多少?
我說:一億二。
駱駝說:不多。你給我往下壓,壓到一千二。底線是一千二百萬。
我說:還有“三險”呢?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養老錢,加上欠款……光這些,三千萬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說,撤吧。
駱駝不耐煩地說:你瓜干啥吃的?總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總價一千二,就這一千二百萬,這是底線!
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光欠款八百萬,工人的“三險”呢?一家老小,可憐巴巴的……
駱駝說:你談吧,就一千二。說完,他把電話掛了。
這次通話后,我心里很不舒服。我發現,自從當了董事長之后,駱駝的變化很大,他的聲音里有了一種讓人很難接受的東西……
這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縣城的大街上溜達。走著走著,我聞到了煤的氣味,石灰的氣味。遠處,塵土飛揚,公路上的煤車、石灰車亮著大燈一輛一輛轟隆隆地開過……再走,就聞見藥材的氣味了,還有狗咬。那久違的狗咬聲,使我突然起了想回老家看看的念頭……于是,第二天我悄沒聲地租了一輛車,回老家去了。可是,當我快要到村口的時候,我又退回來了。我怯了。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誰寫的?
傍晚,一進賓館的門,就見尤廠長苦著一張瓜臉在大廳里候著,他見我,忙迎上來說:呀呀,吳總,你可回來了。你是咱的財神,可不能走啊,價錢的事,咱們還可以商量嘛……走,走,我讓人專門去山里給你打了野雞,吃飯,先吃飯。
第二天上午,尤廠長安排了一輛車把我拉到了一個水庫邊上。水庫邊停著一艘豪華游艇。游艇上,兩個不知從哪里找來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靜的廣闊水面上,一些人站在兩艘小船上,拉著抬網正在捕魚……尤廠長陪著我,點頭哈腰地說:吳總,昨天請你吃了山里的野雞,今天請你吃現捕的活魚……我看了尤廠長一眼,說:尤廠長,你本事挺大呀。這水庫也歸你管?尤廠長苦著臉說:我哪有這本事。這都是縣上安排的,縣長親自安排的。我說:哎呀,這里風光不錯。可惜的是,我不吃魚。尤廠長吃驚地望著我,很遺憾地說:你不吃魚?吃魚好啊。這可都是現打的活魚呀!那,那……算了。——其實,我不是不吃魚。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駱駝給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萬,我怕談不下來。
下了船,我故意說:老尤,你獅子大張口,我做不了主啊。
當天晚上,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說:兄弟,生我氣了?你瓜要記住,咱們永遠都是親兄弟!不過,你做得對。就是要晾他幾天……兄弟呀,咱們兩個,還是要一個唱紅臉子,一個唱白臉子,詐他個驢日的!
我說:你是董事長,你說了算。
駱駝說:吊吊灰,你這是罵我呢。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動,忍不住說:還有那么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一千二,真的拿不下來……
駱駝話說得很難聽。駱駝說:工人?什么工人,渣子!他們干了幾十年,廠子垮了,要我們來拯救他們么?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說話。這個時代,只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言談中,駱駝的語氣完全變了。在他的話里,已經開始稱底層社會的人為“下人”了!
我說:“上人”……從此以后,在電話里,我一直稱他為“上人”。
駱駝聽出了我的嘲諷,馬上改口說:兄弟,我知道談判很艱難。難為你了。我再給你交個底,錢不是問題,我這邊又聯絡了十幾家公司……你談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必是要拿下來。哪里不通,你給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廠長,叫財務上給他送去一百萬。看他怎么說?
不知不覺地,在駱駝眼里,已經沒有擺不平的事情了。錢,可以撐人的膽。駱駝看周圍事物的目光也開始發生變化了……我覺得,那一百萬,尤廠長是不會要的。價錢壓得這么低,關系著那么多工人的生存問題,他怎么敢要?
我說:這事……我不便出面。——我還是有底線的,我羞于給人行賄。雖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駱駝說:你別管,讓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談判仍然在艱難地進行著。很復雜,也很混亂。他們三天兩頭變,縣長一個主意,衛生局長一個主意,工業局又是一個主意,尤廠長是百變之身,縣長來了聽縣長的,局長來了聽局長的,一會兒一個說法……這時候,我也很矛盾。眼里一個標尺,心里又是一個標尺。我也是從底層走出來的,但當我看到底層人的狡詐時……怎么說呢?仍然很氣憤。
尤廠長把錢收下了。一百萬,他吞了……這是小丁告訴我的。可是,第二天,在談判桌上,他仍然很強硬。他不停地哭窮,找各種理由,擺各種各樣的困難……在談判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私下里組織工人在廠門口打出了橫幅!那竹竿挑著的白布上寫著:“賤賣藥廠是國家的罪人!”“工人是國家的主人!”“我們要吃飯!”……這時候,老尤又出來裝好人了。他一跳一跳地躥出來,指著鬧事的工人說:回去!都給我回去!瞎鬧什么?這邊正談呢……放心吧,不該讓步的,我決不讓步!
私下里,老尤又是一套。那一天吃飯前,老尤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吳總,你得理解,我也有難處啊!我既得防著上邊,又得防著下邊……得罪了哪一頭,都沒有好果子吃。那錢,我雖說收了,也是過過手,我得……說著,他苦著臉,往上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誰。
我看著他,作為一個廠長,一個瀕臨破產的藥廠廠長,這一陣子他受盡了折磨。他就像是掉進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不知有多少人指責他、罵他!在這段時間里,他整個人像是一塊揉皺了的抹布,滿臉都是憂愁和沮喪,眼窩深陷著,眼里布滿了血絲……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談判仍然一日日艱難地進行著……焦灼、憋悶,有時候逼得人想瘋!突然有一天,一個下崗工人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廠門口,就那么往地上一扔(地上鋪著一張席,還有被子),不管了!她頭上包著一個頭巾,身上穿著印有藥廠字樣的破工作服,就那么有氣無力地半躺著,臉色蠟黃。立時,門口又圍了一堆人,一個個嗷嗷叫……后來我才知道,這女的也是藥廠的工人,得了腎病,每個月都要透析……這還不是一個人的事。
果然,第二天,在談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醫療費的問題。他手里拿著一摞子等著報銷的條子,好幾年的,有四百多萬……我無話可說。我實在是談不下去了。
當我跟駱駝通電話時,我說:“上人”,又出事了。一個女工,躺到廠門口去了……駱駝說:繼續談。接著,他又說:她是山楂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訴她,吃雷尼替丁……也許,駱駝是想幽一默。可他“幽”的不是時候,我無話可說……駱駝還說:這是詐你呢。頂住!我明白了,每個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場就不同。這是立場問題。立場。
是呀,當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時候……我也很生氣。我望著他們,心想,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是國營廠的工人,也曾驕傲過、自豪過。怎么就一天天淪落了呢?
當談判進行到六個月的時候,事情終于有了轉機。這時候,政府開始出面了……不知道是駱駝讓小丁送的一百萬起了作用,還是駱駝遙控指揮,又動用了其他的手段……總之,在政府的干預下,老尤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談判終于有了結果:我們以二千六百萬的價位拿下了這個廠子。應該說,除了地皮和廠房,我們買下的是一個殼,空殼。或者說,我們買下的只是一套辦廠的手續。
當天晚上,我看見一百多個工人聚集在廠門口,他們攔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頓!工人們人人手里舉著一個空碗,亂紛紛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議!老尤就在地上蹲著,一聲不吭,任他們揍……工人們都哭了。
駱駝是正式簽合同的那一天趕到的。不知怎么搞的,駱駝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現在鈞州的(后來我才明白,有了“港資”的投人,就可以免稅三年)。于是,駱駝作為香港投資方的代表,受到了縣委、縣政府最隆重的接待……爾后,在縣長的親自陪同下,駱駝十分風光地在合同上簽上了他的大名:駱國棟。
駱國棟這三個字,他寫得龍飛鳳舞。我想,他一定是在家里練過了……我還是替那些工人難受,他們一人分到了五萬塊錢。從此,他們就跟這個廠子沒有任何關系了。駱駝在一百多名工人中,僅留了四十個。
當天晚上,當我跟駱駝終于有時間坐在一起的時候,駱駝說:兄弟,這件大事,是你一手辦下來的,辛苦你了。
我看著他,這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我們有許多地方出現了分歧……我說:那些工人,太可憐了。
駱駝激憤地說: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個廠子,你還說他們可憐?
我說:“上人”,話不能這么說。他們……
駱駝說:你別諷刺我。我問你,這里有傻子么?這里沒有一個傻子。問題是,他們都太精了!一個個干三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訴你,我偷偷地來考察過這個廠……他們偷“山楂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廠長,就那老尤,他雖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縣委送……山楂不夠了,就用紅薯泥代替!你瓜想想,這有多可惡?后來他們的“山楂丸”沒人要了,廠子眼看就垮了,他們還高喊著,他們是主人!有這樣的主人么?渣子!
我承認,駱駝說的是事實。也許沒有那么嚴重,只是部分事實……但駱駝也太刻毒了。也許,他們的工資太低了。那么一點點兒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他們沒有蘋果,可能也吃不起蘋果,就偷吃或偷拿一點“山楂丸”給他們的孩子,這也不算太過……接觸這么久了,我從目光里看,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
我說: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老子說:上善若水……
駱駝說:老子也說過:“正用為大善,邪用為大惡。”換句話說,也就是:大惡即善,大善即惡。我們現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個字:“惡”。其實是善,這才叫大善。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接下去,我們就“走”得遠了,說著說著,我們談到了信仰……駱駝說……我們沒有“神”。我們“神”太多,亂“神”,結果是沒有“神”。更可怕的是你說的信,或者信仰,是嘴上的唾沫,問題是,我們不真信。我們嘴里說一套,心里想一套……
我說:總是要信一點什么吧?你現在信什么?
駱駝說:我現在就信一個字:錢!
往下,說著說著,駱駝又激動了。駱駝忽地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動著,說:你不要以為咱們只是買了一個“殼”,一套辦藥廠的手續……那你就錯了。地皮、廠房就不說了。我查過這個廠的檔案,就光是那一湯、一散、一丸,就值十個億!包裝上市后,五十億都不止!兄弟,再給你交個底吧,別說是兩千六百萬,就是要一個億,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駱駝所說的:一湯(那叫“大承氣湯”,是個老方子,治急性腸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遙散”,也是個中醫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銀翹解毒丸”,清熱解毒,治風寒感冒的),問題是,這樣的中藥方,幾乎所有的中藥廠都有。
駱駝說:兄弟,你又錯了。是,這方子哪個廠都有……問題是,咱們厚樸堂有了“國藥批準文號”,有條碼號……咱們可以立即投產!你想,全國十三億人口,咱們切一塊,哪怕是切一小塊,那會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這就是“資本”的力量!
再往下,駱駝的“領袖意識”又冒出來了。駱駝說:兄弟,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派你來么?你這人沉著,冷靜,干事執著。我說一千二百萬,你就死盯著一千二百萬……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來都不行。我這人太急躁,談著談著,我就會瘋。我一瘋,一個億都拿不下來。兄弟呀,可以說,你為咱厚樸堂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當時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對大勢的把握上,在“錢途”的問題上,駱駝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我雖然不想承認,可我們的確是為錢而來的……可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我跟駱駝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后,駱駝開始求我了。駱駝說: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幾個月吧。你放心,廠子的事不讓你管,我找一懂行的來管這個廠子,我再砸他一千萬,所有的設備全換成進口的,要一流的包裝、一流的藥品質量……你呢,就給我負責包裝上市。你要啥我給你啥,我給你找最好的會計師、精算師……駱駝舉起一只手:哥哥拜托了!
駱駝話里有話。這個廠,如果不能包裝上市,那就前功盡棄,是一個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裝上市了,那就會財源滾滾……到了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痛點。
……是關于“那個人”的。我為他惋惜。
最早,當駱駝跟我談起他的時候,沒有說名字,他說的就是“那個人”。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我的老鄉,竟還是一個鎮的。他是范村人,老家離我們無梁村只有十七里地。此人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成了一個鄉間的“傳說”。是我們農家子弟的楷模。那時候,村里人說:聽說范村一個娃子,真爭氣呀,保送到美國去了!
這娃子,說的就是他了。
據說,他是由一個寡婦女人帶大的。小時候,他家里很窮。但此人極聰明,發憤讀書,學習成績極好。大學畢業后,他是公派到美國去的。他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讀的是農學,研究大豆和玉米,三年就獲得了農學博士學位。更為可貴的是,他同時又兼修了經濟學,因一篇經濟學論文轟動美國,畢業的時候成了雙博士。
此人可以說是“白璧無瑕”,是用放大鏡都找不到缺點的一個人。他回國后,逐漸受到了官方的重視,先是在一農科所當副所長,一年后成了科技廳的副廳長,后來又直接提拔為分管經濟的副省長。
“那個人”,在當了副省長之后,口碑也極好。他不吸煙,不喝酒,去農村的時候,夏天里還習慣戴一草帽,后來報紙上宣傳他的時候,稱他為“戴草帽的省長”。每次下基層,臨走時,他都會讓司機把后備箱打開,看看是否送了東西。如果有的話,他一定要人家拿回去。這已成了他的慣例。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寡婦女人,是個明大理的人。她執意地不到城里來住……而且,在她的兒子當了副省長之后,她把村里所有的親戚召集在一起,說:狗剩兒(他的小名)當了省長了,他不是為咱村里人當的,是為國家當的。我不找他。你們誰也不要去找他……這個寡婦女人說到做到,沒讓兒子給她辦過一件事情。
你說,這樣清廉的一個人,一個端方的人,你怎么打倒他呢?你用什么辦法可以打倒他呢?
我記得,最初的時候,是因為一粒紐扣,袖口上的。
“那個人”,他是留美的。在公開的場合,他已習慣穿西裝,打領帶。他身上常穿的那套西裝,是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買的(據說,還是他前妻給他買的。后來兩人分手了。那女人留在了美國),質地很好。也許是偏愛,已有些年份了,他還常穿。他袖口上的那粒紐扣很特別,是錨形的,整體上很配。他左邊袖口上的紐扣還在,只是右邊袖口上的紐扣掉了……就是這粒紐扣,引起了駱駝的注意。
那時候,厚樸堂藥業公司改制后的上市報告已送到了省里,亟待批復。火都上了房了,卻一直批不下來。駱駝急得嗷嗷叫,一再說:砸,砸死,要不惜代價!可是,就像是通竹竿一樣,駱駝親自出馬,一節一節地通……可通到了“那個人”這里,卻再也通不動了。據說,那份報告一直在他的辦公桌上放著,卻沒有批復。
那天晚上,我跟駱駝又吵了一架。在電話里,駱駝說……這是個死結。必是解開它!
我說:怎么解?賬已做了,你也知道,假賬。據說,他是留美的經濟學博士,你唬不住他……
駱駝說:吊吊灰,生死攸關,你怎么老替別人說話?
我說:你說過,協調歸你。我告訴你,他不收禮。
駱駝急了,恨恨地,又想罵娘,說:你瓜腦殼……可他還是忍住了,說:好吧,我想辦法。
說實話,對“那個人”,從內心里說,我是佩服的。我不知道駱駝還有什么辦法……
然而,五天后,小喬從香港那邊飛過來了。這個小喬,長得并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顴骨高,一副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感。小喬與衛麗麗有很明顯的不同,衛麗麗眼里有很多水汽;小喬的眼里卻是火,或者說是冷焰,看人的時候,甚至有一點點斜視,很銳利,那里邊燃燒著欲望的火苗。她是以“駱駝特使”的身份出現的。她說話的口吻竟然比駱駝還“駱駝”,頤指氣使,她竟然打電話指使我去省城的機場迎接她(我也是看駱駝的面子)……等她下了飛機,見了面,握手的時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僅僅是碰了我一下,馬上就縮回去了,涼涼的。
等上了車,她打開一個精致的密碼手提箱,從里邊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一粒紐扣。她兩個指頭捏著,嬌滴滴地說:吳總,我這次專程來,就為這個。
我說:就為一粒扣子?
小喬說:yes(是的)。
我說:值得么?
小喬說:Be wo
thy of(值得)。
我搖搖頭,不知說什么好了。
小喬舉著手里的扣子,說:吳總,你知道這粒扣子值多少錢么?
我用嘲諷的語氣說:不會是金子做的吧?
小喬說:比金子做的還貴,價值一萬美元。
我吃驚地望著她,說:不會吧?
小喬說:主要是貴在了機票上。這是我專程去美國買回來的……polo——美國名牌西裝:拉爾夫·勞倫。
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國,這也太燒包了!另外,我對小喬也很反感,學了幾句洋詞兒,不時地夾著用,就像羊群里冷不丁躥出了一只騷狐貍,或者說像是漢語里夾一洋屁,事事兒的,實在讓人討厭。
接下去,小喬說:吳總,國棟說了,您只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所有的文件、表格都一并準備好……協調的事,由我來做。
說到駱駝的時候,她的口吻很親昵,甚至有點輕佻。我知道,她這是暗示我,她跟駱駝的關系不一般……
當天晚上,當我把小喬安置到賓館住下后,我即刻跟駱駝通了電話。在電話里,我有些失控,我說……你怎么找了個這樣的女人?
駱駝有些遲疑,說:怎、怎么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說:這女人,這小喬,太輕佻。你什么眼光?不怎么樣。
駱駝還是有保留。駱駝說:兄弟,你……不會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這點事么。這樣,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她要試試……就讓她試試。她要不行,你放心,我讓她滾蛋。這行吧?
接著,駱駝又說:其實,你不了解她。小喬不是花瓶,小喬在服裝上還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裝學院畢業的,可以做個很好的生活顧問……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說實話,那時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個人……可是,我錯了。一粒扣子雖然不能打倒一個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開一條縫隙。試想,行程萬里,去給你配一扣子,誠可動天哪!秋天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那個人”,我的老鄉。這時候,他仍然穿著那套舊西裝,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醒目,是齊全的。
我不知道小喬是怎么具體操作的……我只知道,四個月后,到了冬天的時候,我們厚樸堂的上市報告報到北京去了。
此后,有一天,衛麗麗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接了電話后我大吃一驚!
再后,又過了四年。四年后,“那個人”被“雙規”了……我聽說,我這個老鄉,他進監獄后,說了一句話,這話錐心。他說:又回到中學時代了。
現在,報上已登出來了。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小名:狗剩兒。
坦白地說,我是造過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一定年齡,就容易美化自己。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美化自己,我的確是造過假的。
其實,當時我們都瘋了。在很多事情上,我們并沒有差別。我也僅僅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發出了一些疑問,但整個事情的軌跡,并沒有改變。所以,對于駱駝的死,我也是負有責任的。
厚樸堂包裝上市的過程,是十分復雜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時套著還要難受。現在想來,仍叫人不寒而栗。
不是我一個人造假,是一幫人在造假。駱駝給我調集了一班精英,一個個都是大學畢業,都是學經濟的,都有各種各樣的“資格證”……我跟他們整整討論了一天,才弄明白企業上市的各種必備條件。當時我就炸了!就現有的條件來看,厚樸堂要想上市,那幾乎是把駱駝穿在針眼里,是開國際玩笑,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當天晚上,我即刻跟駱駝通了電話。我說:你是爺。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這事我也干不了!我沒法干!這簡直是……
駱駝趕忙安撫我說:兄弟,你別急。冷靜。你最大的優點是冷靜……
我連珠炮地發泄說:這不是空手套白狼。這是無中生有!就是諸葛亮再世,它也得有個空城吧?這,這,這簡直是……“杜秋月”!
我向駱駝發出了要求停止的信號……我說了我們兩人定下的暗語。我認為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來!
駱駝很冷,駱駝的聲音像冰塊。他說:你等著吧。我馬上飛過去。
第二天傍晚時分,駱駝到了。駱駝現在已是縣里的座上賓,是縣長親自去機場接的。酒后,縣里特意組織了一場舞會,找了很多漂亮小姑娘陪他跳舞……可這一次,駱駝沒有跳。駱駝指派那些籌備上市的“精英們”跳舞去了。單單把我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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