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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我派人給她打電話，表示愿意給予全體居民要求的高額補償金。然后，我派車把她接到一家郊區(qū)的賓館。

    果然是她！

    多年過去，從少女變成了少婦，但還是那張臉，無數(shù)次在我夢中出現(xiàn)過的臉。

    當(dāng)然，她一開始沒有認(rèn)出我來，有時候我也認(rèn)不出自己的臉。

    我湊到她的跟前，提醒了一句：“你還記得羅浩然嗎？”

    可惜，若蘭連這個名字也忘記了。

    “你忘了那個借一塊錢給你租《七龍珠》的少年了嗎？忘了跟你一起在大年初一堆雪人的收破爛的人了嗎？你忘了……”

    “是你？”她露出了我意想中的驚訝，皺起眉毛搖搖頭，“你真的——變成了大人物？”

    “你好嗎？”

    “我很好?！?

    聽到她的回答，我心里很是酸楚：“你沒有說實話，這些年你怎么過來的？”

    “你知道我懷孕的事嗎？爸爸媽媽不想讓這件事傳出去，就替我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悄悄搬家到南方。我在那里生下兒子，做小生意積攢了一些錢，中斷了與這里的所有聯(lián)系。直到一年前發(fā)生了一場車禍，我的爸爸媽媽去世了。正好叔叔嬸嬸移民去了國外，我便帶著孩子回來，繼承了祖?zhèn)鞯睦戏孔?。?

    “孩子的爸爸是誰？”

    “我不能說?！?

    “我可以幫你撫養(yǎng)他。”

    我的目光如此真誠。

    剎那間，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猶豫，卻又堅決地?fù)u搖頭說：“不，我要回家了?！?

    我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十多年前就讓她無聲無息地走了，這一次絕對不能再錯失了。

    “放手！”

    “哪里也不要去，你不用擔(dān)心你的兒子，我會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對待他?！?

    話音未落，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在我臉上，我忍不住松手，若蘭已爬到窗臺上，打開窗戶大喊：“你不要過來！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若蘭，你忘記了嗎？我們堆雪人的時候，你是不是喜歡過我？”

    “沒有，真的沒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了！這怎么可能？一個收破爛的小子？睡在別人家門外的流浪漢？我不可能喜歡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想——過去不會，現(xiàn)在更不會！”

    “不！”

    我伸手去抓她，而她本能地往后一縮，卻沒想到腳底踩空，意外摔了下去。

    這真的是個意外！

    她死了，頭部著地，頸椎折斷。

    我殺死了若蘭？

    淚水，多少年都沒有流過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臉頰與衣領(lǐng)。

    我抱著她痛哭許久，親吻她的嘴唇，直到她變得冰涼而僵硬。

    當(dāng)然，我必須掩飾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我找來一個幫派分子，給了他巨額酬金，讓他弄來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車，把若蘭的尸體裝進(jìn)車?yán)铮_到郊外的湖底——如果找不到尸體，也就不可能以殺人罪來起訴我。

    若蘭死了，我變成人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不久，當(dāng)年那片老房子全部拆光，蓋起了我的未來夢大廈。打地基的過程中，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些明朝的墓葬，但并沒有所謂的宋代寺院和《地獄變》壁畫。那是我在大廈建造過程中秘密修建的一個密室，重金聘請了一位日本的傳統(tǒng)畫師，按照我的想象畫出了地獄的景象。至于燃燒的牛車?yán)锏呐?，就是按照若蘭的形象描繪的——當(dāng)你看到這幅壁畫，一定會覺得似曾相識吧。

    最近三年，我住在未來夢大酒店的頂層，住在少年時流浪過的那片老房子之上，住在若蘭住過的老屋的空中。每個夜晚，我仍然會夢見她，夢見那片白茫茫的大雪，夢見那個雪人漸漸融化。

    其實，我很害怕。

    住在十九層樓，每次看著窗外的世界，都有一種要倒塌崩潰的感覺。只有我的丘吉爾才能讓我得到片刻安寧。我身邊的那幾個高管都是些唯利是圖的渾蛋，平日里個個唯我馬首是瞻，不過是看在錢的分兒上，還有我那點權(quán)貴階層的關(guān)系。我從不對他們說起我的過去，但總是暗示自己在北京有人，只是不方便說出來，讓高管們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最終認(rèn)定我的后臺貴不可言。

    那么多年來，除了夢到若蘭，我還常常夢見自己悲慘的童年，夢到跟隨養(yǎng)父母四處流浪的生活，每個人都瞧不起我，他們打我罵我侮辱我，把我像條狗一樣看待。

    如果，我突然沒有錢了，也沒有了任何權(quán)力，一切就會回到原點，回到二十年前……

    而我的神秘也是靠砸錢來維持的。如果未來夢集團崩潰，上萬人一夕之間失業(yè)，全國多出許多爛尾樓，必定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媒體與公眾不會放過我，擅長人肉搜索的網(wǎng)友也不會放過我，連方舟都會來打我的假學(xué)歷與假背景……全世界很快都會知道我的過去，知道那些可恥的往事，甚至翻出我勞動教養(yǎng)時的獄友！

    不錯，你現(xiàn)在可能已知道了，早在一年以前，未來夢集團的運營狀況開始極度惡化。既因為國家宏觀調(diào)控，也因為買地成本越來越高，而全球經(jīng)濟形勢又不好，我在海外的投資嚴(yán)重虧損。我只能在集團財務(wù)報表中做假賬，但到上個月資金鏈都已斷裂，還欠下銀行與供應(yīng)商數(shù)十億債務(wù)。高管們將會集體辭職，所有員工薪水也無法發(fā)放……

    于是，我決定自殺，避免活著遭受屈辱，時間就定在愚人節(jié)之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我在未來夢大酒店十九層的總統(tǒng)套房，打開窗戶跨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看到隔壁房間的窗臺上，也有一個人爬了出來，他也要自殺嗎？

    這時，我看到遠(yuǎn)方亮起一道絢爛的極光。

    “葉蕭，你真的不敢殺我？好吧，能否幫我一個忙，把那塊碎玻璃放到我的手上?！?

    “羅浩然，你想干什么？”

    “放心，我現(xiàn)在被壓在廢墟里，不可能傷到你，更不可能逃跑。”

    “你想干什么？”

    “求求你！把那片碎玻璃給我！你后面肯定還有其他人，如果他們闖進(jìn)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你想干什么？”

    “替你完成你不敢做的事?！?

    葉蕭沉默了半分鐘，在劇烈的犬吠聲中，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緩緩放到羅浩然手中。

    “謝謝！”

    世界末日？

    接下來，我在地底度過了七天七夜。

    我本以為外面的世界都?xì)缌?，不可能再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也不存在未來夢集團破產(chǎn)這回事。我可以放心地活在地下，無論活一天還是一年！我的求生欲望如此強烈，不但要自己活下去，還要幫助其他人共渡難關(guān)。我認(rèn)出了莫星兒，知道她想殺我，卻一直沒動手，我也不去招惹她。甚至，當(dāng)我認(rèn)出那個塌鼻子老頭就是當(dāng)年對我栽贓陷害的下崗工人后，也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葉蕭，你不是看過我那封遺書了嗎？你相信我寫的一切嗎？你又一次被我欺騙了嗎？不錯，關(guān)于我的身世以及妹妹，都是過去幾年我腦中不斷累加的妄想。我強迫自己相信，乃至于幾乎忘記真實的過去。我想象自己出身于紅色世家，爸爸曾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媽媽與三個哥哥死在大地震中——或許都是真的，可惜無法證實。我把若蘭替換成妹妹，一個對我冷漠的小市民的女兒，在我想象中變成與我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親人，又最終在湖底成為一具枯骨。

    葉蕭，你忘了中學(xué)時代請周旋為你代筆寫過情書嗎？你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筆跡嗎？我可寫不出那么漂亮的文字！

    你明白了嗎？這回也是周旋代筆！在《地獄變》壁畫的注視下，由我口述人生——我的“妄想人生”，由周旋記錄，亦不乏作家的潤色加工，這將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當(dāng)然，若是讓他知道我的秘密，恐怕當(dāng)場就會把我殺了。

    第五夜，莫星兒摸進(jìn)我的房間，重提舊事要殺了我。但她沒有膽量殺我。她流著眼淚離去時，我本有機會殺了她——但我會殺死若蘭嗎？只要她還長著這張臉。

    丘吉爾蹭著我的大腿，也許正是它混濁的淚眼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違反自己制訂的規(guī)則，在門外點起香煙時，我并不知道莫星兒正在被人強奸。我早就從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了強奸犯的秘密，卻沒說出來——我的沉默造就了姑息養(yǎng)奸。

    最后一天，凌晨。

    我殺了兩個人。

    對不起，我只是替他們解除痛苦。比如，那個重傷的塌鼻子老頭，他的傷口里都長出蛆了，時刻被刺骨的疼痛折磨，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痛快。我想他到死都沒有想起我來，沒有為十七年前的栽贓陷害而懺悔。

    至于流浪漢，就算世界好端端地沒有毀滅，他也是忍饑挨餓活受罪，沒人會多看他一眼——我敢打賭，其他幸存者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毫無愧疚之心，反而覺得自己是個拯救者。

    當(dāng)我獨自在七樓游蕩時，被小光綁架了，我才知道他竟是若蘭的兒子。

    當(dāng)小光下定決心要殺我時，卻犯了與莫星兒同樣的錯誤——不敢殺人。

    他沒有長著那張我無法忘卻的臉。留下他會是更大的危險，畢竟他不是女人，隨時可能重新拾起殺人的念頭。

    對不起，若蘭。

    我殺了小光。

    沒想到被周旋發(fā)現(xiàn)，他開始了對我的追殺。當(dāng)然，只要我躲藏在秘密通道里，他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勞。

    我把周旋代我寫的“遺書”放在最深處的《地獄變》壁畫之后，靜靜等待死亡降臨。

    可是，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呢？葉蕭，你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沒有世界末日，只有未來夢大廈沉入了地底。政府還在全力營救，說不定已宣布未來夢集團破產(chǎn)。各家媒體深入調(diào)查，特別是針對一直神秘莫測的我。那些無孔不入的家伙，肯定會抓住我的許多把柄，發(fā)現(xiàn)我那悲慘的童年和少年經(jīng)歷，讓我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接受公眾的羞辱，在網(wǎng)絡(luò)上被暴民們問候家人——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不如死了?。〔蝗缢懒耍。。?

    就當(dāng)世界末日來了！將當(dāng)我們你們他們?nèi)妓懒?！就?dāng)什么都沒有剩下！就當(dāng)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男人為什么活著？

    為了尊嚴(yán)。

    你不殺我，就讓我來殺我。

    永別了！

    葉蕭，周旋，若蘭……

    羅浩然還能活動的右手，抓著鋒利的碎玻璃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鮮血濺到很遠(yuǎn)的地方，電影放映機房充斥著恐懼的吠聲，羅浩然睜大雙眼抽搐幾下。

    他死了。

    葉蕭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自殺，不曾沾到一滴血。

    拉布拉多犬丘吉爾是另一個目擊者。

    看著羅浩然死去，看著他漸漸混濁的眼睛，葉蕭罕見地戰(zhàn)栗起來。

    地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讓他這樣的人如此絕望，只求一死？在葉蕭的邏輯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自殺可能，唯獨羅浩然這種大奸大惡之徒不可能。

    于是，葉蕭決定把這樁自殺案偽裝成他殺。

    葉蕭將羅浩然的雙手埋進(jìn)廢墟——這樣就沒有自殺的可能性了。而羅浩然手上的血，因他本已受傷，亦屬正常。

    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聲中，葉蕭癡癡地坐在半坍塌的黑屋子里。

    耳邊響起十三歲那年，他與周旋結(jié)伴走過老街，聽到錄音機里放出的歌——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

    真正絕望的，并不是困在地底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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