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火焰與死神-《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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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顆樟樹。主干一人合抱粗細,蓬蓬勃勃的十幾米高。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又處在火焰里,孫少平只能看到它影影綽綽的、稍微粗壯些的枝干。但即便如此,在無意識地發呆的時候他也還是將那樹的枝杈數了一遍又一遍——
粗枝兒有九條。九條粗枝兒上,再細些的有二十三條。這些樹枝頂著樹葉——有的葉團像饅頭,有的像葫蘆。還有的,像是烏蘇姑娘的臉蛋兒、腰身。
這一顆大樟樹被火焰灼燒,已經燒了三個時辰了——幾乎是一整夜的功夫。孫少平又懂木料,曉得樟樹的油性大,燒起來要稍微快一些。
但問題是……
他身邊的伙伴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先一愣,然后緊張地起了身,以為他發現火情:“少平,怎么了?”
孫少平皺著眉、再想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抬起手指向那顆樟樹:“你們看那顆樟子?!?
伙伴們立即往那里看。但只看到樹木在火焰當中,樹干和枝杈都已經黑了——并無什么異常。因而又問他:“樟子怎么了?”
孫少平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有點兒發顫:“三個時辰之前,我看它……有九根大杈,二十三根小杈……還有那些葉子。到如今你再看一看——”
有幾個伙伴聽了他這話、又去看那樹,還是摸不著頭腦。
但已經有兩個聰明人,在又看看那樟樹之后,瞪圓了眼睛。
孫少平深吸一口氣。這空氣雖然灼熱得快要無法呼吸,然而他的聲音卻透著涼意:“燒了三個時辰,那葉子還在啊……這火……得燒多久?”
所有人都呆住了。
……
……
外面似乎已經亂了套。即便在于家的后宅里,烏蘇和離離還是能聽到長治鎮的人們那種悲切、惶恐、畏懼的聲音。這聲音甚至蓋過了風聲,以至于能讓他們略微地聽清那群人在說什么。
——是有些人,跑來于家的大宅中質問于正方了。
于正方是這長治鎮于家的主人,士紳之流。鎮上的木材買賣、銀錢章程,都是經他的手。
這鎮上雖然也有甲長,但實際上真正說話作數的是于正方。這一次保衛長治鎮,便是他坐鎮統籌。
只是沒有料到……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三個時辰……葉子都沒有燒光啊,少爺。”離離從前面打聽回來了,似乎也不曉得該說什么好。她站在門口扶著門框,看烏蘇在為于濛寬衣、為他解開頭發,“少爺,這豈不是成了烤肉了?這火如果燒上個幾天、十幾天——這溫度越來越高……鎮上的人豈不是成了石板烤肉……慢慢地都要熟啦!又沒路可以逃了呀!”
烏蘇幫于濛解開了頭發,又用木梳梳。等離離一口氣說完了才轉頭問:“順河里走呢?不是有船的么?”
“我剛才也去河邊看啦!”離離關上門走到桌邊,提起茶壺來??諝庖呀浽絹碓礁稍?,如今是秋天,可熱得像三伏天,“也不曉得哪里古怪,那河邊明明沒挨著火,可是比鎮子里還熱。你猜怎么著……那魚都浮上來……熟了!這樣子哪里能走船呀。他們這里的小舢板,又不是咱家的樓船。載了人往水路走一遭,不出幾丈遠人也熟啦!”
她說了這話,從壺里倒了茶水來喝。喝了一口就皺眉——前些天到這個時候,茶水都嫌涼。而今這茶水竟然溫熱,好像剛剛燙過。她喝了一杯不解熱氣,只好將小衣解開了兩個扣子坐著。
烏蘇見她這樣子,看看她,又看看于濛。
于濛笑了笑:“烤熟了倒不至于。這樣子的火勢和溫度一直燒下去,倒是有三件事要出在前頭。一件事是哪家不小心將房子點著了,或者那房子自己被烤著了。于是鎮子里一片火海?!?
“另一件么……就是燒出火毒來。你們都聽說過——冬日里誰家在屋子里生火取暖,結果燒出了火毒,一屋子人全毒死了。長治鎮雖然大,但這火勢更大。被圍著燒上個幾天……毒性也是很可怕的。”
他說到這里,伸開雙臂。于是烏蘇為他換上了睡衣、扶著他躺下了。
離離倒急了:“少爺,第三件事呢?”
于濛躺著、閉了眼睛想一想:“第三件事啊。我猜……已經發生了。你們知道這長治鎮附近、這胡路府,從前住的是什么人?”
烏蘇拿起扇子、用小帕為自己抹一把額頭的細汗,然后給于濛輕輕地扇:“我們哪里曉得呀?!?
“胡路府這個胡路,本來應該讀作‘呼爾琿倫’。這是譯了白話,取‘胡人’、‘一路’的意思——既是音譯也是意譯,算是信雅達。但呼爾琿倫本是指從前生活在這一代的一支游牧民,是‘森林和黑石上的人’的意思?!?
“而這個圖蘭河的圖蘭,也是呼爾琿倫人的話。圖蘭,就是黑石的意思。圖蘭河,其實就是黑石河。”于濛低低嘆了口氣,“你們猜猜看為什么這河叫黑石河,也就曉得為什么那河水特別熱了?!?
烏蘇為于濛打扇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子,然后和離離對視一眼——這兩個姑娘在此之前都表現得云淡風輕。但如今她們的眼中卻也露出了略微的惶恐……
黑石是什么東西,她們是曉得的。
從前到了秋冬的時候,于家是一車一車地運黑石的。于家的大屋地下都盤了地龍【注1】——尋常人家用木柴燒火暖地龍,于家卻用黑石。那東西從地里面挖出來,指甲大小的一塊,就抵得上一根上好的干柴。那東西也沒什么味道,摸起來也是極光滑的——就仿佛琉璃、玉石一般。
遇到了明火很難點燃,非得是先用柴火悶著燒,燒上半天的功夫,才能著??梢坏┲?,指甲大小的一塊黑石,足足能燒上一整天!
而如今這圖蘭河就是黑石河的意思……
離離忽然跳起來,仿佛地下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她的小臉煞白,拿手指著地面:“少爺你你你你是說那河底下……這地底下,都是黑石嘛?!和金礦銀礦銅礦一樣的黑石礦嘛?!少爺你怎么知道的??”
于濛在床上睜開半只眼睛瞧了瞧她:“倒是別怕……和咱們家里不同。這地下有黑石不假,但是深埋著的……被泥沙悶著,幾天的功夫倒是沒事。只是說呀……地上那火燒得兇,也許順著地縫兒燒到底下去。把這一整片的黑石都點著了在地底下悶著燒——”
“大概天人也難撲得滅了。”他似乎慢慢困了,合上眼睛打了個哈欠,“看圖蘭河的樣子,如今是地下的黑石已經著了。你倆真安不下心……把我貼身的……那符給收著……看……明天……”
他邊說邊打哈欠,到底話沒說完,人先睡著了。
烏蘇和離離就怔怔地愣了一會兒——隨后像兩只受了驚、動作卻極輕盈的兔子一般,無聲無息地撲去床邊將于濛貼身的衣服拿來了。順著衣角摸了一圈,熟門熟路地找到一個縫上去的白絹包。再將那白絹包扯下來、打開——
看見里面一張紫色、以金粉書寫的符箓。
兩個姑娘這才略略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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