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艷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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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九月初秋, 又是邊地,天氣寒涼。但于尸體而言,還是容易腐爛。何論葉照的尸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樣的戰場上, 被馬踏過,刀槍掃過,這廂曝于露天之下,未幾便開始出現尸斑, 淌出尸水。
此時安葬,入土或者火化當是最好的。
但蕭晏哪里肯。
遂下令當地官宦顯貴人家挪出地窖儲冰,用以保存尸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時節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時還有人家摳摳索索不肯給的,當值的將領回來請命。話沒有傳到蕭晏耳中,乃林方白處理了,直接帶著踏血鐵騎持火握箭圍困了兩時辰, 于是整個滄州城凡有儲冰的人家,皆盡數交之。
那將領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領以軍隊壓民眾, 怕是有損殿下清譽, 其實還是該問過殿下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問過殿下,便不是圍困恐嚇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處府邸。
如今時下, 殿下哪還在乎什么清譽。
葉照殘缺的尸身被勉強冰鎮, 安放于棺槨之中。后傳信方外藥師谷, 其首席弟子蘇合領命下山,兩月后至蕭晏處研制藥粉以保尸身不腐。
而在這兩月間,蕭晏尚在滄州城中,因為小葉子動不了身。
他終于知道為何葉照在等了一月后,寧可偷、寧可搶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實,她本是要告訴他緣故。
“將她給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許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葉子她——”
“不許再喊這兩個字,別得寸進尺,再多說一個字,就給我滾。”
這是這輩子,他們間最后的對話。
為著最后一點卑微的乞求,葉照當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而被他截斷話,該是她想同他說,“小葉子有病,每隔半月都會發作,撐不了太久。”
可是他沒有給她說出口的機會,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葉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懷里后,原以為只是疲乏和驚厥所致。然醫官診斷告知,孩子生來胎里弱癥,患有肺心病,是一種臟腑逐漸衰竭的疾患。
會診多時,亦是無有好的法子救治,卻是感慨居然能被養活至今。
患有這種病的孩子原是在母體中沒有發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醫妙手回春,多來便是江湖密術調理之。
蕭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親的樣子。
自然是她調理的。
她們東躲西藏,窮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見生人又怕撞到往昔舊人,哪里會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將孩子的身體調理的分外規律,每隔半月左右方發作一次。
便是這兩個月中,小葉子病發三次,心口絞痛,虛汗淋漓,氣喘不能言語,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喚出“阿娘”兩字。
第三次時,醫官琢磨出經驗,終于在半日間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個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淚水滑下來,呢喃道,“阿娘,從沒讓我這樣難受過。”
她們請不起大夫,也買不起藥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無幾的功法護著她。更小的時候,鄰舍的婆婆告訴她,阿娘沒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養她。
可是,即便日子聽來那樣苦,可她就是沒有吃過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發病時這樣痛苦。
同阿娘分離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這溫暖又好看的屋舍內,她又開始接二連三地體會到。
所以,其實區別不在于是牢獄還是金屋,區別是她沒有阿娘了。
沒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這一年,小葉子四歲,如是想。
蕭晏伸手撫昏睡過去的稚女,將日子倒數回去。其實沒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對不起她,沒有必要去扣那一點細節。
將那一點忽略,他可以好過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將日子倒數回去,數到什么呢?
便是數到她這輩子被他打斷再也未曾出口的話。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發作的期限。
她想留著讓他去救,攢下自己為數不多的壽數撫養孩子。
可是終究沒有等到。
蕭晏給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長廊看西邊一間陋室,是不久前關葉照的地方。
她安靜坐在臨窗的位置,整整一個月,途中孩子發過一次病。她是怎樣忍受和煎熬,數著日子,一日日挨下去,從滿懷希望等到灰敗絕望?
然后走投無路,動手偷走他的圖,換回孩子。
所以縱是她一去不回頭,也是應當的。
她就不應該回頭的。
蕭晏仰看無邊天際,妄圖逼回決堤的眼淚。
思緒紛繁中,入了那座牢獄,尋找一個發泄口。
霍靖。
他該謝他的,將阿照送到他身邊。
亦是痛恨的,小葉子一個月的折磨,阿照滿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賜。
可是成王敗寇,明明是個勝利者,這廂蕭晏還是狼狽不堪。
甚至在見過霍靖之后,更加崩潰。
他想知道葉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見他之前,她生于何處,父母何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想知道,她對他何時動的情,何時起的念,何時將他視作性命,愿意拖著枯敗的身子生下他們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搶奪他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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