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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王-《京城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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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這一年過了端午,青原爹就沒打信來,而且除去節前收到一次錢,一兩個月也沒來錢。青原娘今天眼跳,明天耳鳴,越來越懸心。請了幾個瞎子算命。有說在外財星不順的,有說犯小人的。只有張瞎子手拿把掐的說:“您放心,七月十五不見信,八月初一必見人。到時候我來討喜錢!若是說的不應,您撅我的馬桿?!?

    七月十五既沒見信,算命的也沒來討喜錢。青原娘神不守舍,就一早一晚手拿條帚疙疸打窗框,叫道:“青原爹呀,回來吧!”——老輩相傳,這樣一叫在外的親人就想家。

    恰恰八月初一這天清早,青原爹推門進來了。青原娘頭一眼看去,以為進來個要飯的。剛想說:“要飯怎么上人屋里來?”青原爹嘆氣說:“佛爺保佑,總算到家了?!彼@才從聲音認出他來了。一見這皮包骨頭、破衣爛衫的樣,她渾身軟成了一攤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小人他爹,你這是怎么了?”

    “叫日本抓勞工了,我是跳火車逃了出來。沒敢再靠近鐵道線,我打關外走回來的。”

    青原娘問:“你這副模樣在胡同里沒碰見熟人嗎?”

    青原爹說:“天剛亮,碰得見誰呀?就是在胡同口碰見個穿大褂、留胡子的人,我沒見過,不象是鄰居!”

    青原娘說:“那就好。你先別出門。我給人做針線,才收了點手工錢,今天就去扯布,趕著做身褲褂。你在家燒兩壺水,里外的都洗洗。等剃頭挑子過來,叫青原叫進家剃剃頭。都打扮好了再見人。天津衛這地方眼皮子淺,要看見咱這副落魄相會嘀嘀咕咕。誰家丟了東西就往咱身上想。舌頭板子壓死人,一落到那個份上咱就沒法在這兒住了?!?

    青原娘忙了一整夜搭上半天,把褲褂做上??墒沁€沒來剃頭挑兒。青原爹試新衣的工夫,門外響起來三弦聲。三弦彈的是《天涯歌女》,剛一煞尾就喊一句:“算靈卦!”

    “喲,是張先兒!”青原媽說:“就是算出你七月十五沒信,八月初一準見人的那位。”

    青原爹說:“信他胡謅,叫他碰巧了?!?

    這時瞎子就在門口又吆呼了一聲:“這院的奶奶,我算的靈不靈啊?您是給喜錢還是撅馬桿呢?”

    青原娘忙說:“先生、借您的吉言了,早給您預備下茶錢了。”

    青原娘塞在瞎子手里兩張零票兒。先生謝了一聲,立刻又彈起弦子來。這回彈的是“小兩口逛燈”,一邊彈一邊高喊:“算靈卦,沒這么靈的了!批八字,推流年,揣骨圓夢……”

    晚上,青原娘狠狠心買來二斤白面一把韭菜,給青原爹包餃子。餡還沒拌好,門外又有了人聲:“有人在家嗎?”

    青原娘一愣,和青原爹交換下眼色,讓青原爹躲到里屋去。平日她帶孩子在家,很少有男客來訪。這人來的蹊蹺。見青原爹躲好,這才回話:“誰呀?”

    “我是對門冠東他爸爸!來看看宋大哥?!?

    “哎呀,他程伯伯,快進來坐?!?

    青原娘趕緊把冠東爹讓進屋來。青原爹一聽是找自己的,也就從里間屋迎了出來。青原娘這時才紅著臉對青原爹說:“前幾個月,青原淘氣,把人家冠東打傷了,小卵包腫成這么大,我怎么送藥錢他大嬸子都不收?。 ?

    “還有這事?”青原爹說,“我臨走怎么囑咐的?叫你把孩子管好!你看……”

    “老兄老嫂,快別提這件事了。”冠東爹把一盒點心、一個新書包放在桌上,說:“我就為這個來的。我那孩子愛惹事,我是知道的。小孩在一塊,誰還不碰誰一下子。冠東自己碰傷了,哪能賴在青原身上?倒叫大嫂破費不少,我知道了實在慚愧。過節了,就給孩子買了點小東西。早就想送來,可不方便。知道大哥今天回來了,我這才厚著臉皮來請安……”

    青原爹想起來,在胡同口遇見的正是這個老程。

    青原爹媽趕緊推辭。冠東爹臉都紅了,吶吶的說:“我知道東西少拿不出手去,可老鄰居了,能不賞臉嗎?”

    說話間青原進來了。他爹說:“你打了冠東,程伯伯倒給你送東西來了!那有這個理!還不謝謝?!?

    青原說:“剛才我跟冠東在一塊玩,他告訴我了。謝謝伯伯!”

    程伯伯拍拍青原的頭說:“好孩子。記著,以后別打架。吃虧的長在,明白不?從小逞強慣了,大了就難免惹禍,那時候再想作個守法的良民也不由你了,知道不知道?”

    青原拿著新書包到里屋去擺弄,青原娘仍然去拌餡。兩個男人就說起話來,青原爹說:“老程兄弟,我聽你口音離我老家不遠?!?

    冠東爹說:“我是P縣城南的。”

    青原爹說:“你看是不是,我是東鄉。咱們一個縣,你出來多少年了?”

    冠東爹說:“我是民國九年逃荒出來的,一晃二十多年沒回過家了,咱那一帶怎么樣?”

    青原爹說:“我去年回去了一趟。苦哇!我們那一帶是八路軍的根據地。八路軍是不錯,減租減息,合理負擔。可日本鬼子這掃蕩太厲害,叫你安生不了!城圈周圍,大小據點,是日本人天下。那兒是亡了國了,更不能提!”

    冠東爹問:“我們那邊怎么樣呢?”

    “跟我們搭界的是西北鄉,那里叫卞一軍占著,這個卞一軍既不屬日本,也不屬于八路軍,還不屬于國民黨。”

    冠東爹問:“他屬于誰呢?”

    青原爹說:“他就屬于他們的司令八大王?!?

    “這八大王是個好人還是個孬蛋呢?”

    “不好說。說他好吧,打家劫舍,包娼聚賭。當兵的碰上過境行人,張嘴就罵,舉手就打。不給買路錢別想過去。說他孬吧,可是他倒真打日本?!?

    “比八路軍怎么樣?”

    “那咋能比,人家八路軍是真正的革命軍呀!”

    “我的老哥,你可真敢說話,這是日本人的天下!”

    “咦!這屋里不都是中國人嗎?”

    青原爹懷疑的看看這鄰居,閉上了嘴。

    說到這兒,餃子熟了。青原娘留程伯伯吃餃子,他連說家中有事,辭了出去。

    過了十來天。聽到門外人聲喧嚷。青原娘推門看看。停著一輛排子車。冠東爹站在當地指東道西看著幾個人裝家具行李。她回來對青原爹說:“冠東家象是要搬家!”青原爹說:“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管這么多閑事干什么?不過老程家為人挺忠厚,換個鄰居可不容易趕上他?!?

    中午青原放學回來。進門就說:“爹,冠東家搬走了。程伯伯說一會兒要來辭行?!?

    青原爹說:“你去跟程伯伯說,怪忙的,免了吧,我身上不合適,也不送了?!?

    可下午程伯伯還是來了。手里提著個壇子。進門就說:“鄉親,我搬走了,來辭個行。剩下這半壇米忘了裝車,我也不愿帶它,怪沉的,留著給青原熬稀飯吧。”

    青原娘問:“您搬到哪兒住呢?”

    “日租界和平里二號,有空來串門。”

    從此冠東一家就沒再見到。這半壇米宋家舍不得吃。直到過年才倒出來做干飯。嘩啦一倒,從壇子底滾出二十個銀元來。青原娘以為是程家藏在里邊忘了的。青原爹又掏掏,掏出個紙條。青原爹叫青原念念什么字。青原看了看說:“這是給我的!”青原爹說:“上邊寫著啦?”青原念道:“大哥,這是送給青原的學費?!?

    青原爹說:“外財不富命窮人。咱不能收?!彼弥X去日租界找了半天。人們說他記錯了地名,那里沒有和平里,和平里在法租界。青原爹找到法租界。和平里原來不是個小胡同,是一大排紅磚洋樓。前邊有小花園,后門有包月車。二號的綠色鐵門關著。他拍拍門。門上開了扇小窗戶,露出個男人臉來。

    “干什么?”

    “勞駕,打聽一下,程先生住這兒嗎?”

    “走,這兒沒有姓程的!”門兒啪的一聲關上了。青原爹賭氣不再找。

    不久,青原爹在天津大連碼頭找到腳行的活兒,家里生活又有了點起色??墒菦]過半年,卻遭到了意外的變故。端午節那天,有一艘上海來的船出高價要求當天把貨卸清。把頭貪財包了下來。逼著苦力們從天不亮一直干到半夜。到下工時青原爹累得散了架,肚子餓得前心貼后心。想喝口酒,酒館關門,想吃頓飯,飯店上板。急著回家,又沒有汽車。正在饑火中燒,碰上個賣粽子的推著車回家,還剩有二十來個粽子。他一下全包下來,狼吞虎咽的吃了進去。沒進家門就肚子里痛得如同刀鉸。到家一頭栽在炕上,黃豆大的汗珠順腦門滾,青原娘嚇壞了。給他滾紅糖姜水,找鄰居弄大煙灰,怎么也不頂用。天不亮雇車,拉他去找大夫。沒拉到大夫家人就斷了氣。把青原爹殯葬后,青原娘連急帶累也病倒了。熬到八月初七,也咽了氣。剩下青原一個人,只得去投奔舅舅。舅舅家住謙德莊??空婆f鞋為生,也是苦人。青原不好坐吃現成飯。天天上街上撿點破紙,拾點布頭,幫送煤的推推車,替賣飯的收收碗,掙個毛兒八分,混個餅子窩頭。這天剛下完大雪,路上又濕又滑。他幫助一輛送煤球的車上坎。走到李善人花園門口,迎面來了個騎自行車的學生。穿著剛時興的麂皮夾克,戴著航空皮帽,車把上掛一雙嶄亮的冰鞋。后架上用帶子捆著牛皮書包。煤車趕緊往左邊甩,留出右邊一條窄道。那學生趕快下來推著車和青原擦肩而過。青原認出是冠東。一陣臉發熱,趕緊把臉扭過去沖墻,冠東走過去了,又站住腳,回頭看了一會說:“你是青原吧?”

    青原不好再躲,就回過頭說:“是啊。剛才我沒認出你來。”

    冠東難過的問:“你怎么這樣了?”

    青原說父母都已去世,現在寄住在舅舅家。冠東說:“你別為難,我回去跟我爸爸說說,想法幫你找個干活的地方好不?他在外邊做買賣,說不定有用人的地方?!?

    “那敢情好,要能給我找個掙錢的地方,我不忘你的好處??晌疑夏膬赫夷闳柣匦拍兀俊?

    冠東想了想說:“別上我們家去。我爸爸有個怪脾氣,不許我帶朋友進家。你過幾天早晨到教堂前的耀華中學找我。我在那兒上學?!?

    教堂距謙德莊不過二里路,但那景象卻象隔著半個地球。這里看不見低矮的土房,泥濘的小巷,襤褸的乞丐,骯臟的貧兒。連警察都比“中國地”的高大魁梧,這里是租界。柏油馬路兩側是花園洋房,常青街樹,街上跑的是流線型小轎車、“三槍”,“菲利浦”自行車。路的一端矗立著有三個圓頂、樹著十字架的文藝復興式的建筑,就是有名的法國教堂?!耙A中學”在教堂斜對過,一溜紅色磚樓房、帶一座歐洲中世紀樣式的城堡。看到這洋式建筑,青原已有了幾分膽怯,再看出來進去的學生,個個兒穿裝鮮潔,氣態傲然,又有些反感。他打定主意不上這些少爺眼前找白眼,就遠遠的站在馬路對面守候,過了十幾分鐘,成群的學生陸續進了校門,這才看見冠東騎車從英租界那邊過來。租界上是左側通行,恰好在青原面前經過,青原叫住了他。

    “我也正找你!”冠東說,“你的事我跟我爸爸說了。”

    “怎樣?”

    “他說他那買賣不是你能學的??赡阋粋€人在天津混也不是辦法。他叫我勸你回老家去。你們老家現在比以前好過了,叫你去找你爺爺。”

    “這主意我舅舅也說過,可湊不出路費來?!?

    “路費好辦,你多咱走告訴我一句話,我給你送火車票去。”

    青原回去跟舅舅一說,他舅舅自然是贊成。過了幾天,他從冠東手里接到一張火車票、兩塊錢盤纏,回到了山東。在家鄉跟著爺爺種了一年地。趕上八路軍擴軍,他參軍當了交通員。

    五

    三點來鐘,夏副官來請宋貴斌到司令部談話。同時早晨接待青原的那個護兵也奉令來陪著青原玩耍。那護兵說:“司令叫我陪你走走玩玩。這地方沒什么好玩。正好由西鄉來了幾個唱小戲的,在軍需處院里唱小戲,我領你看看去吧?!?

    軍需處住在村西廟里。護兵領著青原穿巷子走。路過一個場屋,聽到屋里人聲鼎沸,青原問:“這里邊鬧什么?”

    護兵說:“偵察排住在這兒,他們正玩博,你看看不?”

    青原本有觀察友軍情況的任務,就說:“我見識見識?!?

    這場屋里對面搭著兩鋪炕。一鋪炕上只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圍成一圈盤腿坐著。中間點了個小油燈。三人各托著一張香煙盒里掏出來的錫紙,嘴里叼個用紙卷的小喇叭。輪流的用紙片從個油紙包里勻一點粉色的末末,放在錫紙里。一個絡腮胡把錫紙舉到油燈上一烤,那粉末就成了一個小油珠,在錫紙中心轉哪轉的。他把叼著的小喇叭湊到油珠上方,使勁猛吸一口,那油珠化作青煙全進了喇叭口。他馬上憋住氣,翻兩下白眼,好半天才哈出一口氣來,又腥又臭。護兵進門。他剛把這口氣哈完。就問:“小喜,上頭有事嗎?”

    “有!”護兵說,“司令說昨晚上張拐子家跑了只母豬,叫查查鉆到誰圈里去了!”絡腮胡一笑。那女人答了碴:“鉆你爹圈里去了,要不那來你這么個私孩子!”

    這時習慣了房里的黑暗,青原才看出這女人長的不丑,可披散著頭發,棉襖沒系扣,只是挽著懷。下身卻穿了件在鄉下極少見極貴重的毛線褲。

    護兵這才介紹:“這是八路軍的弟兄,司令叫我領他玩玩?!?

    那絡腮胡倒很講禮貌??蜌獾呐擦伺财ü?,指指油燈說:“玩一口不?”

    青原漲紅了臉說:“我不懂這個?!?

    絡腮胡說;“老海!長精神的!”

    青原說:“不敢來?!?

    那女人嘖嘖兩聲說:“瞧人家這隊伍多規矩,象你們這些丘八,個個兒胎里壞!”

    那護兵笑嘻嘻的說:“你怎么知道我們壞?”

    女人打了他一巴掌。護兵滿足了。對青原說:“你不要看玩博嗎?站到炕上去看吧。”

    對面炕上,圍著好大一堆人。最前邊一圈坐著四個人,第二圈跪著七八個人,第三圈圍著有十幾個人。中間擺個炕桌,桌心碼著烏木天九牌,一副骰子。四周桌邊放著各種賭注。莊家是個麻子,一頭大汗、兩眼通紅,大聲在喊:“押,押?!?

    桌前三個人先放了票子。隨著后邊的就伸手往上放,有的放兩顆盒子槍子彈,有的放一包老海;有喊“三道”的,有叫“孤丁”的。莊家一擲骰,馬上鴉雀無聲了。一分牌,卻又喊成一片,比押注時喊的更兇。先是爭著要看牌,隨后搶著出主意配對。押孤丁的主張前后配平。押幾道的則要求先小后大,爭奪吵罵,混成一片,莊家翻牌了,這才急忙配上擺好。到全部亮了底,笑的,罵的,埋怨的,叫好的又嚷成一鍋粥。莊家清理了賭注,贏家各抓一些扔到桌角一個小笸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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