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鬼谷子的局.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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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臏陡然想起書函的事,將手伸入枕下,摸到書信,正欲拿出,卻見龐涓扭頭望向婢女:“今日范廚共送幾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湯。”
“嗯,報上名來。”
“四菜是青菜、豆腐、臘肉、咸魚,一湯是薺菜蛋湯,外加兩個咸蛋。”
龐涓眉頭一皺,眼睛一橫,轉向龐蔥:“蔥弟,召范廚來。”
龐蔥轉身,正欲離開,孫臏心頭一凜,急問:“賢弟,召范廚何事?”
龐涓怒道:“本府雖窮,參、茸之物不是沒有。孫兄傷勢正在愈合,營養最是關鍵。這些菜肴皆是尋常百姓盤中之物,這廝卻做來讓孫兄吃,豈不找打?”
孫臏笑道:“賢弟,此事與范廚無關。這些菜肴均是臏所喜食,菜譜也是臏親筆書寫,范廚不過奉命做出而已。賢弟要責,責臏好了。”
“若是此說,涓弟暫先饒過這廝。”
孫臏低頭思忖:“看來,書信之事真還不能告訴賢弟。他若知曉,必要追查書信出處,豈不是害了范廚?”思及此已經摸到書信的手遂抽出來。
龐涓掃一眼幾案上孫臏寫就的竹簡,笑道:“孫兄,涓弟實在憋不住了,這些竹簡,暫先拿回去拜讀。”說罷動手將竹簡悉數納入袖中。
孫臏亦復一笑:“賢弟盡可拿去,只是??”
“孫兄直言。”
“這些均為臏之記憶,草率之間,尚不確切。臏之本意,是想全部寫出,細加斟酌,待確認無誤之后,打總兒交付賢弟。”
“嗯,如此也好。”龐涓點頭,復從袖中掏出竹簡,“涓弟暫放這兒,待孫兄寫畢,打總兒拜讀更好!”
自認龐涓夫婦做義父義母后,小白起時常受邀到武安君府一住數日。綺漪過于思子時,就使老家宰接他回來。龐涓多不在家,瑞蓮孤獨時,就喜歡小白起陪在身邊。每當家人來接,瑞蓮總是依依惜別,臨出門再三叮嚀他早日歸來,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串個親戚。
這日也是如此,瑞蓮剛一張口,小白起就滿口應下,商定兩日后返回。
這邊也是母子天性,幾日不見,如隔三秋,一見面就摟作一團。
親熱一時,小白起推開綺漪,急不可待地拿出龐涓特別為他定制的紅纓槍道:“娘,看孩兒耍給你看!”
白起走至空場,將一桿小槍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風響。
轉眼兩日將過,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場中練過一陣槍法,向綺漪辭別,說要去義父家。綺漪割舍不得,不欲他去。
白起跪下,三拜后道:“娘,好男兒當言而有信,孩兒既已答應義母,就當前去履約,否則就是失信。待孩兒前去拜過義母,向她稟明娘親思子之心,然后辭別義母,再回來陪娘如何?”
小小年紀竟能說出此話,著實讓綺漪吃驚,不由得看向白虎。
白虎心中一動,對白起道:“起兒,我們出去轉轉。”
白起跟從父親來到宗祠,在列祖列宗靈前跪下。
白虎指向白圭靈位:“起兒,你可知這一靈位是誰?”
“回稟父親,是先祖父。”
“給先祖父叩頭。”
白起面對白圭靈位連拜數拜,看向白虎。
白虎凝視兒子,猶豫許久,似是下定決心,神色莊重:“起兒,回答為父,你姓什么,叫什么?”
白起驚愕:“回稟父親,兒子姓白名起。”
“此名從何而來?”
白起指向白圭的靈位:“是先祖父為兒子起的。”
“先祖父為何取此‘起’字?”
“起者,自立也;起者,自走也!”白起背誦起母親自幼教給他的句子。
“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腦袋,“你再回答為父,今年幾歲了?”
白起越發怔愣:“回稟父親,白起年方七歲。”
“起兒,”白虎凝視他,“你年已七歲,該做大事了。”
聽到父親要他做大事,白起握緊小拳,激動道:“回稟父親,白起年已七歲,能做大事了,父親但有吩咐,起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白虎重重點頭,“為父這就讓你去做一件大事。”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你到義父家中,設法見到孫伯父,將此囊呈交你伯父手中。”
白起望著錦囊:“請問父親,此是何物?”
“這是大人的緊要之物,你呈給孫伯父時,萬不可使他人知曉!”
“也不告訴義父?”
“是的。”白虎鄭重點頭,“不只是你義父,即使你的義母、娘親,也不可告訴。還有,自今以后,你須記住為父之言,對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說什么,哪怕是把刀槍架在脖子上,都不可泄露半點!”
白起鄭重地接過錦囊,跪地叩道:“父親放心,白起已經七歲了!”
白虎拍拍兒子的頭:“好兒子,為父信你!”
白起將錦囊貼身藏起,與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
瑞蓮早已候著,一見他來,自是一番親熱。白起花費一個上午陪伴義母,及至后晌,瑞蓮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園里玩耍,尋機轉入孫臏小院。
孫臏仍舊伏在榻上,一筆一畫地書寫。
白起蹦跳著進來,在榻前跪下,叩首:“白起叩見孫義父。”
孫臏放下筆,慈愛地笑道:“起兒,快快起來。”
白起再叩:“白起謝義父。”
孫臏拍拍他的腦袋:“起兒,這幾日不見你來,義父還在念你呢!”
“回稟義父,娘親思念小起,要孩兒回家幾日,今日方來。”
“好好好,你來就好!再過幾日,待義父傷勢好了,就到外面陪你玩去。”
“謝義父。”白起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嗎?”
婢女應道:“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爺是貴體,做不得!”
白起纏住鬧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為義父研墨!”
婢女無奈,看向孫臏。
孫臏笑道:“呵呵呵,讓他研吧,我小時就幫爺爺研墨。”
婢女猶豫一下,將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接過干墨,一本正經地研磨。
見他研得有模有樣,孫臏鼓勵道:“小起兒,研得好。”
白起抬頭笑道:“謝義父夸獎。”又轉對婢女,“姐姐,給我做只柳哨好嗎?”
婢女為難道:“這??柳哨怎么做?”
“這個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邊折根柳枝回來,我教姐姐做柳哨。”
婢女笑道:“好咧。”便走出屋子。
聽她走遠,白起察知院中再無他人,跪下,從最里層衣服摸出錦囊,鄭重遞予孫臏:“家父要白起將此錦囊親手呈予義父,不可使外人知曉!”
想到白虎曾經承諾為自己洗雪冤情,孫臏略怔一下,接過錦囊,拍拍白起的腦袋:“起兒,你小小年紀就如此精靈,將來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謝義父夸獎!”
是夜,孫臏趕走仆從,撥亮油燈,拆開錦囊,細細讀之:
孫將軍,在下查實,栗平將軍兩年前被排擠出衛,回其家鄉宋地。捎信之人名喚茍仔,為武安君部將。在下查實,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滅口。武安君為將軍師弟,更為在下恩公,然事實如此。另,縱觀朝中,力可影響上意、加害將軍者,非武安君莫屬。鑒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愛莫能助,只能訴諸實情,望將軍速圖脫身之計。閱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孫臏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從枕下取出范廚送來的書信,兩相比較,內容竟是一致。
孫臏再三看過,將兩封密函全都放到燈上,引火焚之。
孫臏躺回榻上,微微閉目,兩行淚水淌出眼瞼。
翌日晨起,老醫師早早來到院中,為孫臏換藥。
醫師解開縛帶,小聲道:“恭喜孫將軍,傷口結痂了。”
孫臏點頭。
老醫師換過藥,重新包好縛帶,一臉喜氣地顧自說話:“有痂說明已生新皮。將軍,不出七日,此痂當脫,新皮自出,將軍的傷口也就痊愈了。”
孫臏并不接話,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醫師覺得奇怪,打眼望向孫臏,見他兩眼浮腫,想是失眠了,不無關切道:“將軍昨夜是否未睡?”
孫臏再次點頭。
老醫師想了一下:“許是這傷口愈合,將軍癢得難受,這才失眠的?”
孫臏搖頭。
老醫師一怔,望著他道:“既然不是這個,將軍為何睡不去呢?”
孫臏輕嘆一聲:“唉,外傷雖愈,內傷卻是加劇了!”
“內傷?”老醫師摸不著頭腦,“什么內傷?草民摸摸脈看。”
老醫師摸過脈象,察過舌苔,折騰半晌:“將軍脈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內傷。”
孫臏苦笑一聲:“晚生內傷,晚生自知。請問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醫師搖頭:“結痂期間,將軍更不能亂動。膝為緊要關節,稍一活動,痂必脫落。再生新痂,又需時日了。”
“謝先生提醒。”
醫師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仆拿來便器,剛出完恭,范廚那邊就又送來飯食。
孫臏無心吃飯,隨便劃拉幾口,便打發范廚走了。
婢女看看時辰,準備好竹簡,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孫臏看一眼榻邊堆放得甚是齊整的竹簡,問道:“姑娘,寫出多少片了?”
婢女稟道:“回將軍的話,奴婢昨日數過,已寫五十一片了。”
孫臏點頭道:“昨夜頭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寫了。姑娘先忙別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喚你來。”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無他人,孫臏閉目,將這些年來與龐涓共同度過的日子盤點一遍,從平陽結識到宿胥口重逢,再從安邑歷險到鬼谷數年,龐涓為人雖說狠辣,卻也是個爽快之人,有恩有義,未曾有過欺瞞。只這兩年,龐涓竟是變了。
“唉,”孫臏長嘆一聲,“想必是好勝之心害了師弟!在谷中之時,師弟處處與我爭鋒,今日見我遠勝于他,心自變了。”
孫臏坐在榻上,任思緒海闊天空,信馬由韁,眼前接連浮出孫機、孫操、孫安、栗平、隨巢子前輩、先生、玉蟬兒、大師兄、蘇秦和張儀等人,越想越是傷感。
胡思亂想一陣,孫臏悲從中來,滾下淚來。
傷心一時,孫臏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寫的“望將軍速圖脫身之計”,陡然打個驚愣,顧自嘆道:“眼下看來,我的價值,只在這部兵書。一旦兵書寫成,師弟既生此心,就不會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廢人,且又身在虎穴,師弟若要殺我,就如捻死一只螞蟻??”想至此處,淚水再出,“唉,眼下淪入這般境地,叫我如何脫身?”
又怔一時,孫臏的思緒再次回到鬼谷,記起臨別之時鬼谷子曾對他諄諄告誡:“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將‘賓’字改為‘臏’字,以使你有所進取??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個心眼??”
孫臏眼中淚出,喃喃自語:“先生,您將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領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請先生教我脫身之計。”
語至此處,孫臏陡然想起一事,自語:“對了,臨別之時,先生付我錦囊一個,囑我于緊要時啟之。眼下當是緊要之時,何不啟之?”
孫臏想定,噌噌脫去身上衣物,撕破內中夾層,取出一個錦囊。
孫臏手拿錦囊,望空禱告一番,拆開,里面是塊絲帛,上面別無言辭,唯有一個“風”字,且沒有居中書寫,而是略偏右下。
孫臏凝視絲帛,良久不得其解。
孫臏閉目凝神,進入冥思。
有頃,孫臏睜開眼睛,拿出絲帛,擺在面前,看過一時,口中自語:“這個‘風’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絹僅此一字,視其大小,甚是尷尬,若加一字,無處可加,若是不加,先生為何又不居中書寫?”又審一時,心底陡地劃過一道亮光,“此‘風’當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孫臏再次入冥思,靈機一動:“是了!我受刑身殘,久居床榻,當是病人。病人得‘風’,當是此字了!”迅即取過筆來,在“風”字上加了一個“疒”頭,再視此字,剛好寫滿絲帛,點頭道,“風者,‘瘋’也!”
孫臏悟出先生的錦囊授計,擊打火石,點燃油燈,將錦囊、絲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謝先生教弟子脫身之計。”
及至傍黑,龐涓急至,不無焦慮道:“涓弟剛回府中,聽聞孫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趕來。孫兄怎么了?”
孫臏微皺眉頭,苦笑一聲:“謝賢弟掛念。昨日夜半,臏夢中醒來,頭疼欲裂,難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龐涓不假思索,朗聲應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節變換,孫兄體弱,想是受到風寒侵襲。待涓弟召個醫師,為孫兄診治!”
“賢弟不必了!”孫臏搖頭,擠出個笑,“今日觀之,已無大礙。午后辰光,臏已熟睡一個時辰,頭疼略減一些,今夜若是無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龐涓見孫臏神情輕松,知無大礙,轉過話頭,“聽說孫兄傷口結痂,數日之內將會痊愈,涓弟甚慰。待孫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為孫兄慶賀!”
“臏是罪人,不便太過鋪張!”
“對對對,”龐涓迭聲道,“孫兄所慮極是。這樣吧,涓弟只請殿下與梅公主如何?”
“謝賢弟厚愛。”
龐涓看向幾上的竹簡,拿過幾片,匆匆讀過,轉頭問道:“孫兄,寫完幾篇了?”
“此書共有一十三篇,臏寫十余日了,僅成八篇,甚是慚愧!”
龐涓放下竹簡,笑道:“孫兄不可急切,慢慢寫來就是。”
“賢弟放心,”孫臏應道,“待臏傷愈之時,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兩日,當可寫就。”
“有勞孫兄了!”
接后幾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親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澤別宮。龐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剛一回府,龐涓就與龐蔥趕赴孫臏小院,見孫臏兩手抱頭,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龐涓震驚,急問:“孫兄,你??這是怎么了?”
孫臏一語不發,有頃,指指腦袋,再次閉目。
龐涓看向幾案上的竹簡,見未多出一片,眉頭微皺,退出小院,回到自己書房,使龐蔥召來范廚、醫師、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詢問。
婢女稟道:“這幾日來,孫將軍日日都嚷頭疼,有時疼得抱頭捶胸,未曾寫下一字。”
龐涓轉向范廚:“孫將軍飲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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