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千佛寺又恢復了寧靜。靜悄悄的寺內，摘星樓塔尖上那顆琉璃珠散發著淡淡柔和的光，在摘星樓外面披上了一層銀白色的紗衣，宛如九重天上的寶剎，有種不可褻瀆的美。一只雀鳥飛到屋頂上面站立著，煽動翅膀，發出幾聲鳥啼，又振翅飛走了。

    兩天兩夜不吃不喝的古凌風睜著眼，從昏睡中醒來，那些地獄般的場景又在腦海中反復浮現，根本沒有辦法忘記。撕扯著古凌風的神經，讓他猶如一人行走在血淋淋的無間地獄中，備受煎熬，沒有支援，沒有同伴。他扭頭看向靠在床邊椅子上睡著的魏清云，古凌風眼神有了一絲松動，白天魏清云說的話，他全都聽到了，可是他給不了承諾，也沒有辦法答應魏清云什么，看到那封信的瞬間，他的心都碎了。

    輕輕掀開被子，古凌風赤著腳緩緩走出房間，仰著頭看向天上的月亮，過了十五之后的月亮就漸漸不再圓了，他還記得那天開春宴上，大家望著月亮歡聲笑語的樣子，也記得王府里大家相親相愛的一幕。可是，短短一天，什么都沒了，他只剩下自己，從此天高地廣，也只有他只身一人。

    腳下被木板硌著，古凌風如同察覺不到一樣，茫然地看向四周，頭發披散著站在微弱的月光下，仿佛誤入塵世的謫仙，身上那件單薄的白色外衫被摘星樓上刮過的山風吹的沙沙作響，好像隨時隨地都會被吹走一樣。

    古凌風撇了撇嘴角，看向摘星樓頂，這里是國寺里的寶剎，這個時間不會有人守著，他只身上去樓頂不會被人發現，這么高，一定能看到宣王府吧？古凌風這么想著，人已經渾渾噩噩地往樓頂走去，一步步，腳下早已沒了知覺，慢慢地往上走，一道白色的身影穿梭在外層樓梯上，直到他走上樓頂，看到近在咫尺的琉璃珠，銀白的珠光落在他臉龐，古凌風怔了怔，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張開五指時被自己的動作逗笑，真是可憐，怎么會認為一個普通人能夠摘到天上的星星，可笑至極。還想改變這個世界，他拿什么改變？連自己最想要保護的人們一個個都離自己而去，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比廢物還不如，周子墨說得對，他的確是不配，不配做宣王的兒子。

    倚著欄桿，古凌風向外看去，瞇著眼似乎在找尋什么，直到看見遠處一片被燒為灰燼的陰影，讓古凌風一眼認出了就是宣王府。他瞳孔突然放大，兩只手緊緊抓著眼前的欄桿。這是古凌風第一次看到被大火燒毀后的宣王府，他曾生活的地方，他曾經幸福快樂的地方，那里是不是還有人生還，是不是娘親他們都沒死，或許——

    目光垂下，古凌風盯著腳下，發現這個距離跳下去的話，他是不是就可以結束痛苦了？古凌風在這一刻突然產生了放棄的念頭，他甚至想，這個高度跳下去，可能連疼痛都感覺不到就死了。如果死了，他就可以逃離這個世界，逃離這個血淋淋的現實，逃離……

    “小風！不要！”魏清云原本在睡夢中，忽然感覺到心臟劇烈的抽動起來，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拉扯自己醒來，他猛然睜開眼時，馬上就發現古凌風不在房間。于是急匆匆跑出房間，下意識往摘星樓上看去，果然看見古凌風正在往欄桿上靠，心里就知道不妙，立刻運氣提息，飛身掠了上去。

    魏清云看著古凌風，嚇出一身冷汗，不敢靠近刺激古凌風，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立即上前把人抓回來，“小風，你回過頭，看看我，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還有一路上被你搭救的百姓們，還記得那個你救下來的嬰兒嗎？還記得邱老將軍大營里面的士兵們嗎？東海、還有黑云城的軍民們。難道你忘了嗎？還有我，我說過，你活我活，你要是現在跳下去，我絕不茍活。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在世上，你難道希望王妃看到你這樣？”

    王妃……？古凌風怔住，想到了母子的最后一面，他看見宣王妃隔著石縫看向自己，朝自己伸出手，卻永遠不可能抓住自己，那只手猛然墜落，再也沒有抬起來過。渾身一顫，古凌風看著魏清云，自嘲地笑了起來，“阿云，都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沒有保護好宣王府，為什么我還活著，為什么死的不是我？”

    “你想要公平嗎？我陪你，你想要公正，我也陪著你，只要你現在過來，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會陪你走下去，這是我對太后的承諾，也是對你的承諾，你明白嗎？”魏清云緩緩靠近，看著站在欄桿邊上，只要一躍就會掉下去的古凌風，眼神變得小心翼翼，“小風，回來吧，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沒有辦法安慰你，更不可能阻止你難過，但你相信我，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你想報仇我便陪你報仇，你想遨游四海，我就陪你去，你不止有你自己，你還有我。”

    古凌風瞪大眼，看著魏清云，有一瞬間動搖，但又很快恢復，垂下眼時，想起老宣王的書信，想到宣王妃臨死前的眼神，又是一幕幕腥紅的畫面在腦海中閃過，古凌風頭疼欲裂，心像是被無數手撕扯著，疼得一時呼吸不過來，只能用手抓著心口，拼命地喘氣——他不想再這么痛苦的活下去了，他承受不了，他承認了，自己就是個懦夫。

    不再多想，古凌風轉身，閉上眼睛縱身直接跳下了摘星樓，耳邊有風聲擦過，聽到了下面傳來一聲驚呼和喊叫，卻沒有想象中的疼痛。古凌風愣住，發現自己被魏清云抓住了手腕，這才后知后覺感受到胳膊被拉扯著的疼。

    “你干什么，快放手！”

    “不放，小風，你想好了，要是我放手，那你就真的如了周家、皇后他們的意，你死了，我們會難過，但仇人只會高興，你從這里下去，是親者痛仇者快，你看看美綺，看看明月姑姑，再看看你一手帶起來的江芪參，難道你舍得看到他們在失去所有之后，連他們最寶貴的人想要保護的人在他們眼前死去嗎？你想過他們的感受嗎？我們已經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尤其是你。”

    魏清云拉著古凌風，半個身子探出欄桿，要不是憑著一身武藝，這個時候肯定已經掉下去，強忍著胳膊被欄桿硌著的難受，魏清云不忘勸說古凌風，額頭上已經有了汗滴，緊咬著牙道：“小風，你真的是想死，還是想逃避？我不認為你是這樣的人，你在黑云城的時候說過，你是要做一番大事業，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在東海的時候你說，那些火器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是傷害別人，你——”

    渾身一顫，古凌風腦海中閃過這段時間來的各種畫面，有胭脂樓和萬花閣比試的場景，有在東海時與好友聊天時的畫面，還有黑云城那些將士們感激的眼神，在王府的一幕幕都閃過，最后是那道與自己一樣柔弱的身影，背對著自己遠離而去時的畫面，是古凌風，他早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人，不再是外人，而是古凌風。

    公平，公正？既然這個世界沒有，那他就來制定規則，既然這個世界蔑視律法和人命，那他就來做那個讓大家重新認識到律法與人權的人。他沒有那么容易被打倒，絕對不可能被打倒，除非他把那些人都殺了。

    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仰著頭看向魏清云，眼神迷茫，映著摘星樓上的琉璃光，古凌風臉上終于出現了松動的神色，魏清云見狀，心下一松，輕嘆了一聲，胳膊發力，將古凌風拽上來，摟著他的腰，踩在欄桿上借力飛下摘星樓頂，等穩穩落地之后，魏清云雙手緊緊摟住古凌風的腰身，把他拉進懷里，低下頭，蹭著古凌風冰冷的臉頰，低聲道：“小風，你還有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會陪著你的。”

    旁邊的美綺按著顫抖的雙腿，看到兩人從樓頂飛下來的那瞬間，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不過幸好沒事。見古凌風臉上有了表情，不再是不吃不喝麻木的樣子，立即沖上前去伸手抱住他，哭得稀里嘩啦的，“師兄你嚇死我了，你怎么那么想不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辦，我現在也只剩下你了。”

    古凌風任由美綺抱著，心如刀絞，動彈不得。

    江芪參和明月姑姑也都松了口氣，幸好古凌風沒事，不然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現在魏將軍把世子救了下來，那就安全了。

    古凌風擺了擺手，讓明月姑姑帶著美綺回去休息，等臉上的傷口被江芪參包扎好了之后，便和魏清云一起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廂房，看著擺在廂房里的那個袋子，古凌風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必須振作起來收拾殘局，帶著宣王府那些為自己犧牲的人活下去，而且不僅要活著，還要逆風翻盤，推翻軒轅朝，把所有對不起宣王府的人都趕下地獄。

    走到床邊，古凌風拿袋子，看著里面的信已經被人收好，不由看向身邊的魏清云，低聲道，“阿云，謝謝你。”聞言魏清云搖了搖頭，走到古凌風身邊，幫他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古凌風手中。“小風，你現在有什么打算？”

    古凌風將信仔細撫平，然后看向魏清云，思考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陰戾，臉色冷得像冰川上的來客，“那些傷害宣王府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定要他們血債血償！周子墨，哼，我要將他碎尸萬段。然后咱們去東海，拉上隊伍打回來，軒轅朝，我要讓它給我爹娘陪葬！”

    魏清云聽完之后，被古凌風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血腥陰冷氣息凍住了，他心痛的無與倫比，一個曾經那么陽光開朗的少年竟然被逼到宛如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魔王，這些苦不應該讓小風承受呀！ 他抬眼看著古凌風，按住了他準備打開詔書的手，輕聲說道，“小風，我不該勉強你做什么，但現在我要問你，你確定要打開這份詔書嗎？一旦打開，就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