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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生命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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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老姑父不姓吳,所以并沒有埋在吳家墳里。在無梁,也只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里。老姑父要遷墳了,我還沒來祭拜過。于是,在老姑父的墳前,我擺上了準備好的鮮花和煙酒,爾后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三個頭。

    蔡思凡是著意要為自己正名的。

    所以,遷墳的每一道程序都按當地風俗,一絲不茍。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貨。這次遷墳,蔡思凡專門托人花重金買來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樹是用大卡車拉回來的。一進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說:值了。老蔡兩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樹,伐的時候,是讓九爺的大孫子專門去看過的。九爺的這個孫子現在也是個小包工頭了,這叫“門里滾”。他不光通木、泥兩作,還懂鈑金、電氣焊。如今經常帶著施工隊在外邊承包工程。據說蔡總曾幫他聯系過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樹伐后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廠,由九爺的孫子親自監工,帶著幾個徒弟,在板廠的電鋸上鋸成了八塊“四獨”的板材。所謂“四獨”,是指棺木的大蓋、兩幫、下底,是由四塊完整的木料做成的。這必須是百年以上的大樹,樹身小了,是做不成的。

    棺木合成后,又由九爺的孫子親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潔如鏡面。除大蓋上留下四個銷眼外,四獨大料每一處都扣得嚴絲合縫,一絲不差。這才讓漆匠下手。漆匠也請的是最好的(一說是當年有名匠人唐大胡子的外甥)。時間緊了些,連夜趕著,在板材廠電烤房烘干,大漆九遍。最后由漆匠在棺頭畫了一描金“壽”字,下繪“五只蝙蝠”,取“五福捧壽”之意;底頭繪的是“麒麟送子”,棺幫左為“金童執幡”,右為“玉女提爐”,兩邊棺身繪了“二十四孝”圖……兩口四獨棺木,一模一樣的待承。待一切完備后,抬到了村街中央,讓全村人過目。

    這時候,最讓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里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著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這是老二蔡葦秀收拾屋子時,從她娘床下的一雙大頭棉鞋(軍用的)的鞋窠舀兒里找出來的。這東西藏了很多年了,大概是早就遺忘了的……蔡思凡接過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塊大紅布,把軍功章一一別上,掛在了棺木的前面。一時,全村都去看了,一個個感嘆不已!那軍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遼沈戰役軍功章”,一枚是“平津戰役軍功章”,一枚是“中南戰役軍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一份,余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

    大國和三花也是接到喪帖后回村的。據說,二國再沒回來過。大國平時也很少回來。記得小時候,大國的最大夢想是去烏魯木齊。可大國終也沒去成烏魯木齊,他在縣里當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長,現在已改任縣民政局的局長了。人們對他十分熱情,一個個都說:吳局長回來了。吳局長見了人也很客氣,一個個敬煙。三花跟在大國后邊,三嬸二大娘叫著,一一給村人問好。大國回村后,自然看見了那些掛在壽材紅布上的軍功章,看后大吃一驚!在村里生活了這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還是個功臣。說起來,這也是民政局該管的事。于是他當晚就趕回了縣里,給書記、縣長匯報去了。

    第二天,縣長就帶著一幫人趕來了。縣長先是領著縣上的干部們在村街的靈棚前獻上花圈,一干人進靈棚給老姑父、老姑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爾后,縣長對蔡思凡說:蔡總,抱歉。我調縣里晚,老人走時,也沒送一送。昨天才聽民政局吳局長說,老人是個大功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縣上烈士陵園也要改遷新址了。按規定,老人立過這么多功勛,是建國前的,可以進陵園了。進了陵園,這不光是你一家的榮譽,也可以讓后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國也在一旁說:香姐,烈士陵園,規定很嚴,一般是不讓進的。縣里經過慎重研究,才定下來的。蔡思凡想了想說:那……我娘呢?縣長遲疑了一下,望著大國,說:吳局長,這符合規定么?大國說:按規定……目前,還沒有先例。蔡思凡說: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這多年了,你這會兒才想起讓他進陵園,晚了點……縣長略顯尷尬,說:既是合葬,不進也行。不過,我還是請你再考慮考慮……這樣吧,進不進陵園,聽你的。可老人的事跡,還是讓報紙給宣傳一下吧。

    大國覺得他這是給村里辦了件好事,卻沒有辦成,有些掃興。后來,大國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說:志鵬哥(他不喊我“丟”,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小名),喪事辦完,請你務必多留幾日。我說:有事么?大國說:不是我要留你。是縣長特意吩咐的。縣長本來要親自邀請的,場合不對。所以交代我,請你一定留縣里小住幾日,咱縣賓館現在也“四個星”了。我說:縣長貴姓啊,我又不認識他。大國說:馬縣長。你不認識他,他可知道你……我說:到底啥事?大國說:我給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幾個錢嘛。現在你是大戶,給縣里掏幾個錢,上個項目,資助資助,也算是你造福鄉梓。我說:可以呀。有項目么?大國說:項目?項目還不好說。立項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來了。你只要出錢,項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鵬哥,你要出一千萬,我給縣長說說,給你弄個政協常委……聽他這么說,我有些不高興,就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下午,又來了一群記者,都是要采訪老姑父事跡的。蔡家人都在忙著辦喪事,顧不上。村長挨家挨戶動員,找來找去,只叫來了十幾個村人,都是些七八十歲以上的老太太。有國勝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國燦媽、水橋家、寬家、麥勤家、榆錢媽……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后下世了。有的耳朵還聾,七嘴八舌的,也說不出什么來。可說著說著,頭一句腳一句,竟掉淚了。最后,她們異口同聲,印象最深的,是“胡蘿卜事件”……當年,老姑父剛當支書的時候,瞞下了四十七畝胡蘿卜,救了全村人。可這件事,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好報道。

    記者走了,卻把老婆們的懷舊情緒給煽起來了。于是又節外生枝……這事由三嬸(國勝家女人)牽頭,串聯了還活著的十二個老太太,挨家挨戶地聯絡,說是要由一家一戶湊錢,給老姑父立一碑。老太太一合計,決定由騾子家女人出面,請縣史志辦的苗金水(騾子家的女兒,嫁給了原小學校長苗國安的兒子)撰寫碑文,碑文上要著重寫“胡蘿卜事件”……一家一戶無論出資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這十二個老太太,能量很大,僅是一個晚上,一家一家挨著收,收上來一萬零八十塊錢,立一碑足夠了。

    本是蔡家遷墳、合葬,卻又鬧出了這么一檔事,這把村長(村長是九爺家二孫子)難為壞了。蔡家由蔡總、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里老太太偏又要張羅著湊錢立碑,村長是晚輩,兩邊都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村長跑前跑后,經過再三協商,最后蔡思凡勉強答應,“胡蘿卜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記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謝過眾人,把收上來的那一萬零八十塊錢一一退回去。可老太太們執意不肯,也就罷了。

    遷墳的那一日,按照鄉俗,蔡家在姑爺墳里用黑布圍搭起了方圓幾十平米的大棚。

    爾后一路都有黑布棚罩著,這也叫“打黑傘”。老姑父如今是陰間的人,不能見陽光……那一日,開棺后,蔡思凡一臉肅然,說:五叔,三嬸,下去吧,下去驗驗,看我爸的頭在不在?!還有你,丟哥,你也下去,做個見證!

    下到地下去撿骨的,最先是三嬸。三嬸雖老了,身子還硬朗,也膽大。跟著的是幾個年歲大的嬸子(按鄉俗,只有平輩才能下去撿骨殖)。同輩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攙著下去的……爾后,一個個傳話上來:在。頭骨還在。

    此刻,蔡思凡又說:老少爺們,誰還愿下去,給我做個見證!一人一百,當場兌現……說完,當著眾人,她放聲大哭!

    于是,傳言不攻自破……

    收撿骨殖時,三嬸膽大,三嬸一邊撿,一邊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閨女們都給你安排好了,妥妥當當,全全乎乎的。有樓有車有電視還有洗衣機,司機兩個,丫環一群,啥都有……我也跟著念。

    重新入殮時,杜秋月、杜老師趕回來了。杜老師是劉玉翠陪著坐著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回來的。杜老師偏癱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車后備箱里還裝著輪椅。車進村后,是劉玉翠和司機一塊抬著他挪到輪椅上,推到靈前的。到了靈前,又是劉玉翠和司機在一旁攙扶著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吳玉花的靈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師雖偏癱,但穿得周周正正的,著新西裝,襯衣雪白,脖里還象征性地掛一領帶,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說什么。劉玉翠忙在一旁翻譯說:教授說,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遷墳的儀式就像他當年結婚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時,鞭炮齊鳴;十二班響器吹著,烏央烏央的……無梁村人,凡接到信兒的,都回來了(據說,蔡總蔡思凡放了話,凡在外打工的,耽誤一日,給一百塊錢)。一街兩行,站滿了人。

    這次重新安葬,蔡總蔡思凡穿了重孝,手執哀杖,由板材公司的兩個姑娘攙扶著走在最前邊。跟著的是她兒子,兒子十歲,披麻戴孝,手里捧一“牢盆”。(據說,蔡思凡不能生育,兒子是收養的,這也有閑話。)接著是老大老二,兩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們。后邊是響器班子……響器班子后邊,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條壯漢,兩成兩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的體面。據說,她的喪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顯得年輕了。她的兩個姐姐,跟在她身后,由于終年勞作,看上去差別極大,竟似是兩代人的模樣。于是,我相信,優越也是可以包裝的。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想到,她最早是從“腳屋”里走出來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轉靈”的時候,十二班響器對吹。按規矩,“響器家”(平原鄉村的叫法)對班吹,凡贏了的,是要再加賞一份禮金的。于是,“響器家”開始玩命了。先是邊吹邊走“劃船步”,一個個似要把腰扭斷的樣子;接著有一班,吹著吹著忽一下脫光了脊梁,神瞪著眼泡,對天長吹《上花轎》;又有一班,把嗩吶插在兩個鼻孔里,揚起脖兒,一嘴四吹《百鳥朝鳳》;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條板凳上,解了裙裝,露出上身,把兩個鈴鐺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時人像潮水一樣……蔡思凡在兒子摔了牢盆后,撲倒在地上,領一干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轉靈后,三聲銃響,撒了紙錢,再行起棺……前邊走著家人、親戚、村人,后邊排長隊的是板廠的二百來號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這么一路哭著送到墳里……這時候,一晃眼,我看見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隱在送葬的隊伍里。是呀,有才哥也回來了。曾經十分自豪的國營企業的工人吳有才,這次回村,竟然一聲不吭,像是羞于見人。他定然也知道,我們都回來了,卻一直躲著,連個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進省城的時候,曾在他那里住過一晚……現在,他?

    中午,蔡總、蔡思凡特意安排了兩處吃飯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學校立的伙,吃的是大魚大肉,煙酒管夠;凡在縣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趕來的送葬的關系戶等等,蔡思凡專門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領著一班人,溜、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樣。如今吃素也是一種時髦,人們都說好吃。

    我說過,我是帶著那盆“汗血石榴”回來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婦之后,澆湯(這也是當地的風俗)的時候,在墳地里,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里問她:香,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說:啥意思?

    我說:我是說,石榴下……

    她說:你不都看見了么。一村人證明……你還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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