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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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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過鬼門關(guān)么?

    你真正面對過死亡的威脅么?

    坦白地說,我是面對過的。也就是一剎那間,什么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么。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地回憶過面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面一輛大卡車迎面沖過來……愣了一秒鐘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鐘,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里爬出來,站在302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么?

    我喝過,有點咸。稍咸。

    后來,當(dāng)我被送上手術(shù)臺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么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后,原本是想盡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爾后調(diào)頭往南。不管怎么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diào)頭之后,轉(zhuǎn)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面向我沖來。

    當(dāng)時,從車里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上,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么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面“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后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jīng)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后來,當(dāng)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做出了我一生當(dāng)中最勇敢的決定,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只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后來,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yīng)該說,我揀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yī)院后,先后上過兩個手術(shù)臺。一個是外科的。一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shù)簡單,只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y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于是,就把我轉(zhuǎn)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shù)臺上,眼科醫(yī)生說的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么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扎在心窩里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后,當(dāng)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后,醫(yī)生說:你簽字么?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滿臉是淚……這一刻,我心里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么?我喉嚨里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dāng)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爾后又是一針,長長、長長地……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么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卻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里,你就只有針的感覺。

    當(dāng)做完手術(shù),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扎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wèi)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fēng)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qū)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里只剩下了回憶,仿佛只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里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卷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zhèn)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里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后,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fēng),我甚至?xí)刀事湓诖芭_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的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里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鐘聲,從心底里幻化出來的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速度。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只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里,我的耳朵鍛煉得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chuàng)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么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已經(jīng)有錢了。我有很多錢。厚樸堂的股票曾經(jīng)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后是什么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么多錢,放在哪里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里。可存在銀行里也不放心,萬一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這是一種心態(tài)。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后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dāng)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云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shè)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里,在大氣層里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shù)據(jù),最終保存地點,都在美國的一個山洞里……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么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里”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么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么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沓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于有一天,一個小手遞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里,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門口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后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歲,嘴里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guī)砜鞓罚⑹刮肄D(zhuǎn)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么意思。我像童年里品嘗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里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后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手里,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兒。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爾后她趴在我的臉前,看一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么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里走著走著,“咚”的一下,接著“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墻上了。心里的淚涌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后,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只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只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里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里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jīng),她看不見,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墻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醫(yī)生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么樣。

    是啊,這么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爾后,每當(dāng)她走過我的病床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著,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么?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y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后來,第一次手術(shù)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

    當(dāng)我試著用一只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原以為,一只眼和兩只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并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揭開一只眼的紗布后,天還是藍的……只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缺了一種叫做“交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y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叉感染”你懂么?一旦“交叉感染”,你的兩只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交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只眼上的紗布后,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里,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里藏著,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著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里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么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里,我也常常坐在那里一個人發(fā)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nèi)科病房,那里邊走出來的病人,要么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著。要么是腰上掛著一個特制的塑料布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地,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里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活得很掙扎。醫(yī)院里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里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有時候,我會試著想駱駝?wù)驹谑藢哟髽巧贤绿鴷r的感覺……他都想了些什么?我無法想象。駱駝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怎么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駱駝是吃過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只胳膊,可他活得很堅韌。每每他用一只手開車的時候,也是他最放松、最自豪的時候。最近幾年,他的愛好也變了。他喜歡好車,接連換了好幾輛車。駱駝最后買的那部車,是意大利產(chǎn)的蘭博基尼(據(jù)說意為“瘋狂的公牛”),價值四百八十七萬!可他一次也沒坐過,至今還在車庫里停放著……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難都不是困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是拿下!

    可他為什么非要跳下去呢?他擺平了那么多事情。這一次,他怎么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時,我甚至覺得,我還不如他呢。死,對他來說,是完結(jié)。可我呢,路還要走下去,還有可能面臨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緒一直是飄忽不定的。

    還有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童年的那些時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每每,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聽見有人在喊:孩兒,回來吧。孩兒,回來吧。

    我懷念家鄉(xiāng)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扎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潤兒,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里的那種“意絲”。當(dāng)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時候,那雨一織織、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爾后,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慢慢重。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dāng)你站在屋檐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fā)現(xiàn),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沿兒上的滴水。在雨后初停,瓦沿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爾后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先先,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小濃。當(dāng)它滴下來的時候,一短兒一短兒,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兒一個一個地在房沿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爾后是“啪”聲,再后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xiāng)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里,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后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似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一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并不暴烈,只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地就慢了,心也就松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咬處就是你的燈。也仿佛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倘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guān)照呢。在夜色里,那問候也極簡短:——誰?——嗯。——咋?——耶。也許是別的什么句式吧……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是下意識含著痰咳出來的,也含有查問式的警覺。聲來聲去,這里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dāng)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tài)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dāng)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dāng)你心里有了什么淤積的時候,你嘆它也嘆,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著,一盞風(fēng)燈,兩只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的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后老牛反芻的那種發(fā)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xù)命的腥香……它游走在一堵一堵的矮墻后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里,你會自如、自賤、心態(tài)低低的,也不為什么,就安詳?shù)枚啵坏枚唷E既唬闾痤^,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里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里,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臺,拾不起來的硯臺。偶爾,硯臺里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里,那又像是一只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模印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兒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惟一抹去后,可以再現(xiàn)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谷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么,其實也沒想什么,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鉆進谷草垛里,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里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臺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著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里邊,枕著一捆谷草,抱著一捆谷草,把自己睡成一捆谷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墻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墻上,是經(jīng)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里已發(fā)腥發(fā)黑發(fā)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牛籠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fēng)干后發(fā)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fēng)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墻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發(fā)(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fā)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么的。那是一種敢于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爾后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fā)污。夏日里,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里,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并沒人在意。當(dāng)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wěn)、踏實。那姿態(tài)也是最低的。當(dāng)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里,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里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蕩出去又蕩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yīng),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于懷念家鄉(xiāng)那種有風(fēng)的日子。黃風(fēng)。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里扣著,悶悶地走,嘴里、眼里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里呸著,就見遠遠的、風(fēng)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呼啦啦扯起了一面黃旗。當(dāng)你在玉米田里鉆出頭,當(dāng)你從風(fēng)里走出來的時候,當(dāng)風(fēng)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捂出來的汗立時就干了,那遠去的風(fēng)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fēng)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fēng)走,多好。

    可當(dāng)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只好對自己說:家里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

    可我知道,我身后有人。

    后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后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里就安靜些。她看著我,我看著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只眼睛大大的,就那么望著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么?燈里有刺。她說:水里也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后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shù)……瑪莎走后,我郁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愿意一個人默默地坐著。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里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wèi)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wèi)麗麗……衛(wèi)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著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看來,駱駝跳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里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賬……可她居然挺過來了。她手里牽著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

    我出車禍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可衛(wèi)麗麗還是來了。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她身后不遠處站著公司的司機,司機手里捧著鮮花,還有禮物。

    衛(wèi)麗麗說:你手機關(guān)了。我到處打聽你的情況……剛剛才知道,你出了車禍。

    看著衛(wèi)麗麗,我心里一酸,說:人,送走了?

    衛(wèi)麗麗默默地點點頭,說: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說:老人,都還好?

    衛(wèi)麗麗說:還好。

    我喃喃地說:我本想送他一程,卻出了事……入土為安吧。

    衛(wèi)麗麗說:在國棟心里,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著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著,百感交集……

    衛(wèi)麗麗站在那里,瘦削、單薄,一手牽著個孩子……讓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說:你可要挺住啊。

    這時,衛(wèi)麗麗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什么疑問。我也坦白地望著她……

    衛(wèi)麗麗說: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我說:你說。

    衛(wèi)麗麗說:公司里人人都在傳,說你吳總身后有人。有高人指點……你身后,有人么?

    我遲疑了一下,說:——有人。不過,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后有人。可我無法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就是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辯白,我是勸過駱駝的。想想,還是有些慚愧。

    衛(wèi)麗麗說:我明白了。

    接下去,衛(wèi)麗麗突然說:你知道我們兩人為什么分居么?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這種時候,我不想再提小喬……

    衛(wèi)麗麗說……國棟得了憂郁癥。很嚴重,夜夜失眠。有時候,特別焦躁的時候,他頭往墻上撞,撞得咚咚響。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嚇著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為了孩子,才提出來分居的。

    我說:是么?——駱駝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說他有憂郁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衛(wèi)麗麗說:是他不讓我跟人說。開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讓他再吃了。有一段,我們還吵過架。唉,我不該讓他一個人睡……

    我明白了。駱駝的憂郁癥是由長期焦慮引起的。這十多年里,駱駝心里一直揣著一個“搶”字,他時刻準備著,一天天地準備著,他弦繃得太緊,終日像一張弓似的,日子長了,人就出問題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駝總是抱著一個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里有火。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著覺,肝火太旺,人已燒壞了。

    后來,衛(wèi)麗麗還告訴我,駱駝出事前,曾回過家,跟她見了一面。那是個星期天,他回家后,跟兒子待了一個上午。他什么話都沒有說,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給兒子做了一個“皮牛”[注釋1],棗木的。過去,他也給孩子帶些玩具,都是電動玩具,汽車或是飛機什么的。可這一次,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帶回來一塊棗木,他用那塊棗木,給兒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個“皮牛”。“皮牛”做好后,在最下面釘上鋼珠,還做了一鞭,牛皮繩做的鞭……爺倆兒在院子里打。中午,衛(wèi)麗麗問他吃什么?他說:牛肉面。那是他們分居后,第一次在一塊吃飯。吃飯時,他也沒說什么。衛(wèi)麗麗問他:好吃么?他說:好吃。爾后,吃過午飯,他摸了摸兒子的頭,夾上包走了。

    我問:國棟臨走,留下什么話了么?

    衛(wèi)麗麗搖了搖頭。

    我說:一句話都沒有?

    衛(wèi)麗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

    ——沒有遺囑。那就是說,衛(wèi)麗麗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繼承人。這么一大攤子,完全落在了衛(wèi)麗麗的肩上。

    我望著她,讓我吃驚的是,僅僅經(jīng)歷了這么一件事(當(dāng)然,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樓了!),僅僅才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個突發(fā)事件,不僅成熟了一個女人的智力,竟然完成了一個女人的氣度。衛(wèi)麗麗自始至終沒有再提小喬一個字。關(guān)于小喬,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沒說夏小羽……她站在那里,雖一手牽著孩子,但目光里卻透著一種堅毅。

    臨走前,衛(wèi)麗麗說:吳總,我查過賬了。目前,公司投資的其他項目都是負數(shù)。贏利的只有一家,厚樸堂。國棟一直在挖東墻補西墻……現(xiàn)在,從賬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樸堂最大的股東。

    我有些吃驚,說: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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