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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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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此,人們常見蔡葦香到豆腐坊里去,爾后又端了豆腐出來。這時候蔡葦香成了除我以外惟一可以進豆腐坊的人。有時,我會想,蔡葦香是為了吃一碗熱豆腐,還是想看看春才到底……這還真是說不清。

    據說,有一天,她手端著豆腐,突然說:春才哥,干脆我嫁給你算了。我不想上學了,就跟你磨豆腐。

    春才怔怔地望著她。

    蔡葦香說:你別怕。這是我自愿的。我去跟我爹說。

    蔡葦香果然就給老姑父說了。老姑父聽了,一時目瞪口呆……吳玉花像是氣瘋了,嘴里一迭聲地罵著:賤。賤。賤!真賤哪……拿起棍子就打!蔡葦香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嚷嚷說:我就是要嫁給他。我就嫁給他!

    蔡葦香跑了。老姑父又跟吳玉花打了一架……這天深夜里,老姑父背著手進了豆腐坊。磨一直響著,沒人知道老姑父給春才說了些什么。老姑父大約也知道這事不怪春才。老姑父是個講道理的人,當支書這么多年,老姑父已習慣給人講道理了。豆腐坊的墻上映著兩個黑影兒,一團黑影在墻上晃著,一時蹲一時又站……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春才再沒讓蔡葦香進過豆腐坊。

    據說,一天夜里,蔡葦香溜回來悄悄地拍豆腐坊的門,可豆腐坊里悄無聲息。蔡葦香說:不讓我進也行。我餓了,給我碗豆腐。爾后說,我就說說,看你嚇的。

    村里還是有了些傳聞,說些很低級很下作的話。可春才已經這樣了,雖然有些傳言,倒也沒掀起什么波瀾。再說,蔡葦香畢竟是支書的女兒,人們私下里傳了些日子,也就沒人再說什么了。

    蔡葦香就此再沒了蹤影。有人說,她是跟一個騎著摩托來村里收頭發的小伙子跑了。

    后來,春才曾經過了一段極紅火的日子,他甚至還有了女人。

    在村里實行土地承包之后,他的豆腐坊得到了迅速的擴展。那時候,當了鎮長的老胡急著要找一個“萬元戶”當典型,找著找著就找到了春才的頭上。當年,曾經要拿槍崩了他的老胡,不得不一次次屈尊來到村里,動員他當“典型”。老胡說:春才,春才同志,呀呀呀,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可春才不去。春才很拗。春才在豆腐坊里前前后后忙活著,一會兒查看火候,一會兒又去招呼發豆芽的人……無論老胡說什么,他都一聲不吭,悶著葫蘆不開瓢。老胡就跟在他后邊,不停地給他講道理。老胡說:春才,春才呀,縣長要給你掛花呢。十字披紅,跨馬游街,多榮耀啊!去吧。去吧。咱全鄉就推你一個,你不去誰去?我還想去呢,可我沒這個資格呀……老胡走著走著,不小心被擠在了磨道里。他肚子大,被磨盤卡住了,就那么硬擠就是擠不過去,他一下子火了:操,這等好事,我還得求你咋的?!

    春才硬是一聲不吭。

    后來,老胡氣呼呼地去找了老蔡。在大隊部里,老胡說:老蔡,那鱉兒咋回事?咋狗肉不上桌呢?!老姑父說:你做做工作嘛。老胡說:我喉嚨都說干了,舌頭都磨爛了,他還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工作你去做!老姑父說:我也沒法。你捆他,你把他捆去算了。老胡怔了一下,說:捆他?老姑父說:捆。這回我不管了,你捆他。老胡眨眨眼,說:噢,這王八蛋,還記恨我呢?那時候……是形勢。老姑父說:那你說咋辦?

    老胡氣壞了,在大隊部一跺腳說:我操,有豬頭還進不了廟門了?讓他狗日的發家致富,我還得求他?!

    老姑父說:他執意不去,就算了吧。再說了,他是個實誠人。我給他算過,滿打滿算,一年下來,也就掙個七八千,不夠一萬……

    老胡卻說:咋不夠?驢呢?磨呢?還有地里收成……這是任務。他背著手在大隊部里走了一圈,說:不去不行。名都報上去了。不去,上頭會以為咱潁河鎮弄虛作假,這事關一個鄉的名譽……這樣吧。老蔡,你去。你頂他去。

    老姑父說:這不妥吧?上頭要的是磨豆腐的萬元戶,我又不會磨豆腐。萬一說漏了嘴,非砸鍋不行。

    老胡說:那這樣,讓他媳婦去。就說他病了。讓他媳婦頂他去。

    老姑父苦笑了一下,說:蛋都沒了,哪來的媳婦?

    老胡說:是么?一個沒蛋子貨,他操性個啥?不求他了,你去。多好的事,給一萬塊錢呢!

    老姑父眼一亮:有錢?

    老胡說:可不,獎一萬!

    老姑父說:去。這得去。

    老胡說:這事可交給你了。不管是誰,得應著名去個人。老胡走時還罵了一句:真他媽狗肉不上桌!

    老姑父在豆腐坊蹲了半夜,爾后對春才說:才,這豆腐坊,該添些設備了。春才說:我也這么想。我都打聽了,一套設備上萬,錢呢?老姑父說:錢我給你解決……春才說:真的么?老姑父說:這還有假?我陪你去。最后,經老姑父動員,春才還是去了。春才并不傻。

    那天,老姑父親自陪著春才來到了縣城,住在了縣委招待所。當天晚上,縣長到招待所看望大家來了。縣長挨屋一個一個看,老姑父領著春才來得早,就住在縣上安排的頭一個房間里。縣長一進門就握住春才的手說:老段吧?城西武家坡的老段,養豬大王,你豬養得好啊!春才手一抽,說:我……不是。縣長“唔”了一聲,略顯尷尬,仍抓著春才的手,說:那你是老馬,蘑菇大王!春才又說:不是。不是。縣長回頭看了看辦公室主任,說:噢,我明白了,你是老俎,俎莊扣蔬菜大棚的,蔬菜大王,好,大棚好!春才又說:不是……這時,老姑父在一旁說:馬縣長,我們是潁河鎮無梁的,他是磨豆腐的。縣長低頭看了一下手里的表格,笑著說:我說呢,一股子豆腥氣,你叫春才,是吧?春才說:是。這次,雖然說對了,可縣長已沒了興致,說:好好!休息,休息吧。

    待十個“大王”全看過后,在過道里,縣長氣呼呼地說:咋搞的?也不按個順序?到底誰是一號?表上寫的不是老段么,“蘑菇大王”?辦公室主任忙解釋說:無梁來得早,住房就沒按順序……縣長說:你這是嚴重失職。亂七八糟的。馬匹都準備好了么?辦公室主任說:都準備好了。縣長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那個那個,二零一住的那個,叫啥呀?辦公室主任忙說:春才,無梁的,吳春才。縣長說:明天,讓他走頭一個。辦公室主任說:這一號原先安排的是“蘑菇大王”。縣長說:改過來。“豆腐大王”,就“豆腐”吧。你沒看,那種蘑菇的是個斜眼。別凈弄些歪瓜裂棗的,讓人笑話!

    第二天,縣長親自出面給全縣選出來的十個“致富狀元”披紅掛花,跨馬游街。在縣政府門前,鑼鼓大镲,鞭炮齊鳴,縣長給十個“致富狀元”挨個披紅掛花……前邊有警車緩緩開道,緊跟著是披紅掛花的馬隊。十匹從養馬場借來的高頭大馬一字排開,一色的棗紅馬,個個油光水滑。果然就讓春才騎在了最前邊的第一匹馬上,馬縣長親自執韁,給春才拉馬墜鐙……只見四周鎂光燈閃爍著,記者們圍著拍了很多照片。

    不知春才騎在馬上感覺如何?老姑父告訴我說,春才剛上馬時,還有些拘謹,有點不好意思,暈騰騰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身子一歪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可走著走著,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他的頭慢慢就昂起來了。后來,在縣長的一再示意下,他也學著挺直身子,開始給歡呼的人群招手。春才招手時仍然不笑,嚴肅得就像是參加閱兵式的將軍……這些都是老姑父后來告訴我的。

    春才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本縣夸富游街的第一人!他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十字披紅,在驚天動地的鞭炮和鑼鼓聲中,由縣長親自牽著韁繩走過了整條縣府大街……爾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臺,從縣長手里接過了一萬元的紅包。

    客觀地說,春才并不是本縣當年的首富,甚至也不能算是潁河鎮最富有的“萬元戶”,可他由于形象好,排在了夸富游街的第一人。就此,所有的鎂光燈都對準了他。一時間,春才十字披紅、跨馬游街的光輝形象先后登在了全省乃至全國的各家報紙上……

    緊接著,還有讓春才想不到的事情。“狀元郎”回到村里后,從第三天開始,就像趕會一樣,陸陸續續地、先后有上百個姑娘從四面八方趕到了無梁村。有套車的,有騎車的,有步行的;有家人跟著來的,也有獨自一人來的;有城里的,也有鄉下的,有的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女學生,竟然還有從千里之外的四川趕來的……她們都是來相親的。她們手里都拿著一張報紙,報紙上登有春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照片!

    那相片照得真好。省報記者把騎在馬上、十字披紅、胸戴大紅花的春才照成了一個“當代英雄”的模樣!“豆腐大王”故事經過了記者的合理夸張,意向性的展望,還有從老姑父嘴里逼問出來的所謂“反潮流”之類的事跡……這就像是給春才重新鍍了一層金,立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注意。

    無梁村從沒有如此熱鬧過。春才的豆腐坊門前圍滿了人,無梁的女人們一個個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她們從小學校里借來了十幾條板凳,從家里端來了茶瓶、茶碗,好讓從遠路趕來的姑娘們喝口茶水……眾人在門外高聲喊道:才,相親的來了,開門吧!

    春才僅僅是在窗口處露了個頭,待他明白事情的緣由之后,就把自己關在屋里,任誰叫門也不開。

    這時候,老姑父不得不親自出面了。老姑父把這些前來相親的姑娘們全接到了村委會的院子里,安置人給她們做飯,還讓她們一人吃了一碗拌了蔥、姜、蒜、小磨香油等作料的熱豆腐……在姑娘們飽了口福之后,老姑父這才又分別含蓄地告訴她們春才身體上的缺憾。這話說著礙口。在姑娘們的一再逼問下,老姑父的唾沫都說干了,才勉強讓她們明白了“那個”事情。

    前來相親的姑娘們聽了,有的當即就走了。有的仍不相信老姑父說的話,執意要見春才一面。她們手里拿著報紙呢,她們不相信登在報紙上、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英氣勃發的帥哥會是這樣一個人?還有的主動到村里去打聽情況,一問再問……爾后便知道了那句歇后語,這才傷心地去了。

    就這么陸陸續續地,不斷地有姑娘登門……前前后后持續了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無梁村人在無限的感嘆和驚訝中也跟著熱鬧了一個多月。漢子們眼熱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兒也割下來,也好這樣體面一回!女人們見了面,都搖著頭說:一個個花枝一樣,都是多好的姑娘啊!

    讓人驚訝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況之后,居然還有一位姑娘愿意留下來。這姑娘名叫惠惠。惠惠說是從河北來的,說是就認定春才人好,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圖……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說明情況(含蓄又明確地),勸她走的時候,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著對老姑父講了她的身世,說她在河北老家曾經結過一次婚,結婚后才發現丈夫是個賭棍,把整個家都敗光了。那賭棍不光是賭,還是個酒鬼,喝了酒就打她,往死里打……她堅決不跟那人過了,她是離了婚從家里跑出來的。她說,只要不挨打,她愿意侍候春才一輩子。這話把老姑父說動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說: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試試。

    春才不說話,也不開門……

    想不到的是,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凈凈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門前等了三天后,也不管春才愿不愿,竟主動上他家去了。她打聽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大方方地進了春才家。進門后,她拿起笤帚就掃地,爾后做飯、洗衣裳什么都干,還連著給春才娘梳了三天的頭……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淚,那是喜淚。

    爾后,春才娘親自帶著惠惠叫開了春才豆腐坊的門……最初,村里沒人相信惠惠會跟著春才好好過日子。還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過惠惠,就見她自從進了豆腐坊之后,春才不說話,她也不說,就默默地干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張桌子,桌子有抽屜,抽屜里放著賣豆腐的賬和錢,可惠惠從不往桌跟前去。

    據說,豆腐坊里就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春才終于開口了。春才說:你還是走吧。

    惠惠說:我不走。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愿意侍候你一輩子。

    春才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這錢,你拿上,買張車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錢,惠惠眼淚汪汪地說: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我無處可去。

    春才沒有辦法了……

    自從惠惠進了豆腐坊之后,春才的日子不再那么素了,他的日子開始有了些顏色。每到傍晚時,人們就見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繩子,繩子上搭著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過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風飄揚。

    有時候,惠惠會把兩人的飯菜端到豆腐坊外邊來吃,就像小兩口一樣。惠惠還不停地給春才碗里夾菜……人們看見了,說:多好。

    后來,一天一天地,人們見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凈凈的,又見這女子在豆腐坊里什么活都干,里里外外地忙活,賬算得也清楚,實在是春才最好的幫手。人們也就信了。一個個都說:春才真是掉福窩里了。也有人說,許是上天可憐他,派了個“青蛙公主”搭救他來了?人們都說惠惠的好話。

    惠惠每天傍晚時,都要回村一趟,給春才娘洗腳、捏腳、掏耳朵……人們想不到她還會這手藝,都說,惠惠真孝順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來越火了。四鄉的人有很多是來看“新媳婦”的,捎帶著就把豆腐買了。人們都知道這女子是自己跑來的,都想來看看她長得什么樣。惠惠呢,也不怕人看。人們看了,私下說:這么好的姑娘,嫁一個……不虧么?

    春才娘也一直操著春才的心呢。三個月后,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里,對兩人說:也這么長時間了,要是沒有啥,就把事辦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問:惠惠,你說呢?

    惠惠說:只要才哥不嫌我,我當然愿了。也別鋪張,領個證就行。

    春才娘聽了很滿意。說,那我找人看個好兒。秋后就辦吧。這么好的媳婦,也不能太省了,錢該花也得花。你說呢,才?

    春才說:我聽娘的。

    春才娘又說:惠惠,你只怕得回去開個證明吧?

    惠惠說:娘,證明啥時開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專門去了一趟尚書李,請人給看了好兒,日子定在了陰歷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很平常的一個日子,惠惠不見了……

    后來,人們回憶說,一早,國勝家的女兒素梅喊惠惠一塊進城,說是要扯塊布料做衣服。惠惠開初還不愿去。素梅說,去吧,嫂,去吧。惠惠回頭看了看春才,春才也說:去吧,你也該買幾件衣裳了。惠惠就跟著素梅一塊去了。臨走時,惠惠還說: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錢在抽屜里呢。春才說:知道了。

    一直到黃昏時分,素梅一個人回來了。她說,兩人在商場里走散了……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懷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們算了,惠惠在無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計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來走去,怎么就沒看出來呢?要真是個騙子,一個女子,她也太能藏了。當晚,一村人鬧嚷嚷的……老姑父覺得心里有愧,老姑父敲了鐘,要動員全村人去找。這時候,春才從一個黑影里走出來。春才說:不用找了。

    這話說得很含糊,至于究竟什么原因,就沒人知道了。有人說:不會吧?惠惠不是這樣的人。人們就追著素梅問東問西,素梅說:兩人分手時,她還說,要是走散了,就在燈塔處等著。人們又問:你等了嗎?素梅說: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們亂哄哄地說,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沒影兒了!有的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她不是河北的么?找她去!有的說:河北?河北啥地方?

    這一問,把所有的人都問住了。可不,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惠惠帶走了所有的錢。惠惠之所以待這么長時間,就是為了摸清春才放錢的地方,春才磨了這么多年的豆腐,他的錢都在一個地方放著……現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塊錢了。那五塊錢在抽屜里放著。

    素梅百口莫辯,突然說:她的提包還在呢。

    等人們跑去時,春才豆腐坊的門關著……那惠惠的提包春才早已打開看了,包里裝的是一包草紙。看來,這的確是一個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讓老鷹給叼了!你說這有多沮喪。老姑父騎上車要去鎮上的派出所報案去,被春才攔住了。春才說: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門前掛出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無論親疏,概不賒賬。

    此后,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時光里,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后來,當我再一次回到村里,見到春才的時候,他已完全變了模樣,成了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了。

    這時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義上,他現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兒們一起生活。

    前些年,聽說他的豆腐坊擴建了,在鎮上占了好大一塊地。豆腐坊也不僅僅是磨豆腐了,他進了一套生產腐竹的機器,在鎮上辦成了一個生產豆制品的工廠,生產腐竹、千張之類的豆制品,曾經非常紅火。有一段時間,就靠著那個生產豆制品的工廠,他給他弟弟家蓋起了三層樓的房子。那房子里外都貼了瓷片,屋子里冰箱、沙發一應俱全……院子里還種了花。有一段時間,人稱“豆腐大王”。

    可我驚訝地說,不知為什么,他又重新退回到村里來了。我是在村頭那間舊作坊里見到春才的。當我再次見到春才時,他已成了一個小老頭了。仍然是臉色蠟黃,手指也黃,那是煙熏出來的。春才過去不抽煙,現在也抽上了。可看上去卻生意盎然。他的目光里像是摻了一種什么東西,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有一點斜視,眼角里有一個極亮的點。看見我的時候,他先開的口,他說:回來了,吸枝煙。說著把煙遞過來,我有些驚訝地接過了他的煙,爾后問:生意不錯?他淡淡地說:湊合。

    時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會變的。這一次,春才主動告訴我說,當年,他在鎮上辦豆制品加工廠的時候,最初生意還行。后來,周圍一下子辦起了七個名為“豆腐大王”的豆制品加工廠,七家擠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敗下來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我問他為什么?他憤憤地說:他們全都造假!真的反而沒人要了。他們還到處打廣告,包裝也好……接著,又很商業地說:他們是貼牌,我斗不過他們。

    接著,他說了一個商標的名字,我噢了一聲,說:這牌子挺響的,到處做廣告。

    他說:假的,都是找印刷廠印的。只要花錢,啥都可以印。

    接著,他有些悲傷地說:再好的東西,不摻假,沒人要。我的好東西賣不出去,沒人要。爾后,他又說:你看這腐竹,多好的腐竹,沒人要。城里人就認假,吃騙,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來的好腐竹,都有些發暗,是暗黃。可城里人偏喜歡黃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摻了添加劑,抹了一層蠟的。

    我驚訝地問:還上蠟?

    他鄙夷地說:上。鎮上那些廠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沒人要。

    我問:你怎么知道他們都上蠟?

    接著,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還沒見他笑過……他嘴撇了一下,笑著說:你知道吧,老八失業了。

    我遲疑著,我實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說哪個老八?

    他說:老八,你都不記得了?

    經他提醒,我終于想起來了,早年鄰村里有一個賣老鼠藥的,常年在集鎮上鋪一塊紅布,擺攤賣老鼠藥。他的老鼠藥名叫“八步斷腸散”。但據我所知,曾有兩個“老八”。一個是賣老鼠藥的。一個是我老師的綽號。我不知他說的是哪一個。

    他說:不是回城的老杜……是鎮上那賣老鼠藥的。

    他說:我去看過,他們的廠子,我一家家都看過。他們當然不會說他造假。可鎮上的那些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老八雖說賣了一輩子老鼠藥,可他并不懂老鼠。起碼沒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說過話。夜里,子時,老鼠從洞里鉆出來,爬到我的床頭上……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他說:他們的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太簡約,跳躍,不知“他們”指的是誰?他說:老鼠是最聰明的。

    春才的頭發已全白了。白了頭發的春才成了一個很健談的人。他坐在那里,目光望著遠處,不停地說著話。

    如今,春才仍開著一個很小的豆腐坊,只有一盤磨。

    春才每年都要還債,還他當年在鎮上開豆制品加工廠欠下的債務。他的豆腐坊雖小,生意還行,周圍村里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為人們知道,他的豆制品不摻假。鎮上的那些假貨,那些鮮亮的東西,都一車一車地賣到外地去了。

    這么說,當他活到了接近晚年的時候,他的人生仍停留在一個點上。

    他是一個很有骨氣的失敗者。

    因為他誠實。

    我告訴你,直到今天,我手仍然握有老姑父在一些年份里,為推銷春才的豆制品,寫給我的七張“白條兒”。從時間上看,有的是在他生前,有的竟寫于他死后,那是后來托人捎給我的。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都是:見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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