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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你要什么？”她問。

    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枕旁那支鉛筆上。

    “你有話要說，要筆嗎？”她一面問，一面把鉛筆拿起來遞到他的手里。他似乎要搶過筆來，可是他的手指顫得厲害，他接過筆時(shí)，差一點(diǎn)把它落在被上。

    母親遞了一本書給他。“你就寫在書后面罷，”她說。

    他一只手拿筆，一只手拿書，很費(fèi)力地在書的封底上寫了一個(gè)“痛”字。其實(shí)只有七分象字，筆劃寫夠了，卻安排得不勻整。

    母親看到這個(gè)字，眼淚又迸出來了?！靶闳棠忘c(diǎn)罷。等到小宣把張伯情請來就好了。”她雖然在安慰他，可是說完話就背過臉低聲哭起來。

    他的神志清醒。他銳敏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體組織的各部分逐漸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他這時(shí)候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對于生命的依戀，對于死亡的恐懼。他也看見自己所帶給母親的痛苦。他看見母親哭著走到窗前去。他能夠做什么呢？哪怕就說一句話，留下幾句遺言也好。“我做過了什么錯(cuò)事呢？我一個(gè)安分的老好人！為什么我該受這懲罰？還有她，我母親，我死了，她一個(gè)人怎樣生活？拿什么生活？小宣又怎樣活下去？他們又做過什么壞事呢？”他裝滿了一肚皮的怨氣，他想叫，想號。但是他沒有聲音。沒有人聽得見他的話。他要求“公平”。他能夠在哪里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夠喊出他的悲憤。他必須沉默地死去。

    街上有一對夫婦在吵架，女的在哭在叫，男的在打在罵，還有第三個(gè)人在勸解。另外有一個(gè)人唱著川戲從窗下走過。

    “為什么他們都應(yīng)該活，而我必須死去，并且這么痛苦地死去？”他又想?！拔乙睿　彼麩o聲地叫道。

    母親掉回臉來看他。她的眼睛紅腫，臉色慘白，她好象隨時(shí)都會(huì)病倒似的。

    “她也太辛苦了，”他痛苦地想。他把頭一動(dòng)。忽然一陣劇痛襲來，喉嚨和肺一齊痛，痛得他忍耐不住。他兩只手亂抓。他張開嘴叫，沒有聲音。他拚命把嘴張大，還是叫不出聲音來。他滿頭是汗，他覺得兩只手被人捏住，母親的聲音在說著什么。但是他痛得暈過去了。

    他又被母親的哭喚聲驚醒。他躺在床上，滿身冷汗，褲子給小便打濕了。他抓緊母親的手，呆呆地望著那張親愛的臉。痛苦稍微減輕了一些。他想對母親笑，但是眼淚不由他控制地流了出來。

    “你醒過來了，以后不要緊了，”母親噓了一口氣，親熱地說，她的眼角和兩頰都還有淚痕。

    他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

    小宣從外面走進(jìn)屋子。他一進(jìn)門就說：“婆，張伯情在打擺子，不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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