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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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跟她的希望相反,真實的情形卻逐漸壞下去。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內部一天一天地在腐爛,他的肺和他的咽喉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增加。母親也看得出他在用緩慢的腳步走向死亡。
但是母親的心還是不能輕易放棄。她繼續給他吃藥,給他喝鮮牛奶和雞汁,她幫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為他做著一切連老媽子也不愿意做的事。可是有一天他終于吃力地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
“媽,你給我吃點毒藥,讓我快死。我不能看見你這樣受苦。我太痛苦。”
母親讀這張字條的時候,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她。
“我不能,我就只有你一個兒子,”她哭著說。
他又寫:“我遲早還是要死。”
“你死,我跟你一齊死,我也不要活了!”母親大聲哭著說,她制止不了自己的悲痛。
他放下筆,頭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熱增加他的痛苦。喧嘩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亂為這個城市帶走了不少的人,這條街上常常有凄慘的哭聲。他躺著,成天地躺在床上,仰著,側著,伏著。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從沒有能夠痛快地睡一刻鐘。
他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夠自由地坐起來。每次他給樹生寫信,總是懷著拚死的決心,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夠寫下四五行字。“我還好,我的身體可以支持下去,”他永遠這樣說。
“你何苦啊,我替你寫罷,”母親用了類似哀告的聲音說,也沒有用,在這件事上他不肯聽從母親的話。要是他不能親筆寫信,那么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為什么不讓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親忍不住吐出了這句話。
他遲疑了半天才寫出五個字的答語來:
“我愿她幸福。”
母親想:“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為什么不讓她難過一下,讓她受點良心的責備呢?”“你這傻子,”她溫和地責備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她的心軟下來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過什么幸福?他苦了一生,為什么連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幫忙實現?他到底是她的親骨血啊。她默默地望著他那張沒有光澤的瘦臉,她的心好象被什么東西絞著似地發痛。她想哭,她想叫。她愿意地板上開一個洞讓她跌進地獄里去;她愿意天上丟下一顆**把她這個小小的世界整個毀滅。
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個年輕人害霍亂死了。兩個女人哭得很傷心。哭聲進了他的房間。他傾聽了一陣,忽然寫給他母親:
“媽,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為什么說這種話?”母親痛苦地問。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里更苦,”他回答。
“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母親流著淚大聲說。
最熱的氣候過去了。屋子里的空氣比較好受一點。可是他的病還是照常進行,痛苦也不斷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來對付這個病。有時候忍不住了,他也**,可是連他的痛苦的**也是無聲的。
一個晚上母親拿雞湯給他喝。她用湯匙喂他。他吞了兩口,忽然推開她的手,又微微地搖著頭。
“你再吃幾口罷,你一天只吃那么少的東西不行啊,”母親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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