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中午時分,各家都在吃飯,大街上甚是冷清。蘇秦漫無目標地沿街溜達,手中下意識地揉搓蘇厲早上塞給他的那袋錢幣,眼前反復閃出甲士的嘲弄、伙計的不屑。 蘇秦拐進一條胡同,抄近路回家。走沒多遠,身后傳來一陣騷動。蘇秦回頭一看,是一條黑狗夾著尾巴“汪汪”叫著狂奔過來,兩個壯漢各執棍棒追后。蘇秦閃到一邊,黑狗從旁邊直躥過去,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現出另一漢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見無處可逃,黑狗回頭奔至蘇秦腳下,伏在蘇秦面前,全身哆嗦,兩眼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嗚嗚哀鳴。三個持棍大漢前后圍攏過來。黑狗越發戰栗,嗚嗚叫著,鉆進蘇秦的兩腿中間。 一個壯漢叫道:“這位兄弟,讓開!” 蘇秦掃他們一眼,非但不讓,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黑狗。 黑狗顫抖著伸出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嗚嗚叫著,兩眼盯住他,尾巴不停晃動,百般討好,乞求他的解救。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抬頭看向一個壯漢:“你們為何追它?” 那壯漢道:“我們是肉鋪里的伙計,方才買回幾只狗,一不小心,讓這只溜了!” 蘇秦繼續安撫黑狗:“花多少錢買的?” “十枚布幣!” 蘇秦隨手將那袋布幣拋在他們腳下:“這只袋子,數一數!” 三個壯漢面面相覷,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壯漢撿起錢袋,連數幾遍,對另外二人道:“嗨,有二十三枚!” 蘇秦盯住他們:“夠不?” 那壯漢應道:“夠夠夠!” “既然夠了,還不快走!” 三個壯漢撿到便宜,生怕蘇秦反悔,撒腿跑去。 見三人走遠,黑狗從蘇秦的兩腿間鉆出來,朝蘇秦又是搖尾巴,又是**面,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表達不盡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只聰明的畜生! 蘇秦輕嘆一聲,拍拍黑狗的腦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歪著腦袋,兩只大眼巴望著他。 蘇秦輕嘆一聲,撫摸它:“看樣子,你是無處可去了。那就走吧,記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聽懂他了,在他腳上又是舔了幾舔。蘇秦起身,阿黑頭前走去,走幾步就停下來看看他,沖他晃動尾巴。 蘇秦帶著黑狗來到軒轅廟,在鬼谷子坐過的地方冥思一個時辰,才起身回到軒里。 天已傍黑。 見院中人多,黑狗膽怯地蹲在門外。蘇秦拍拍它的腦袋,叫道:“來吧,阿黑,這兒就是你的家。” 蘇秦引阿黑走進院子,見蘇代招手,就讓阿黑守在椿樹下,大步入堂。蘇虎端坐于席,蘇厲、蘇代侍坐于側,都在堂中候他。蘇秦坐下。 場面嚴肅。墻上依舊懸著那塊匾額,匾額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豬頭和雞鴨依舊供在那兒。 大堂正中,蘇虎面前的幾案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三張田契,上面蓋著大周司農府的官印。 蘇虎咳嗽一聲,掃一眼兄弟三人:“厲兒、秦兒、代兒,阿大依昨晚所說,今兒托里正將田產析了。這是三張田契,每一張二十畝,各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五畝桑園。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阿大留下,算作公田。你們兄弟三人還有啥說?” 兄弟三人各自垂頭。 蘇虎又掃他們一眼:“要是都沒話說,各拿各的吧。” 兄弟三人誰也沒有動手,依舊垂著頭,似是沒有聽見。 蘇虎點頭:“嗯,既然你們愛面子,阿大只好發話了。蘇厲,你是長子,先拿!” 蘇厲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過拜禮,又拜過蘇虎,選了一張下水頭的取走。蘇虎點點頭,轉向蘇秦,目光充滿慈愛。蘇秦不敢看他,垂頭拜過祖先,再拜過蘇虎,隨手取過一張。余下一張自是蘇代的。 蘇虎見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淚道:“厲兒、秦兒、代兒,阿大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們了。”略頓一下,提高聲音,“咱是莊稼人,田是咱莊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桿就直。手中無田,日子就沒盼頭。你們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軒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蘇家。余下的都是隸農,十有九家都在為里正家種田。隸農們過的是啥日子?從年頭到年尾,都是在為人家忙活。這點田產雖說微薄,卻是先祖留下的基業,阿大力微,未能增加一畝,為祖上爭光。好在阿大養大你們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勞,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沒有話說。阿大別的不說了,今兒每人分配二十畝,阿大希望幾年之后,你們都能廣置田產,使二十畝成為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若是你們誰能置田一井,就到阿大墳頭,告訴阿大一聲。阿大為你們祈福!” 蘇厲眼圈發紅,跪下叩道:“阿大,兒子一定盡力!” 蘇虎卻不睬他,目光轉向蘇秦:“秦兒,知子莫如父。你雖浪蕩,卻天性聰明,若是能將心思用在田里,縱使先祖,也未必趕得過你!”又掃視蘇厲、蘇代一眼,“不瞞你倆,阿大有個預感,你們三人中,真能將田產置到一井的,只怕還是秦兒。真能覲見周天子,真能與里正家比個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兒。唉,秦兒,你走這幾年,阿大??阿大心里疼啊!你回來了,阿大高興,阿大高興啊!” 許是興奮過度,蘇虎竟是雙手捂臉,嗚嗚哭泣起來。 蘇秦心中一陣絞痛。莫說是與里正攀比,即使是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見過了,還有周天子的兩個公主??然而,這些事情他不能講。再說,即使講出來,在這軒里,哪一個人肯信? 蘇秦所能做的只是緩緩跪下,朝蘇虎拜上三拜:“是兒子不孝,對不起阿大了!” 看到蘇秦與幾年前判若兩人,蘇虎更是高興。父子幾人又敘一時,蘇姚氏端來飯菜,蘇虎起身禱告幾句,撤去堂中牌位,將所供的雞、鴨取下,撕去一半,交給蘇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們吃去。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走出院門。阿黑搖著尾巴跑過來,舔他腳面。 蘇秦拍拍阿黑:“阿黑,隨我走趟伊里!” 黑狗搖著尾巴頭前走去。 洛陽周室仍舊采用西周時的鄉里制,鄉下設里,里設里正。 軒里村與伊水東岸幾個自然村落組成一里,名喚伊里,里正姓劉名權,先祖是威烈王時大夫,置田百井,為方圓十里的大戶之一。后世數代不務正業,劉家衰弱,田產減至八十井。至劉權時,精于農務,善于結交,被司農大人舉為里正,家業再振,田產躍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軒里二十余戶,除去蘇家,清一色是他家佃農。蘇家田產因是周天子親賜,他雖垂涎,卻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時是個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無人守備,變成一個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數百戶,都跟蘇家一樣是周室隸農。百年來世事變遷,周室衰落,隸農大多逃往他處,余下百來戶,轉成劉家佃農。里正劉權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間,庭院苑林占地數十畝,在這伊水岸邊,算是豪門了。 蘇秦剛走進來,里正家的幾只大狗見到阿黑狂吠,嚇得阿黑夾緊尾巴貼住蘇秦。里正迎出,見是蘇秦,喝住狗,朝蘇秦揖道:“我道是誰,原是稀客來了。” 蘇秦還揖道:“蘇秦見過里正。” 里正驚愕:“咦,蘇秦,你不口吃了?” 蘇秦笑笑,算是回答。 里正將他讓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幾上。 里正讓過茶水,笑道:“昨兒你阿大來,將你的事細細說了。常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能回頭,莫說你的阿大歡喜,就是我這個當里正的,也是打心眼里高興。這不,你阿大要換田契,劉某二話沒說,當即備下車馬,隨他前去司農府,眨眼工夫就辦妥了。蘇秦哪,你只管好好種地,劉某向你阿大承諾了,只要你的地種得好,劉某定在司農大人面前保薦你,只要司農大人高興,沒準兒你就可以覲見天子了!” 蘇秦微微一笑:“請問里正,像我家這樣的田產,一畝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驚訝:“嗬,剛一分家,就想著置地呢。呵呵呵,有志氣!”說著眼珠兒一轉,“跟你實說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錢著呢。你要想購置,真得花些金子!” 蘇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頭思忖一時,抬頭道:“這么說吧,置田產的事,沒有定準,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園,還有林子,地不同,價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塊,具體值多少,劉某真也說不大準。” 蘇秦從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擺在幾上:“像這上面的呢?” 里正細細一看,贊道:“嗯,二少爺,劉某賀你了。不瞞你說,你家這一井地,就數你分的地好,上水頭不說,地力也肥,好地呀!” 蘇秦斂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問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吃不準蘇秦用意何在,賠笑道:“是是是,我得細看一下才是,”拿過田契,端詳一番,“這么說吧,旱田一畝三兩足金,水田一畝四兩,這桑田嘛,一畝少說也得二兩!” 蘇秦點頭道:“里正大人,謝你估值了。在下此來,是有一事煩請大人。” 里正笑道:“這個好說,劉某既然做了這個里正,理當為大家跑腿!” 蘇秦指著田契:“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畝田產,除去五畝桑田之外,另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照大人所說,值金五十兩。在下因是急賣,只求四十兩,煩請里正大人為在下尋個買主。” “這??”里正震驚,“如何使得?” 蘇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為難嗎?” 里正看看蘇秦,又看看田契,皺下眉頭,長嘆一聲:“唉,別的倒是沒啥,只你阿大那里,我不好交代。” 蘇秦拱手道:“就請里正大人暫時保密,莫要告訴阿大。” “好吧,劉某幫你這個忙。何時用錢?” “越快越好!” 里正低頭思忖有頃,再次抬頭:“這么多錢,你又這么惶急,叫劉某哪里去尋買主?” “依里正大人之意,該如何才是?” “這樣吧,”里正咬下牙根,“你若急于用錢,這點田產暫且寄放劉某這里。無論何時,只要你回心轉意,只需將本息還給劉某,十五畝良田仍是你的!” “金子呢?” 里正輕嘆一聲:“這些年收成不好,劉某家中也不寬余,你若急用,劉某只能臨時湊出三十兩足金。” “三十兩就三十兩!” 里正起身走進內室,拿出一個秤,秤盤里是三十塊小金餅,當蘇秦的面稱平,指道:“蘇秦,你看清楚,這是三十兩的秤星,秤盤不計重。秤是平的,不高不低。” 蘇秦拱手:“謝里正大人。” 里正將金子裝入一只漂亮的錢袋,遞給蘇秦:“你寫個收據。”又從袖中摸出兩張田契,“這是兩張新的田契,一張十五畝,押在劉某名下,另一張是五畝桑田,你這簽好,畫押,待會兒劉某到司農大人府上加過印璽,就算成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劉某派人給你送去。” 蘇秦寫好收據,在兩塊田契上簽字畫押,收起金子,揖道:“謝里正大人!五畝桑田的田契加過印璽之后,請大人暫時收存,一個月后,煩請大人直接交付蘇厲,向他說明因由。” 里正還過一禮:“就這么定下。” 蘇秦步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家,自己徑投洛陽,走進號稱“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鋪子。 看到又是蘇秦,那伙計連身子也不欠,半是奚落道:“客官大人不會是來訂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蘇秦斜他一眼,從袋中摸出八小塊金餅,“啪”一聲擲在地板上:“八兩足金,十日之后,我自來取!”說畢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計兩眼大睜,正在那兒發愣,簾子掀動,店家疾步躥出,朝伙計罵道:“你個瞎眼狼,差點誤我買賣!快請先生回來,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計猛醒過來,拿上皮尺,一溜煙兒地追出店鋪,見蘇秦走遠,急追一陣,叫道:“先生留步!” 蘇秦站住,冷冷問道:“分量不夠嗎?” 伙計“撲通”一聲跪于地上:“夠夠夠,小人是來為先生量尺寸的!”說完起身,兩手如飛地上下度量。 正在此時,遠處飄來一陣優美、凄婉的琴聲,如同仙樂。 蘇秦怦然心動,側耳聆聽,兩腿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那伙計不敢阻攔,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邊走邊在他的肩胛、腰、胸等處量尺寸。又走十多步,伙計測量完畢,噓出一口氣,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交給蘇秦:“先生,先生可于十日之后憑此取貨!” 蘇秦接過,納入袖中。 伙計躬身打揖:“先生慢走!” 蘇秦聽若未聞,顧自循聲尋去。尋有一里來地,蘇秦來到宮城,沿著一段朱紅色的城墻走有百來步,赫然看到一個撫琴的老人。 是琴師。 琴師倚坐于一棵梧桐樹下,二目微閉,正自忘情彈奏。琴師前面擺著一只殘破的飯碗,碗里整齊地擺放著三枚銅幣。 陣陣朔風吹過,卷起地上枯葉,發出沙沙聲響。琴師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狀如乞丐。此處位置偏僻,幾乎沒有行人,那幾塊銅幣,必也是聞聲而來的人施舍給他的。 蘇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師幾步遠處站下。琴師似無察覺,十根幾近干裂的手指不無靈巧地撥動琴弦。琴聲時而高亢,時而凄楚,如泣如訴,如悼如惋。 蘇秦靜靜地站在那兒,微閉雙眼,用心聆聽。 聽著聽著,淚花從蘇秦的眼角流出,滾落在地。 蘇秦走前幾步,在老人面前緩緩跪下,叩拜。 兩行老淚從琴師的眼里流出,琴聲戛然而止。 蘇秦三拜畢,泣道:“晚生蘇秦叩見先生!” 琴師睜開眼睛:“蘇公子免禮!” 蘇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晚生今日聽到了真正的音樂!” 琴師目視蘇秦,緩緩點頭:“老朽亂彈,能得蘇公子賞識,于愿足矣!蘇公子可有閑暇,至老朽寒舍一敘?” 蘇秦再拜:“晚生就是求訪先生來的!”說完趨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錢和琴具,攙起他的胳膊,沿宮墻外面的碎石路緩緩走去。 二人一路走來,不一時來到辟雍。 蘇秦走進無人守值的大門,目力所及處,較六年前更加荒涼,枯黃的野蒿在這初冬的風里瑟瑟抖索。 琴師引蘇秦一步一步地走進一個破敗的院落,在一塊破席上坐下。蘇秦環視四周,但見家徒四壁,值錢之物,只有剛剛拿回來的這架老琴。 蘇秦凝視老琴,有頃,轉望琴師:“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聞仙樂,潸然淚下。” 琴師并不說話,只在琴前坐下,緩緩說道:“蘇公子愿聽,老朽為你再彈一曲。”說畢雙手撫琴,錚然出聲,又彈一曲,琴聲更見悲切,似在講述一個老人的蒼涼晚年,又似在吟唱一個王室的悲壯結局,聽得蘇秦再度淚出。 琴師彈畢,撫琴問道:“請問士子,此曲何如?” “比樹下之曲,又多一絲悲切。” “敢問士子悲在何處?” “樹下所彈,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卻在悼思一國,更見悲壯,晚生是以覺得更為悲切一些。” 琴師喟然嘆道:“區區數年,蘇公子竟是判若兩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蘇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議,不是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琴師還揖一禮,兩手撫在琴上,緩緩說道:“不瞞士子,老朽樹下所奏,是訴予王后聽的。越過那道紅墻,不遠處就是王后寢宮。王后生前愛聽老朽亂彈,六年多來,老朽只在那堵墻外,日日為王后彈奏數曲,先彈《高山》,再彈《流水》。公子所聽,是兩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傾訴。此處所奏,嘆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蘇公子聞曲即知老朽心聲,堪為知音,實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稱天下第一,縱使伯牙再世,也不過如此。” 聽到“天下第一”四字,琴師長嘆一聲:“唉,老朽命運不濟,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懇求公子不要羞殺老朽了!”言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秦大怔,改坐為跪,叩道:“晚生斷無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見諒!” 琴師拿袖子擦一把淚水,慘然一笑:“公子請起,是老朽傷感,與公子無干。” 蘇秦起身,怔怔地望著這個被命運遺棄的琴師,不知說什么才好。 琴師又是一笑:“公子此去,可曾見到鬼谷先生?” 蘇秦點頭。 琴師目露羨慕之光:“公子可曾拜到先生為師?” “晚生跟隨先生修習五年。” 琴師垂下頭去,許久,長嘆一聲:“唉,公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頃,又嘆一聲,“唉,你我同為學子,機緣大不相同。莫說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點一日,此生足矣!” 蘇秦猛然想起張儀曾經言及琴師欲求鬼谷先生為師,卻未如愿,不免好奇,探身問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為師,先生欲習何術?” “欲習何術?”琴師倒是驚訝了,“老朽此生只與這些琴弦有緣,除去習琴,還能修習何術?” “這??”蘇秦怔了,“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難道只為習琴?” 琴師不無肯定地點頭。 “敢問先生,為何一定求拜鬼谷先生習琴?” “唉,”琴師嘆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別無他求,只愛奏琴。少年之時,老朽踏破鐵鞋,遍訪天下名師。而立之年,老朽自以為學有所成,遂至周室,當街操琴擺擂,欲比天下之琴??” 說至此處,琴師一臉慚愧,打住不說了。 “后來呢?” “唉,”琴師又嘆一聲,“此事荒唐至極,每每思之,羞殺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臺了?” “非也!”琴師搖頭,緩緩說道,“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數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贊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后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云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 蘇秦大睜兩眼,靜靜地望著琴師,無法相信這位如此謙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過往。 琴師沉默許久,再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唉,老朽目中無人,自以為天下第一,直到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對著明月,撫琴詠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隱約聽到遠處有琴聲飄來??”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琴師似在回味那陣飄然而至的琴音。 許久,琴師似從遙遠中回來,接著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籟,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為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忽近,斷非幻覺。老朽震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隱忽現。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到我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跪拜于地,懇求老人收我為徒。老人一句話不說,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劃。只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于地,待回過神,老人已飄然遠去。我急起直追,卻是不及,便大聲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遠飄來一個回復,‘老朽非神,云夢山鬼谷野民是也。’”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睛地望著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嘆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后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心無旁騖,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贊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枚銅幣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復一句,“老朽悟出了。”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為他做點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軺車,心中一動,指著那輛車子道:“那輛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著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 “先生欲賣此車否?” 琴師苦笑一聲:“公子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談何買賣?” 蘇秦從袖中取出錢袋,摸出十二金,擺在桌面上:“先生,此車作價五金,晚生買了。另外五金,煩請先生幫我選購良馬一匹。還有二金,煩勞先生托人修飾此車。旬日之后,晚生自來取車!” “公子,”琴師望著一堆金子,“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辭!”蘇秦起身,朝琴師深揖一禮,轉身離去。 琴師亦不起身,只在那兒癡癡地望著蘇秦的背影,聽著他漸去漸遠。 第十日晨起,天還沒亮,蘇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預知什么,緊緊跟在身后,寸步不離。 院中的大椿樹上,樹葉早已光禿,頂上懸著一個黑乎乎的鳥窩,蘇秦知是喜鵲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來,窩中并無一只喜鵲。 天色放亮,蘇厲起床,打開房門,見蘇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鵲窩,心頭一怔,急走過來:“二弟,今日怎么了,起這么早?”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