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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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爾后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態,仿佛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著沖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只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里,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著,那糨糊是雜和面兒打的,帶有一股子發了霉的豆腥氣。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著,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杜老師頓時成了一只剛從湯鍋里撈出來的老母雞!緊接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著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著說:我看不見。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上中學將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鎮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一人戴著一個“紅袖章”。
從鎮上中學趕來的學生里,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號叫屁墩(后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吳小屯把胳膊上戴的紅袖章往上一捋,神氣活現地站在講臺上,一只手按著杜老師的脖兒梗,另一只手揮動著,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著,不知道這又是什么“夢”……
這時候,大隊部里的大喇叭突然響了。那聲音高亢、鮮艷,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只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想到紅薯,與屁墩聯系最密切的應是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屁墩不時用腳踢著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號令。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號令。就因為他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著那些老人的頭,說:你。你。還有你。站好了!
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晌覀儸F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著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一個戴上它的人氣沖牛斗!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只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晌也桓?,那東西太神圣了!于是,我們自覺自愿地成了屁墩的追隨者。我們高呼著口號,小跑著跟在屁墩的后面,我們追隨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后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地。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隨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著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呀!
緊接著,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上中學的學生架著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做了一回“噴氣式飛機”。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場示范,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只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后揚,腰彎著九十度,頭往前沖,把頭發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后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于是,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著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著呼: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上去游街示眾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治。
屁墩說:你包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襠里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震住了。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著哭著,他一頭栽到河里去了。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民兵偷偷地看著他。人一吆喝,村里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著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會自絕于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里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里搬來幾捆谷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他蹲在門坎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著腰說: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姑父說:你也別往別處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沒人敢咋你。老杜流著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么?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姑父嘆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趕明兒,我給你說一個。老杜苦著臉說:我這樣,誰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斗大會,老杜又被人押著送到公社去了。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臺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著,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后,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著一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穿著褲衩子,光著腳丫子,挑著尿擔子順著墻邊走,戰戰兢兢的,見人就點頭。在村街里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么?
這時,治保主任提著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著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
一九六九年,老杜結婚了,娶的是一個寡婦。
這寡婦是老姑父給介紹的。寡婦姓劉,王家莊的,小名劉歡,大名劉玉翠。劉玉翠長得還算周正,就是個吊梢眼,顴骨高些,按平原鄉村的說法,“克”男人。她男人王松球三個月前死在了煤礦上。
那時候煤礦上雖然經常死人,因為工資高,還是有人爭著去。按規定,死在煤礦上的工人可以領到三百元撫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還可以讓一個直系親屬接班。據說,在葬禮上,劉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來了。為的是爭一張紙,那是一張“招工表”,這是待遇。寡婦劉玉翠和婆家兄弟為爭這個頂替死人的“待遇”,與婆家人鬧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鍋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說她吊梢眼,是個克星,妨男人??蓜⒂翊洳蛔R趣,大概她很想離開村子,到礦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礦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頂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里當炊事員,這是好活兒),當工人。于是招來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對。劉玉翠雖然要強,可她畢竟是在婆家的村子里,王姓一族人多勢眾,寡婦勢單力薄,后來這張“招工表”到底也沒爭到手。不但“招工表”沒爭到手,劉玉翠還被婆家人打得滿臉是血,趕出了家門……劉玉翠實在無法再在村里待了,于是就跑到公社告狀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開會時碰上了這個前去告狀的寡婦。那天她穿一漿過的月白布衫,頭上扎一白孝繩兒,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樣還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挺可憐。三說兩說,于是就把她帶回村里來了。
爾后趕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時,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兩人是在大隊部里見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讓老杜換身衣裳再去跟人見面。老杜執意不肯,放下尿擔子就來了。進了門,老杜半彎著腰,傻傻地站在那里。女人說:你坐吧。老杜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女人。等他坐下后,老杜說:我得說清楚,我犯過錯誤。她說:我知道。老杜說:我戴著帽子呢。她說:我知道。老杜說:如今我不在學校教書了,我在村里挑尿……她說:我知道。于是,老杜不再說什么了。
劉玉翠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歡有文化的人。兩村相距三里地,劉玉翠曾見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樣子,見過他穿著皮鞋咔咔地走在校園里的樣子。男人走了,從一個“煤黑子”身邊改嫁給了一個“白鏡子”,劉玉翠滿心愿意。她說:你的情況支書都說了,我也不嫌你啥。不過,我有個要求。老杜說:你說。劉玉翠說:別瞎胡想,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老杜覺得自己已經這樣了,還挑什么呢?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于是,在老姑父的張羅下,選了個日子,把相鄰的兩座廢了的煙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貼上了紅“囍”字,湊合著擺了一桌酒席,就算是嫁過來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覺時,女人很聽話,也很配合。老杜讓她喊什么就喊什么,她覺得這就是“文化”。聽房的村人都很驚異,在煙炕房外,眾人聽見劉玉翠一晚上都在“犁地”,兩人一聲聲喊著: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開玩笑說:玉翠,你牽了幾犋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劉玉翠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等過了些日子,經女人們的嘴一傳兩傳的,村里人才明白了兩人夜里的事。最初,晚上睡覺時,女人還聽話,兩人親熱時,叫怎樣就怎樣。興奮時,老杜順嘴喊出一個字:“li”。她覺得新鮮,暢快,也順音兒跟著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說:不是這個……她問他是哪個?老杜不說。后來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后,劉玉翠終于明白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便罵道:愿日就日,犁你娘那腳!就再也不喊了,咬緊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兩人再睡時,悶悶的。
劉玉翠本以為她是嫁給了“文化”,可“文化”中聽不中用,成了一個擺設。況且,“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氣,臭烘烘的。再說,她嫁過來后才知道,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爺”。老杜離開學校后,很失落。終日里一句話不說,悶悶的?;丶襾?,他就像是一個需要牽線的木偶,你拽一拽繩子,他動一動,你不拽那繩子,他就坐著不動。
以前,老杜的日子過得很湊合。有了女人后,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給了女人。劉玉翠也的確能干,每天都能給他做一頓熱飯吃。不過,第一天生火時,她就把老杜帶來的一個箱子上的鎖給撬開了。打開箱子后,把他帶來的一摞書撕成一頁頁的,分成兩摞,一摞當成了揩屁股紙,一摞當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來,一怔,說:你怎么把書給燒了?她說:沒有火引子。老杜說:那是書,不是火引子。劉玉翠說:你要不看書,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說,都是這些書惹的禍。書一燒,什么也不想,咱好好過日子。老杜愣了好一會兒,說:也是。燒就燒吧。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經從杜老師家里的灶屋里偷出了一疊散了頁的書,那本書的書皮已經被撕掉了,書里邊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那本書的名字是《修辭學發凡》。那是劉玉翠當年給孩子擦屁股用的。
有一段時間,“運動”不那么緊了。又有人來煙炕屋聽老杜“噴空兒”,聽他說“尼克松訪華”的事……這時候,家里有了女人,女人愛面子,就埋怨老杜,說:你看看,說起來你也是個文化人,家里連個坐的凳兒都沒有?說的次數多了,老杜氣了,就說:我做。我自己做。于是,他找來一些舊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還特意去鎮上的書店里買了一套最新樣式的家具書,回來就比葫蘆畫瓢做起來……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實實在在讓女人滿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個月,終于做成了兩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兩手血泡,只勉強做成了兩把。這兩把小椅子太不像樣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沒有弧度,還歪歪斜斜的,勉強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卻鋸壞了木料,剛扎好就散了架……氣得劉玉翠掂著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條村街,逢人就說:看看,都看看,這是人做的活么?!
苦了一個月,卻連一把椅子都沒做好,老杜覺得臉上無光。一時惱羞成怒,在家里摔了一只空碗……兩人還撕扯著打了一架!
此后,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著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陽光下曬暖兒、跟人“噴大空兒”。有時候,也學著鄉人擰一枝旱煙抽,大聲咳嗽著,大口吐痰。到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大聲喊:老杜,吃飯了。這時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后來,劉玉翠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生了孩子后,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幫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氣個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兩手面,從灶屋里跑出來,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氣呼呼地說:孩子屙了,你不會把把?他問:怎么把?劉玉翠沒辦法,就趕忙把手洗出來,把孩子從床上拉起來,蹲在門外,給他做一示范……有時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后來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鍋里熬的玉米面粥撲出來了……再喊:老杜,芝麻稈!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惡狠狠地說:老杜,添柴燒鍋呀,你還不如那個死鬼,死鬼還能給我燒個鍋!你木頭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許多話語是省略的。這是一種默契。比如,滴星兒了么?(這是問外邊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頭?(這是要他把掛在梁上的籃子取下來。)比如,你是秋娘?(這是說他像蟬一樣懶,叫他起床呢。)……老杜與劉玉翠始終也沒有達成默契。沒有默契也可以過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過得湊合。劉玉翠惱的時候,就罵他。罵他就像罵一個三歲的孩子,把他罵得七竅生煙……有時候,兩人也打架,可吃虧的總是老杜。的確,在生活上,有錯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說不過劉玉翠(“理”是鄉村的),動起手來也打不過劉玉翠(劉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劉玉翠就罰老杜請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實在是太沒用了。老杜也覺得他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于是讓請罪就請罪吧。飯鍋淤了的時候,她逼著老杜彎著腰站在灶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背語錄,向領袖請罪……劉玉翠很喜歡看他請罪的樣子:他勾著頭,蝦一樣弓著腰,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很正式地背誦著領袖的語錄。于是,過不幾天,她就找一茬兒,再來一次。劉玉翠一邊讓老杜請罪,一邊又隔三差五地彌補一下。他一請罪,劉玉翠就笑了,氣也消了。每次請罪后,她都會再給他點甜頭兒,給他煮個雞蛋或是砸個核桃什么的,說是給他補腦子用。弄得老杜沒有辦法。后來,老杜也習慣了。
有一段日子,劉玉翠走出來的時候,村里人就問:老杜呢?
劉玉翠響快地說:在家請罪呢。
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里帶回了一個消息:說是北京城里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里吃飯。聽了這話,他怔怔的。在飯場里吃飯的人也都望著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著,什么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里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里回來。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著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么也不說。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里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系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后來,再到飯場里吃飯時,村里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么容易?你得送??!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眾人都說:對了,送吧!
聽眾人都這么說,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老杜家里窮,沒什么可送的,就打發劉玉翠去村里借。劉玉翠聽說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工資了,多好的事呀。于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這時候,村里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里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村里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里跑。漸漸地,老杜臉上有了喜色。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么跑著跑著,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著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著,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干活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里也不再勉強他。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發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火。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搟了酸湯面吃。
老杜揮著手說:別煩我。不吃。
劉玉翠賠著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吃杯茶”叫的時候,老杜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了一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在頭上戴著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著哭著,醒了。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前看著他,爾后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大高了,趕緊起來吧。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我叫人把院里的三棵桐樹出了。賣了三百一十塊錢。你拿上去吧。
老杜嘆一聲,說:不好。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嘆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么?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扇说搅诉@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兒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于是騎上車就走。劉玉翠追著屁股教育他說:別惜乎錢,多買些煙酒。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么?
人們在村街里撞見老杜的時候,一個個都“點撥”他說:老杜,還沒跑成呢?送,你得送呀!一個“送”字,是土壤里生長出來的哲學,人民的哲學。
老杜點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就這么跑著跑著,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著兩只手,在村口等著了從城里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就隨口說:快了。快了。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后伸出手來,他手里掂著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表么。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著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他實在是不愿再看治保主任那張臉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面帶喜色,有時又嘟嚕著個臉,垂頭喪氣的。老杜本是個很有涵養也很愛面子的人,可他在奔波中已把僅有的一點臉面丟盡了。后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記得那時候,我還在一所大學里讀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里找我來了。那是個星期天,寢室里就我一個人。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蹌蹌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里。我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志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幫老師一個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能幫他什么忙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快要崩潰的樣子,說:你說吧。不料,杜老師突然哭了,他撲哧一下,放聲大哭!他哭著說:你知道我敲過多少人的門么?你知道我賠過多少笑臉么?你嘗過夕陽西下站在人家門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見,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臉色……哭著哭著,他擦了擦眼里的淚,喃喃地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呀。
接著,他快速地說:這樣,長話短說,我托了一個人。這個人答應幫忙的。他說他一定給我辦成……送的禮就不說了。這一年多,我給他送了多少禮就不說了。他答應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兒個,我又找他了。他說,他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這樣吧,你幫我個忙,待會兒,他出來的時候,你跟著他。我要證實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幫我。接著,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如今是我們學校的中層領導。于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蹤一個人。一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既有著教授學銜又有一定的職務、名聲很好的人。他一臉祥和地騎著一輛新的女式斜梁“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比現在開著一輛小轎車還神氣呢)。他自行車上挎著一個籃子,那籃子是細竹絲編成的花籃,很像是一件藝術品……我騎著借來的一輛破車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邊。我看見他慢慢悠悠地騎著車,很審美地在路上走著。他先是去了菜市場,他在菜市場上買了幾根嫩黃瓜,幾個西紅柿,兩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貴)……爾后他悠然地穿過人群,騎過了菜市場,又騎到了市里的百貨大樓門前。他在停車處扎了車子,爾后走進百貨大樓。五分鐘后,他出來了,手里提了幾卷衛生紙,他把買的衛生紙放在后邊的車架上,騎上繼續往前走……他騎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門前,可他慢慢騎著過去了,沒有下車。我想,這是星期天,他可能會去市委家屬院找人,可市委家屬院緊挨著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騎過去了……我就這么一直跟著他。等我跟著他回到學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蹤他了一小時又三十六分鐘。這次跟蹤,使我獲得了一條最重要的人生經驗。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特別是那些梳大背頭的人,要遠離他。
杜老師還在寢室里等著我呢。我不知道該怎么給他說,我想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找那人拼命……可他聽了我的話,卻半天沉默著。好久才喃喃地說: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找他了。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出門時,他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似的,背駝得很厲害。我追出門,靈機一動,突然說:杜老師……他回過身,望著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說: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說:找上面?我說:對,上面。他突然撲過來,緊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弟。
此后,有一段時間,杜老師常騎著那輛從老姑父那兒借來的破自行車到學校里來。他把自行車放在我寢室門前,爾后再趕火車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囑我說,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對誰都不要說。
三個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來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進屋,就在院子里坐著,很沉默。劉玉翠看他不高興,先是把扇子遞給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遞給他,可他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著。晚飯給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給他熱了幾次,他還是不吃。劉玉翠也不敢叫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幾次,劉玉翠從屋里出來,站在他跟前,說: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過一會兒,劉玉翠又從屋里走出來,說:老杜,夜氣涼,披上衣服吧。說著,給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著不吭,很沉痛的樣子。最后,劉玉翠說:爺,你也別心里不是味,實在跑不成,就算了?;切╁X,只當肉包子打狗了。
這時,老杜慢慢地站起來,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說:還要我請罪么?
劉玉翠笑了,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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