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稱得上一樁麻煩事。 “陛下,嬪妾與諸位姐妹是陛下的人,本該一生盡心盡力服侍陛下,若此番離宮卻不知當如何自處……”呂淑清跟著婁昭儀離座,假作哀戚沖趙崇深福道。 皇帝陛下今日能將事情告知她們,必定已經(jīng)有所安排。 她想要知道這安排是什么。 趙崇便借著呂淑清的話,將眾人離宮之后的安排說得更為詳盡。 當聽見可另立門戶,呂淑清的眼睛一下亮了。 她后知后覺,那日自己交出字條,他們再未尋她問話,應當便與此有關。 如若早有遣散六宮的打算,有些疾風驟雨注定要面對。 不過這些事同她無關。 她現(xiàn)下關心的是離宮與另立門戶之事,雖說不見得事事順遂,但于她而言總歸要比耗在宮里強。 “陛下思慮周全,嬪妾羞愧。” 呂淑清明白須得有人做第一個贊同皇帝決斷的人,她不介意做這第一人。 “嬪妾愚鈍,不知其他,只知陛下英明神武,以嬪妾愚見,聽從陛下圣意定然不會有錯。” 她沖趙崇行了個大禮,又說,“嬪妾謹遵陛下圣意。” 婁昭儀不由回頭瞪一眼呂淑清。 誰知,在呂淑清之后,崔嫻也離座深福道:“嬪妾謹遵陛下圣意。” 春杏的死一棒子將她敲醒。 崔嫻醒悟,自己若不這般執(zhí)念于帝王恩寵,若早些明白感情之事強求不得,不會叫春杏生出擅自用那樣的方式報答于她的念頭,不會叫春杏因此丟了性命。 不如離宮而去…… 離開這個根本不適合她的是非之地。 良妃看一看婁昭儀,又看一看呂淑清和崔嫻,離座深福道:“臣妾沒有異議,聽從陛下安排。” 婁昭儀震驚,目瞪口呆看向良妃,對她這般態(tài)度感到不可置信。 蔣繁秋很清楚自己在說什么,更明白自己會面對什么。 事已至此,和婁昭儀一樣反對也不會改變結(jié)果,不如坦然接受這般安排。 她知道良妃的身份能帶給她一輩子錦衣玉食,她也自認不會做蠢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但她更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封為良妃——不是被偏愛,只是出身蔣家,又被認為性子足夠本分罷了。 可入宮非她本意。 不過是圣意不可違抗,除去接受別無選擇,且想在宮里過得舒服些,不能不做一個聰明人。 離宮之后便又能在爹娘跟前盡孝了。 或許,也可以有機會再見那個人一面…… 顧蓁蓁很懵。 她懷疑是自己腦袋前陣子受過傷,這會兒才一片空白。 但當瞧見沈文茵如呂淑清、崔嫻、蔣繁秋般表明聽從陛下安排后,她被大宮女扶著也離座福身說出一樣的話。 顧蓁蓁想,跟著沈文茵大約如同聽從云鶯的意思,定不會有錯。 妃嬪們陸陸續(xù)續(xù)表明態(tài)度。 除去婁昭儀外,所有人只道遵從趙崇的圣意。 婁嫣漲紅著一張臉,窘迫異常。 她深深低頭,手指下意識用力揪住裙擺,內(nèi)心一陣一陣的凄涼。 這算什么? 一句話她們便得入宮為妃,一句話她們便得離宮而去? 是呀,本也是這樣的。 那是皇帝陛下,她一個小小娘子憑什么不從? 婁嫣憤怒、委屈、不滿,然而所有情緒皆得藏在肚子里,不敢泄露。 誰知頭頂響起皇帝的聲音。 “朕知有負于你們,也愿意盡力補償。” “從前是朕太過忽視你們的感受,只沒辦法給你們想要的,唯有讓你們擁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趙崇示意妃嬪們起身。 他看著眾人說:“你們?nèi)粲邢敕梢愿嬷慕灰皇沁^分的要求,朕皆會滿足。離宮之后,朕也望你們‘天高任鳥飛’,莫被這一段經(jīng)歷耽誤一生。” 幾句話既叫她們惶恐也叫她們感到不可思議。 皇帝陛下用如此誠懇的語氣對她們說著祝福之言,這實在……難以想象。 少頃,趙崇離開聽雨樓,良妃、婁昭儀等一眾妃嬪也相繼離開。 顧蓁蓁留下沉文茵,屏退宮人后拉著她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淑昭容可曾同你說過什么?” “沒有。” 沈文茵把顧蓁蓁扶回床榻上去躺著,“娘娘不曾提過這樁事情,也不曾指示我該怎么做。” 顧蓁蓁皺眉:“那你方才……” “還不明白嗎?”沈文茵笑一笑,“陛下正是為了娘娘如此。” 顧蓁蓁一怔,繼而恍然:“原是這般。” 沈文茵幫她蓋好錦被,站直身子道:“你身子虛弱,不宜思慮太多,先好好休息罷。” 離宮之事雖然之前不知情,但她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留下嗎?留在宮里若爭寵便是同云鶯為敵,不爭寵也只不過同云鶯作伴,離開以后能做的事情卻有很多。 怎么選在沈文茵看來無須多加考慮。 而她做的也無非是在她眼里對自己更有利的那個選擇。 趙崇從聽雨樓出來后已是傍晚。 他踩著夕陽踏入月漪殿,見云鶯倚在羅漢床上看書,便彎了唇。 “鶯鶯,朕回來了。” 趙崇走上前,挨著云鶯坐下,湊到她面前說。 云鶯視線從書冊子上移開望向趙崇,瞧著他的神色尚算輕松,笑問:“陛下的進展可還順利?” “嗯……基本沒有異議。”趙崇含糊道。 云鶯卻將手中書冊子一合,側(cè)過身仔細打量趙崇幾眼。她擱下書冊子,伸手輕抬趙崇的下巴,微微一笑:“陛下想要給她們一些補償臣妾可以理解,但陛下若對她們太好,臣妾也是會不高興的。” 趙崇便笑:“醋了?” 不待云鶯開口,他把人攬入懷中好好親一親:“鶯鶯放心,朕會把握好分寸,絕不惹你不快。” 云鶯那話半是開玩笑。 她倒不至于當真因為這個拈酸吃醋。 假如趙崇對她們?nèi)珶o憐憫,她大約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被拋棄會落得何種凄慘的境地。畢竟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在這深宮之中從來不稀奇。 “太后娘娘知曉今日之事么?”云鶯記起周太后,問趙崇一聲。 趙崇道:“朕待會兒去永壽宮陪母后用膳,今日大約也在勤政殿休息。” 云鶯點點頭,明白他是特地來同她說一聲的。 仰頭在趙崇臉頰印下一個吻,她從他懷里出來,含笑看著他:“天色有些晚了,陛下快去罷。” 眼瞧著天慢慢黑下來,趙崇沒辦法多留。 他無奈下得羅漢床,俯身飛快淺吻了下云鶯的唇:“明日見。” 周太后早便知趙崇有遣散六宮之意。 聽聞妃嬪們也已知曉此事,她情緒平和,詢問過幾句情況,沉吟中問:“大臣們那邊,陛下打算如何應對?” “年輕臣子中不乏潔身自好者。”趙崇道,“朕會提前與他們商議,讓他們屆時支持朕。” 周太后頷首,又說:“陛下此舉雖可謂驚世駭俗,但是哀家支持陛下。” “只有一事……”她頓一頓,隨即語重心長對趙崇說,“君無戲言絕非空話,陛下當一生銘記今時今日之決心,萬萬不可寡言輕諾,自食其言。” “是,兒子謹記母后教誨,莫不敢忘。” 趙崇肅然應聲道。 過得一夜,夏江相繼收到良妃、呂淑清、沈文茵等妃嬪提出的請求。 他也一一如實呈稟到趙崇跟前。 待消息傳開以后,更多妃嬪大著膽子向趙崇提出請求。 都是一些不過分的請求,他便立刻命人去辦。 六宮諸事傳到大臣們耳中時,趙崇已提前將一應事宜準備妥當。 早朝之上,面對以呂相為首的諸多大臣的發(fā)難,他鎮(zhèn)定自若,支持他的年輕臣子也同這些大臣幾番唇槍舌戰(zhàn)。 僵持不下之際,在呂相的示意之下,有大臣便道:“云氏女入宮不過兩載,陛下卻為云氏女做出此等驚世駭俗之事,可見此女狐媚惑主,乃禍水矣!為陛下秋千大業(yè),當將其以重法裁之,以儆效尤!” 趙崇冷冷盯他一眼:“秦大人寵妾滅妻,致妻女在秦府處境凄慘。” “以秦大人所言,秦大人的愛妾也是個狐媚禍水,那便先由秦大人做個典范,讓朕看一看該如何以儆效尤。” 那位秦大人頓時瞠目結(jié)舌。 趙崇又沉聲道:“朕今日之決定乃朕本心,若有人再牽扯到無辜之人身上,朕定不輕饒。” “陛下至今膝下無子,龍嗣單薄。”皇帝的態(tài)度太過堅決,呂相終于站出來躬身說,“請恕老臣直言,陛下此舉實在有違天倫,亦罔顧六宮娘娘們想要為陛下開枝散葉之赤誠心意,恐動搖國本。” “呂相如何知六宮娘娘們的心意?” 一道帶著幾分威嚴的女聲驟然響起在大殿之內(nèi),殿內(nèi)有剎那的寂靜。 周太后身穿朝服,步伐沉穩(wěn)走到眾人面前,望向呂相。 她眉眼微沉:“六宮娘娘是何想法,呂相如何知曉?難道呂相暗中同后宮竟有來往不成?” 回過神的大臣們紛紛向周太后行禮請安。 呂相幾不可見皺眉,面上惶恐連聲道“不敢”,心覺事態(tài)不妙。 果然聽周太后道:“既然諸位大臣想知道六宮娘娘們的想法,那便讓她們親口同你們說一說好了。”話音落下,只見清河公主陪著良妃、婁昭儀等人入得殿內(nèi)。 趙驪是來支持自己皇兄的。 她自也明白,縱然她身為清河公主,但在這些事情上她的意見不甚重要,只到底是個態(tài)度。 皇兄難有需要她雪中送炭的時候。 便起碼在這些事情上幫上一點兒小忙,如此……趙驪想,也許能換來他同意她帶母妃離開京城。 朝臣們看著忽然間出現(xiàn)在殿內(nèi)的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們。 而身為良妃、站在周太后身后的蔣繁秋在大臣中搜尋到自己父親的身影。 許久不曾相見,父親似乎又蒼老了一些。 蔣繁秋看著自己的父親,嘴角微彎,輕聲細語:“爹爹,女兒愿遵從陛下圣意歸家,在爹娘膝下盡孝。” …… 月漪殿。 云鶯一直站在窗前沉默看著窗外的風景。 已經(jīng)從聽雨樓回到月漪殿的碧梧悄聲走近說:“娘娘,東西都備下了。” 云鶯側(cè)眸吩咐:“待事情了結(jié),你和碧柳帶著人將它們送出去,屆時再將沈婕妤、顧美人、謝寶林請過來。” “是。”碧梧應聲,又悄聲退下。 云鶯便繼續(xù)看著窗外。 她同不少妃嬪談不上親近,此番她們不得不離宮,以她的立場不便說什么也不便多做什么。 卻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因而她從小庫房取金銀珠寶、珍奇古玩出來贈與她們。 從今往后,不同在這深宮之中,哪怕做不得朋友,好歹不會是敵人。 沈文茵、顧蓁蓁和謝夢靈是一道來的月漪殿。 短短幾日時間,再同云鶯見面,三人卻覺恍如隔世,仿佛一切變了模樣。 云鶯把一個木匣子遞到三人面前。 匣子里面是她命碧梧提前準備好的那間糕點鋪子的房契與地契。 “我聽說謝寶林想自立門戶。”云鶯將匣子打開,“這里是一間糕點鋪子的房契和地契,雖說是糕點鋪子,但平日里也收留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娘子。謝寶林,若你愿意打理,我便將這鋪子送給你。” 她又去看沈文茵和顧蓁蓁,微笑說:“你們?nèi)粲信d趣,也可送與你們。” “抑或是你們一起打理也無妨。” 三人微怔,云鶯繼續(xù)說:“你們離宮以后,若不嫌麻煩可以寫信同我說一說外面的見聞。” “遇到難處亦可寫信與我,能幫得上忙的我定會幫。” “陛下給過你們什么承諾我不會過問。” 云鶯明明白白告訴她們,“但這是在陛下的允諾之外我給你們的承諾。” 來月漪殿之前,顧蓁蓁有些不安。然而聽見云鶯這番話,她禁不住紅了眼眶,眼淚轉(zhuǎn)瞬便落下來,抽噎著道:“娘娘和陛下一定會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顧蓁蓁一面哭一面祝福的模樣叫沈文茵和謝夢靈齊齊撲哧一笑。 笑得片刻,沈文茵收斂起笑意,也道:“祝娘娘在宮里一直過得自在。” 謝夢靈起身同云鶯深福:“多謝娘娘從不嫌棄民女。” “祝娘娘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云鶯但笑:“往后我若派人去請你們來打葉子牌,不許不來。” 顧蓁蓁、沈文茵和謝夢靈皆笑:“一定來!” 在六月到來之前,原本的六宮妃嬪陸陸續(xù)續(xù)離宮,宮里也變得沉寂許多。清河公主趙驪則在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攜著靜安太妃乘馬車離開京城,去往封地。 趙崇和云鶯陪著周太后送她們離開。 馬車遠去,漸漸不見蹤影,周太后才收回目光,感慨道:“本以為哀家和靜安太妃會一直在宮里作伴。” 她們在十五、六歲的年紀在宮里相遇,磕磕絆絆大半輩子便過去了。 往后再要見面只怕也難了。 “罷,聚散終有時。” 周太后扶著徐嬤嬤的手上馬車,對趙崇道,“陛下,回宮罷。” 另一邊,封后大典亦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趙崇知云鶯不喜繁瑣之事,命禮部與鴻臚寺官員一切從簡。盡管如此,到得封后大典當日,哪怕只是按部就班完成全部的儀式后,云鶯也累了個七葷八素。 封后大典結(jié)束時已是黃昏時分。 待云鶯到得勤政殿,天黑下來,勤政殿的燈火輝煌、張燈結(jié)彩愈發(fā)惹眼。 趙崇命宮人將今日的勤政殿裝飾成了大婚洞房的樣子。 入得殿內(nèi),疲乏不堪的云鶯顧不上多看,癱倒在側(cè)間美人榻上。 “鶯鶯,我們還沒喝合巹酒。”趙崇一面說一面俯身將云鶯橫抱起來,抱著她在桌邊坐下。 云鶯懶怠靠在他身前,看著他斟好酒,方才坐直身子。 兩個人各執(zhí)酒杯。 手腕相扣,彼此互相靠近,以十分親昵的姿勢將杯中之中飲盡。 分開時對視一眼,云鶯笑一笑,趙崇也笑了。 他取走云鶯手中酒杯,將她從自己身上抱下去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而后徑自起身去取東西回來。 云鶯視線追著趙崇去。 又索性單手托腮歪著腦袋看他回到桌邊,手里多出一把金剪子。 “陛下取剪子來難道是要同臣妾結(jié)發(fā)?” 云鶯笑吟吟發(fā)問,趙崇毫不遮掩頷首:“希望鶯鶯能滿足朕這個心愿。” 云鶯便輕唔一聲。 趁此機會,她索性問趙崇:“臣妾記得陛下將臣妾縫制的香囊藏在枕下,香囊里有什么?” 趙崇怔一怔:“鶯鶯如何曉得?” “有次在勤政殿休息,偶然瞧見了。”云鶯努力回憶。 趙崇放下那把取來的金剪子,干脆再次起身,將云鶯說的香囊也取來了。 香囊里沒有別的,是一小撮青絲。 云鶯疑惑看一看香囊又疑惑看一看趙崇。 趙崇輕咳,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解釋:“便是有次替你梳頭綰發(fā),笨手笨腳將你扯疼了……” 話說得再含糊也不耽誤云鶯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是將她的發(fā)絲藏起來,乃至將他們兩個人的發(fā)絲纏在一處么? 云鶯簡直是哭笑不得。 斜睨趙崇,見他耳根微紅,她終究沒有多言,只拿起那把剪子遞給趙崇。 這一次將兩個人的長發(fā)真正綰結(jié)在一起。 依舊放進那個云鶯所繡的香囊。 “鶯鶯……” 妥帖放好香囊后,趙崇折回云鶯身邊,捧住她的臉吻一吻,低聲問,“沐浴休息了可好?” “好。” 云鶯彎唇,朝趙崇伸出手。 …… 翌日。 云鶯接受過命婦們的拜見便被候著的夏江請去御書房。 當踏入御書房,發(fā)現(xiàn)周太后、自己的母親以及孫太傅皆在,云鶯微微一怔,望向趙崇。于是見趙崇朝她走過來,走到她面前后,牽過她的手帶她走向書案。 “今日請母后、太傅和岳母來,是想請你們?yōu)殡藓旺L鶯做個見證。” 趙崇對周太后三人說著,用沒有牽云鶯的那只手單手取過那封允諾過云鶯方她出宮的圣旨。 “朕答應過鶯鶯,有一日若她想要離宮,朕會應允。” “這一道旨意,請母后、太傅和岳母過目。” 趙崇將圣旨遞給夏江。 夏江將圣旨展開,雙手恭敬捧著送到周太后、孫太傅和云夫人面前。 云鶯偏頭去看趙崇,正迎上趙崇的視線。 趙崇看著她,聲音低了點,微笑說:“有這么多人作證,便不用擔心朕哪一日耍賴矢口否認。” 云鶯心口猛然跳一跳。 她沒說話,只用力反握住趙崇的手。 這封圣旨在得過周太后、孫太傅以及云夫人的見證后才交回云鶯的手里。 云鶯把它收進小庫房放著。 如今已身為皇后,云鶯也不宜繼續(xù)住在月漪殿,須得遷居中宮。 除此之外,妃嬪們離宮,宮里往后不需要那么多宮人,她也開始著手將部分宮人放出去的事宜。 宮里人變少許多,事情同樣少了。 云鶯每日去永壽宮給周太后請安,陪周太后用早膳,而后去藏書閣看書。 午膳、晚膳通常是和趙崇兩個人一起用。 用罷晚膳,若無旁的事情要忙,云鶯會和趙崇去御花園遛阿黃。 趙崇注意到云鶯看的書不再是話本傳奇而是經(jīng)史子集,便慢慢會和她商議朝堂上的事。偶爾奏折堆積得太多時,只要云鶯得閑,他也不介意云鶯幫忙批閱。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 云鶯收到了顧蓁蓁、沈文茵、謝夢靈一起給她寫的信。 那間糕點鋪子如今由謝夢靈負責打理,顧蓁蓁和沈文茵時常會去幫忙,教那些小娘子讀書寫字。 信上提及的正是這些事情。 用過晚膳,和趙崇一起散步消食遛阿黃的時候,云鶯同他記起這些。趙崇思忖中說:“天下之大,孤苦無依的幼童遠不止這幾個,想要將他們?nèi)堪差D好卻不是易事,若有可借鑒之經(jīng)驗,或可一試。” 云鶯聽懂了趙崇的話。 她一笑:“如若她們當真能做到,陛下必須得好生獎勵才是。” “這是自然。”趙崇也笑,“且屆時不論是你抑或是她們,皆會成為其他小娘子的榜樣。” 云鶯又覺得趙崇另有安排,她未追問,只說:“臣妾明日給她們回信。” 夜里兩個人相擁而眠,一夜安睡。 及至第二日,趙崇早早起身,洗漱梳洗過后準備去上朝,臨到要走,驟然發(fā)覺一點不對勁之處。 今日睜眼醒來后,他耳邊始終十分清凈。 沒有那些被灌進來的嘈雜心聲,哪怕只言片語也沒有。 這個念頭讓趙崇有一瞬的愣怔。 只讀心之術本也來得突然,現(xiàn)下聽不見,一時拿不準是怎么一回事。 他如常去上早朝。 下朝之后心里已徹底有數(shù)——那讀心之術當真消失了。 習慣耳邊時常有嘈雜聲響,乍然變得安靜,也略有兩分不適應,只是趙崇從最初便知不可太過依賴這讀心之術。如今消失,待重新習慣便不會有什么大礙。 “陛下,太后娘娘派人過來遞話,請陛下即刻去一趟永壽宮。” 趙崇甫一和大臣商議完事情,夏江進來稟報。 周太后少有派人來請趙崇的情況。 因而趙崇沒有追問所為何事,當下吩咐備輦?cè)ビ缐蹖m。 從御輦上下來,入得永壽宮的正殿內(nèi),趙崇一眼看見云鶯和正在為云鶯診脈的高太醫(yī)。云鶯臉色微微發(fā)白,他面色一沉,去看周太后:“母后,鶯鶯怎么了?” 周太后瞧著趙崇的模樣,卻只輕嘆一氣:“陛下稍安勿躁,先讓高太醫(yī)為鶯鶯診脈才是正經(jīng)。” 失去讀心之術,不知云鶯情況,趙崇又變得有些焦躁。 不早不晚,偏偏趕上這個時候。 可正如自己母后所說,唯有等診脈的結(jié)果,趙崇按捺住情緒,耐下性子。 云鶯大致曉得自己怎么了。 她這個月的月事未至,陪周太后用早膳時又吐了幾場,多半…… 但終究須得太醫(yī)確認過才作數(shù)。 兼之吐過以后人不大舒服,云鶯便沒有著急告訴趙崇。 高太醫(yī)診脈不過片刻,趙崇卻覺得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高太醫(yī)診完脈,坐不住的他霍然起身,連聲問:“高太醫(yī),皇后身體如何?” 高太醫(yī)沖趙崇、周太后和云鶯分別行過一禮,方才躬身笑著、語氣輕松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這是有喜了。” 趙崇愣怔在原地。 周太后和云鶯因他的模樣相視而笑。 “皇后有喜,恭喜皇后快要當母親,恭喜陛下快要當父親,也恭喜哀家快要當祖母了。”周太后笑吟吟說道。 懵住的趙崇終于回過神,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云鶯面前。 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在永壽宮,無所顧忌便要俯身去吻一吻云鶯的臉,被云鶯笑著拿手推開。 云鶯眼眸含笑:“是我和陛下的孩子。” 趙崇一雙眸子也溢滿笑:“是我們的孩子。” 對,是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于此一刻,趙崇忽而記起前世云鶯受過生育之苦,又不禁心生擔憂。 轉(zhuǎn)念再想許多事已不同,他會力所能及讓她不受那些苦的,只是可惜生育之事他無法真正分擔。 云鶯也記起前世她早夭的兩個孩子。不過,她相信許多事已經(jīng)改變,那些事不會再來,這一次她會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會一直護著她的孩子平安快樂長大。 “鶯鶯,辛苦你,也謝謝你。” 趙崇緊緊握住云鶯的手,也溫柔也鄭重對她輕聲說道。 話說罷猶覺得不夠。 他湊到云鶯耳邊,認真對她說:“鶯鶯,我愛你,謝謝你留在我身邊。” 這稱得上一樁麻煩事。 “陛下,嬪妾與諸位姐妹是陛下的人,本該一生盡心盡力服侍陛下,若此番離宮卻不知當如何自處……”呂淑清跟著婁昭儀離座,假作哀戚沖趙崇深福道。 皇帝陛下今日能將事情告知她們,必定已經(jīng)有所安排。 她想要知道這安排是什么。 趙崇便借著呂淑清的話,將眾人離宮之后的安排說得更為詳盡。 當聽見可另立門戶,呂淑清的眼睛一下亮了。 她后知后覺,那日自己交出字條,他們再未尋她問話,應當便與此有關。 如若早有遣散六宮的打算,有些疾風驟雨注定要面對。 不過這些事同她無關。 她現(xiàn)下關心的是離宮與另立門戶之事,雖說不見得事事順遂,但于她而言總歸要比耗在宮里強。 “陛下思慮周全,嬪妾羞愧。” 呂淑清明白須得有人做第一個贊同皇帝決斷的人,她不介意做這第一人。 “嬪妾愚鈍,不知其他,只知陛下英明神武,以嬪妾愚見,聽從陛下圣意定然不會有錯。” 她沖趙崇行了個大禮,又說,“嬪妾謹遵陛下圣意。” 婁昭儀不由回頭瞪一眼呂淑清。 誰知,在呂淑清之后,崔嫻也離座深福道:“嬪妾謹遵陛下圣意。” 春杏的死一棒子將她敲醒。 崔嫻醒悟,自己若不這般執(zhí)念于帝王恩寵,若早些明白感情之事強求不得,不會叫春杏生出擅自用那樣的方式報答于她的念頭,不會叫春杏因此丟了性命。 不如離宮而去…… 離開這個根本不適合她的是非之地。 良妃看一看婁昭儀,又看一看呂淑清和崔嫻,離座深福道:“臣妾沒有異議,聽從陛下安排。” 婁昭儀震驚,目瞪口呆看向良妃,對她這般態(tài)度感到不可置信。 蔣繁秋很清楚自己在說什么,更明白自己會面對什么。 事已至此,和婁昭儀一樣反對也不會改變結(jié)果,不如坦然接受這般安排。 她知道良妃的身份能帶給她一輩子錦衣玉食,她也自認不會做蠢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但她更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封為良妃——不是被偏愛,只是出身蔣家,又被認為性子足夠本分罷了。 可入宮非她本意。 不過是圣意不可違抗,除去接受別無選擇,且想在宮里過得舒服些,不能不做一個聰明人。 離宮之后便又能在爹娘跟前盡孝了。 或許,也可以有機會再見那個人一面…… 顧蓁蓁很懵。 她懷疑是自己腦袋前陣子受過傷,這會兒才一片空白。 但當瞧見沈文茵如呂淑清、崔嫻、蔣繁秋般表明聽從陛下安排后,她被大宮女扶著也離座福身說出一樣的話。 顧蓁蓁想,跟著沈文茵大約如同聽從云鶯的意思,定不會有錯。 妃嬪們陸陸續(xù)續(xù)表明態(tài)度。 除去婁昭儀外,所有人只道遵從趙崇的圣意。 婁嫣漲紅著一張臉,窘迫異常。 她深深低頭,手指下意識用力揪住裙擺,內(nèi)心一陣一陣的凄涼。 這算什么? 一句話她們便得入宮為妃,一句話她們便得離宮而去? 是呀,本也是這樣的。 那是皇帝陛下,她一個小小娘子憑什么不從? 婁嫣憤怒、委屈、不滿,然而所有情緒皆得藏在肚子里,不敢泄露。 誰知頭頂響起皇帝的聲音。 “朕知有負于你們,也愿意盡力補償。” “從前是朕太過忽視你們的感受,只沒辦法給你們想要的,唯有讓你們擁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趙崇示意妃嬪們起身。 他看著眾人說:“你們?nèi)粲邢敕梢愿嬷慕灰皇沁^分的要求,朕皆會滿足。離宮之后,朕也望你們‘天高任鳥飛’,莫被這一段經(jīng)歷耽誤一生。” 幾句話既叫她們惶恐也叫她們感到不可思議。 皇帝陛下用如此誠懇的語氣對她們說著祝福之言,這實在……難以想象。 少頃,趙崇離開聽雨樓,良妃、婁昭儀等一眾妃嬪也相繼離開。 顧蓁蓁留下沉文茵,屏退宮人后拉著她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淑昭容可曾同你說過什么?” “沒有。” 沈文茵把顧蓁蓁扶回床榻上去躺著,“娘娘不曾提過這樁事情,也不曾指示我該怎么做。” 顧蓁蓁皺眉:“那你方才……” “還不明白嗎?”沈文茵笑一笑,“陛下正是為了娘娘如此。” 顧蓁蓁一怔,繼而恍然:“原是這般。” 沈文茵幫她蓋好錦被,站直身子道:“你身子虛弱,不宜思慮太多,先好好休息罷。” 離宮之事雖然之前不知情,但她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留下嗎?留在宮里若爭寵便是同云鶯為敵,不爭寵也只不過同云鶯作伴,離開以后能做的事情卻有很多。 怎么選在沈文茵看來無須多加考慮。 而她做的也無非是在她眼里對自己更有利的那個選擇。 趙崇從聽雨樓出來后已是傍晚。 他踩著夕陽踏入月漪殿,見云鶯倚在羅漢床上看書,便彎了唇。 “鶯鶯,朕回來了。” 趙崇走上前,挨著云鶯坐下,湊到她面前說。 云鶯視線從書冊子上移開望向趙崇,瞧著他的神色尚算輕松,笑問:“陛下的進展可還順利?” “嗯……基本沒有異議。”趙崇含糊道。 云鶯卻將手中書冊子一合,側(cè)過身仔細打量趙崇幾眼。她擱下書冊子,伸手輕抬趙崇的下巴,微微一笑:“陛下想要給她們一些補償臣妾可以理解,但陛下若對她們太好,臣妾也是會不高興的。” 趙崇便笑:“醋了?” 不待云鶯開口,他把人攬入懷中好好親一親:“鶯鶯放心,朕會把握好分寸,絕不惹你不快。” 云鶯那話半是開玩笑。 她倒不至于當真因為這個拈酸吃醋。 假如趙崇對她們?nèi)珶o憐憫,她大約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被拋棄會落得何種凄慘的境地。畢竟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在這深宮之中從來不稀奇。 “太后娘娘知曉今日之事么?”云鶯記起周太后,問趙崇一聲。 趙崇道:“朕待會兒去永壽宮陪母后用膳,今日大約也在勤政殿休息。” 云鶯點點頭,明白他是特地來同她說一聲的。 仰頭在趙崇臉頰印下一個吻,她從他懷里出來,含笑看著他:“天色有些晚了,陛下快去罷。” 眼瞧著天慢慢黑下來,趙崇沒辦法多留。 他無奈下得羅漢床,俯身飛快淺吻了下云鶯的唇:“明日見。” 周太后早便知趙崇有遣散六宮之意。 聽聞妃嬪們也已知曉此事,她情緒平和,詢問過幾句情況,沉吟中問:“大臣們那邊,陛下打算如何應對?” “年輕臣子中不乏潔身自好者。”趙崇道,“朕會提前與他們商議,讓他們屆時支持朕。” 周太后頷首,又說:“陛下此舉雖可謂驚世駭俗,但是哀家支持陛下。” “只有一事……”她頓一頓,隨即語重心長對趙崇說,“君無戲言絕非空話,陛下當一生銘記今時今日之決心,萬萬不可寡言輕諾,自食其言。” “是,兒子謹記母后教誨,莫不敢忘。” 趙崇肅然應聲道。 過得一夜,夏江相繼收到良妃、呂淑清、沈文茵等妃嬪提出的請求。 他也一一如實呈稟到趙崇跟前。 待消息傳開以后,更多妃嬪大著膽子向趙崇提出請求。 都是一些不過分的請求,他便立刻命人去辦。 六宮諸事傳到大臣們耳中時,趙崇已提前將一應事宜準備妥當。 早朝之上,面對以呂相為首的諸多大臣的發(fā)難,他鎮(zhèn)定自若,支持他的年輕臣子也同這些大臣幾番唇槍舌戰(zhàn)。 僵持不下之際,在呂相的示意之下,有大臣便道:“云氏女入宮不過兩載,陛下卻為云氏女做出此等驚世駭俗之事,可見此女狐媚惑主,乃禍水矣!為陛下秋千大業(yè),當將其以重法裁之,以儆效尤!” 趙崇冷冷盯他一眼:“秦大人寵妾滅妻,致妻女在秦府處境凄慘。” “以秦大人所言,秦大人的愛妾也是個狐媚禍水,那便先由秦大人做個典范,讓朕看一看該如何以儆效尤。” 那位秦大人頓時瞠目結(jié)舌。 趙崇又沉聲道:“朕今日之決定乃朕本心,若有人再牽扯到無辜之人身上,朕定不輕饒。” “陛下至今膝下無子,龍嗣單薄。”皇帝的態(tài)度太過堅決,呂相終于站出來躬身說,“請恕老臣直言,陛下此舉實在有違天倫,亦罔顧六宮娘娘們想要為陛下開枝散葉之赤誠心意,恐動搖國本。” “呂相如何知六宮娘娘們的心意?” 一道帶著幾分威嚴的女聲驟然響起在大殿之內(nèi),殿內(nèi)有剎那的寂靜。 周太后身穿朝服,步伐沉穩(wěn)走到眾人面前,望向呂相。 她眉眼微沉:“六宮娘娘是何想法,呂相如何知曉?難道呂相暗中同后宮竟有來往不成?” 回過神的大臣們紛紛向周太后行禮請安。 呂相幾不可見皺眉,面上惶恐連聲道“不敢”,心覺事態(tài)不妙。 果然聽周太后道:“既然諸位大臣想知道六宮娘娘們的想法,那便讓她們親口同你們說一說好了。”話音落下,只見清河公主陪著良妃、婁昭儀等人入得殿內(nèi)。 趙驪是來支持自己皇兄的。 她自也明白,縱然她身為清河公主,但在這些事情上她的意見不甚重要,只到底是個態(tài)度。 皇兄難有需要她雪中送炭的時候。 便起碼在這些事情上幫上一點兒小忙,如此……趙驪想,也許能換來他同意她帶母妃離開京城。 朝臣們看著忽然間出現(xiàn)在殿內(nèi)的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們。 而身為良妃、站在周太后身后的蔣繁秋在大臣中搜尋到自己父親的身影。 許久不曾相見,父親似乎又蒼老了一些。 蔣繁秋看著自己的父親,嘴角微彎,輕聲細語:“爹爹,女兒愿遵從陛下圣意歸家,在爹娘膝下盡孝。” …… 月漪殿。 云鶯一直站在窗前沉默看著窗外的風景。 已經(jīng)從聽雨樓回到月漪殿的碧梧悄聲走近說:“娘娘,東西都備下了。” 云鶯側(cè)眸吩咐:“待事情了結(jié),你和碧柳帶著人將它們送出去,屆時再將沈婕妤、顧美人、謝寶林請過來。” “是。”碧梧應聲,又悄聲退下。 云鶯便繼續(xù)看著窗外。 她同不少妃嬪談不上親近,此番她們不得不離宮,以她的立場不便說什么也不便多做什么。 卻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因而她從小庫房取金銀珠寶、珍奇古玩出來贈與她們。 從今往后,不同在這深宮之中,哪怕做不得朋友,好歹不會是敵人。 沈文茵、顧蓁蓁和謝夢靈是一道來的月漪殿。 短短幾日時間,再同云鶯見面,三人卻覺恍如隔世,仿佛一切變了模樣。 云鶯把一個木匣子遞到三人面前。 匣子里面是她命碧梧提前準備好的那間糕點鋪子的房契與地契。 “我聽說謝寶林想自立門戶。”云鶯將匣子打開,“這里是一間糕點鋪子的房契和地契,雖說是糕點鋪子,但平日里也收留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娘子。謝寶林,若你愿意打理,我便將這鋪子送給你。” 她又去看沈文茵和顧蓁蓁,微笑說:“你們?nèi)粲信d趣,也可送與你們。” “抑或是你們一起打理也無妨。” 三人微怔,云鶯繼續(xù)說:“你們離宮以后,若不嫌麻煩可以寫信同我說一說外面的見聞。” “遇到難處亦可寫信與我,能幫得上忙的我定會幫。” “陛下給過你們什么承諾我不會過問。” 云鶯明明白白告訴她們,“但這是在陛下的允諾之外我給你們的承諾。” 來月漪殿之前,顧蓁蓁有些不安。然而聽見云鶯這番話,她禁不住紅了眼眶,眼淚轉(zhuǎn)瞬便落下來,抽噎著道:“娘娘和陛下一定會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顧蓁蓁一面哭一面祝福的模樣叫沈文茵和謝夢靈齊齊撲哧一笑。 笑得片刻,沈文茵收斂起笑意,也道:“祝娘娘在宮里一直過得自在。” 謝夢靈起身同云鶯深福:“多謝娘娘從不嫌棄民女。” “祝娘娘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云鶯但笑:“往后我若派人去請你們來打葉子牌,不許不來。” 顧蓁蓁、沈文茵和謝夢靈皆笑:“一定來!” 在六月到來之前,原本的六宮妃嬪陸陸續(xù)續(xù)離宮,宮里也變得沉寂許多。清河公主趙驪則在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攜著靜安太妃乘馬車離開京城,去往封地。 趙崇和云鶯陪著周太后送她們離開。 馬車遠去,漸漸不見蹤影,周太后才收回目光,感慨道:“本以為哀家和靜安太妃會一直在宮里作伴。” 她們在十五、六歲的年紀在宮里相遇,磕磕絆絆大半輩子便過去了。 往后再要見面只怕也難了。 “罷,聚散終有時。” 周太后扶著徐嬤嬤的手上馬車,對趙崇道,“陛下,回宮罷。” 另一邊,封后大典亦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趙崇知云鶯不喜繁瑣之事,命禮部與鴻臚寺官員一切從簡。盡管如此,到得封后大典當日,哪怕只是按部就班完成全部的儀式后,云鶯也累了個七葷八素。 封后大典結(jié)束時已是黃昏時分。 待云鶯到得勤政殿,天黑下來,勤政殿的燈火輝煌、張燈結(jié)彩愈發(fā)惹眼。 趙崇命宮人將今日的勤政殿裝飾成了大婚洞房的樣子。 入得殿內(nèi),疲乏不堪的云鶯顧不上多看,癱倒在側(cè)間美人榻上。 “鶯鶯,我們還沒喝合巹酒。”趙崇一面說一面俯身將云鶯橫抱起來,抱著她在桌邊坐下。 云鶯懶怠靠在他身前,看著他斟好酒,方才坐直身子。 兩個人各執(zhí)酒杯。 手腕相扣,彼此互相靠近,以十分親昵的姿勢將杯中之中飲盡。 分開時對視一眼,云鶯笑一笑,趙崇也笑了。 他取走云鶯手中酒杯,將她從自己身上抱下去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而后徑自起身去取東西回來。 云鶯視線追著趙崇去。 又索性單手托腮歪著腦袋看他回到桌邊,手里多出一把金剪子。 “陛下取剪子來難道是要同臣妾結(jié)發(fā)?” 云鶯笑吟吟發(fā)問,趙崇毫不遮掩頷首:“希望鶯鶯能滿足朕這個心愿。” 云鶯便輕唔一聲。 趁此機會,她索性問趙崇:“臣妾記得陛下將臣妾縫制的香囊藏在枕下,香囊里有什么?” 趙崇怔一怔:“鶯鶯如何曉得?” “有次在勤政殿休息,偶然瞧見了。”云鶯努力回憶。 趙崇放下那把取來的金剪子,干脆再次起身,將云鶯說的香囊也取來了。 香囊里沒有別的,是一小撮青絲。 云鶯疑惑看一看香囊又疑惑看一看趙崇。 趙崇輕咳,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解釋:“便是有次替你梳頭綰發(fā),笨手笨腳將你扯疼了……” 話說得再含糊也不耽誤云鶯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是將她的發(fā)絲藏起來,乃至將他們兩個人的發(fā)絲纏在一處么? 云鶯簡直是哭笑不得。 斜睨趙崇,見他耳根微紅,她終究沒有多言,只拿起那把剪子遞給趙崇。 這一次將兩個人的長發(fā)真正綰結(jié)在一起。 依舊放進那個云鶯所繡的香囊。 “鶯鶯……” 妥帖放好香囊后,趙崇折回云鶯身邊,捧住她的臉吻一吻,低聲問,“沐浴休息了可好?” “好。” 云鶯彎唇,朝趙崇伸出手。 …… 翌日。 云鶯接受過命婦們的拜見便被候著的夏江請去御書房。 當踏入御書房,發(fā)現(xiàn)周太后、自己的母親以及孫太傅皆在,云鶯微微一怔,望向趙崇。于是見趙崇朝她走過來,走到她面前后,牽過她的手帶她走向書案。 “今日請母后、太傅和岳母來,是想請你們?yōu)殡藓旺L鶯做個見證。” 趙崇對周太后三人說著,用沒有牽云鶯的那只手單手取過那封允諾過云鶯方她出宮的圣旨。 “朕答應過鶯鶯,有一日若她想要離宮,朕會應允。” “這一道旨意,請母后、太傅和岳母過目。” 趙崇將圣旨遞給夏江。 夏江將圣旨展開,雙手恭敬捧著送到周太后、孫太傅和云夫人面前。 云鶯偏頭去看趙崇,正迎上趙崇的視線。 趙崇看著她,聲音低了點,微笑說:“有這么多人作證,便不用擔心朕哪一日耍賴矢口否認。” 云鶯心口猛然跳一跳。 她沒說話,只用力反握住趙崇的手。 這封圣旨在得過周太后、孫太傅以及云夫人的見證后才交回云鶯的手里。 云鶯把它收進小庫房放著。 如今已身為皇后,云鶯也不宜繼續(xù)住在月漪殿,須得遷居中宮。 除此之外,妃嬪們離宮,宮里往后不需要那么多宮人,她也開始著手將部分宮人放出去的事宜。 宮里人變少許多,事情同樣少了。 云鶯每日去永壽宮給周太后請安,陪周太后用早膳,而后去藏書閣看書。 午膳、晚膳通常是和趙崇兩個人一起用。 用罷晚膳,若無旁的事情要忙,云鶯會和趙崇去御花園遛阿黃。 趙崇注意到云鶯看的書不再是話本傳奇而是經(jīng)史子集,便慢慢會和她商議朝堂上的事。偶爾奏折堆積得太多時,只要云鶯得閑,他也不介意云鶯幫忙批閱。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 云鶯收到了顧蓁蓁、沈文茵、謝夢靈一起給她寫的信。 那間糕點鋪子如今由謝夢靈負責打理,顧蓁蓁和沈文茵時常會去幫忙,教那些小娘子讀書寫字。 信上提及的正是這些事情。 用過晚膳,和趙崇一起散步消食遛阿黃的時候,云鶯同他記起這些。趙崇思忖中說:“天下之大,孤苦無依的幼童遠不止這幾個,想要將他們?nèi)堪差D好卻不是易事,若有可借鑒之經(jīng)驗,或可一試。” 云鶯聽懂了趙崇的話。 她一笑:“如若她們當真能做到,陛下必須得好生獎勵才是。” “這是自然。”趙崇也笑,“且屆時不論是你抑或是她們,皆會成為其他小娘子的榜樣。” 云鶯又覺得趙崇另有安排,她未追問,只說:“臣妾明日給她們回信。” 夜里兩個人相擁而眠,一夜安睡。 及至第二日,趙崇早早起身,洗漱梳洗過后準備去上朝,臨到要走,驟然發(fā)覺一點不對勁之處。 今日睜眼醒來后,他耳邊始終十分清凈。 沒有那些被灌進來的嘈雜心聲,哪怕只言片語也沒有。 這個念頭讓趙崇有一瞬的愣怔。 只讀心之術本也來得突然,現(xiàn)下聽不見,一時拿不準是怎么一回事。 他如常去上早朝。 下朝之后心里已徹底有數(shù)——那讀心之術當真消失了。 習慣耳邊時常有嘈雜聲響,乍然變得安靜,也略有兩分不適應,只是趙崇從最初便知不可太過依賴這讀心之術。如今消失,待重新習慣便不會有什么大礙。 “陛下,太后娘娘派人過來遞話,請陛下即刻去一趟永壽宮。” 趙崇甫一和大臣商議完事情,夏江進來稟報。 周太后少有派人來請趙崇的情況。 因而趙崇沒有追問所為何事,當下吩咐備輦?cè)ビ缐蹖m。 從御輦上下來,入得永壽宮的正殿內(nèi),趙崇一眼看見云鶯和正在為云鶯診脈的高太醫(yī)。云鶯臉色微微發(fā)白,他面色一沉,去看周太后:“母后,鶯鶯怎么了?” 周太后瞧著趙崇的模樣,卻只輕嘆一氣:“陛下稍安勿躁,先讓高太醫(yī)為鶯鶯診脈才是正經(jīng)。” 失去讀心之術,不知云鶯情況,趙崇又變得有些焦躁。 不早不晚,偏偏趕上這個時候。 可正如自己母后所說,唯有等診脈的結(jié)果,趙崇按捺住情緒,耐下性子。 云鶯大致曉得自己怎么了。 她這個月的月事未至,陪周太后用早膳時又吐了幾場,多半…… 但終究須得太醫(yī)確認過才作數(shù)。 兼之吐過以后人不大舒服,云鶯便沒有著急告訴趙崇。 高太醫(yī)診脈不過片刻,趙崇卻覺得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高太醫(yī)診完脈,坐不住的他霍然起身,連聲問:“高太醫(yī),皇后身體如何?” 高太醫(yī)沖趙崇、周太后和云鶯分別行過一禮,方才躬身笑著、語氣輕松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這是有喜了。” 趙崇愣怔在原地。 周太后和云鶯因他的模樣相視而笑。 “皇后有喜,恭喜皇后快要當母親,恭喜陛下快要當父親,也恭喜哀家快要當祖母了。”周太后笑吟吟說道。 懵住的趙崇終于回過神,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云鶯面前。 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在永壽宮,無所顧忌便要俯身去吻一吻云鶯的臉,被云鶯笑著拿手推開。 云鶯眼眸含笑:“是我和陛下的孩子。” 趙崇一雙眸子也溢滿笑:“是我們的孩子。” 對,是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于此一刻,趙崇忽而記起前世云鶯受過生育之苦,又不禁心生擔憂。 轉(zhuǎn)念再想許多事已不同,他會力所能及讓她不受那些苦的,只是可惜生育之事他無法真正分擔。 云鶯也記起前世她早夭的兩個孩子。不過,她相信許多事已經(jīng)改變,那些事不會再來,這一次她會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會一直護著她的孩子平安快樂長大。 “鶯鶯,辛苦你,也謝謝你。” 趙崇緊緊握住云鶯的手,也溫柔也鄭重對她輕聲說道。 話說罷猶覺得不夠。 他湊到云鶯耳邊,認真對她說:“鶯鶯,我愛你,謝謝你留在我身邊。” 這稱得上一樁麻煩事。 “陛下,嬪妾與諸位姐妹是陛下的人,本該一生盡心盡力服侍陛下,若此番離宮卻不知當如何自處……”呂淑清跟著婁昭儀離座,假作哀戚沖趙崇深福道。 皇帝陛下今日能將事情告知她們,必定已經(jīng)有所安排。 她想要知道這安排是什么。 趙崇便借著呂淑清的話,將眾人離宮之后的安排說得更為詳盡。 當聽見可另立門戶,呂淑清的眼睛一下亮了。 她后知后覺,那日自己交出字條,他們再未尋她問話,應當便與此有關。 如若早有遣散六宮的打算,有些疾風驟雨注定要面對。 不過這些事同她無關。 她現(xiàn)下關心的是離宮與另立門戶之事,雖說不見得事事順遂,但于她而言總歸要比耗在宮里強。 “陛下思慮周全,嬪妾羞愧。” 呂淑清明白須得有人做第一個贊同皇帝決斷的人,她不介意做這第一人。 “嬪妾愚鈍,不知其他,只知陛下英明神武,以嬪妾愚見,聽從陛下圣意定然不會有錯。” 她沖趙崇行了個大禮,又說,“嬪妾謹遵陛下圣意。” 婁昭儀不由回頭瞪一眼呂淑清。 誰知,在呂淑清之后,崔嫻也離座深福道:“嬪妾謹遵陛下圣意。” 春杏的死一棒子將她敲醒。 崔嫻醒悟,自己若不這般執(zhí)念于帝王恩寵,若早些明白感情之事強求不得,不會叫春杏生出擅自用那樣的方式報答于她的念頭,不會叫春杏因此丟了性命。 不如離宮而去…… 離開這個根本不適合她的是非之地。 良妃看一看婁昭儀,又看一看呂淑清和崔嫻,離座深福道:“臣妾沒有異議,聽從陛下安排。” 婁昭儀震驚,目瞪口呆看向良妃,對她這般態(tài)度感到不可置信。 蔣繁秋很清楚自己在說什么,更明白自己會面對什么。 事已至此,和婁昭儀一樣反對也不會改變結(jié)果,不如坦然接受這般安排。 她知道良妃的身份能帶給她一輩子錦衣玉食,她也自認不會做蠢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但她更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封為良妃——不是被偏愛,只是出身蔣家,又被認為性子足夠本分罷了。 可入宮非她本意。 不過是圣意不可違抗,除去接受別無選擇,且想在宮里過得舒服些,不能不做一個聰明人。 離宮之后便又能在爹娘跟前盡孝了。 或許,也可以有機會再見那個人一面…… 顧蓁蓁很懵。 她懷疑是自己腦袋前陣子受過傷,這會兒才一片空白。 但當瞧見沈文茵如呂淑清、崔嫻、蔣繁秋般表明聽從陛下安排后,她被大宮女扶著也離座福身說出一樣的話。 顧蓁蓁想,跟著沈文茵大約如同聽從云鶯的意思,定不會有錯。 妃嬪們陸陸續(xù)續(xù)表明態(tài)度。 除去婁昭儀外,所有人只道遵從趙崇的圣意。 婁嫣漲紅著一張臉,窘迫異常。 她深深低頭,手指下意識用力揪住裙擺,內(nèi)心一陣一陣的凄涼。 這算什么? 一句話她們便得入宮為妃,一句話她們便得離宮而去? 是呀,本也是這樣的。 那是皇帝陛下,她一個小小娘子憑什么不從? 婁嫣憤怒、委屈、不滿,然而所有情緒皆得藏在肚子里,不敢泄露。 誰知頭頂響起皇帝的聲音。 “朕知有負于你們,也愿意盡力補償。” “從前是朕太過忽視你們的感受,只沒辦法給你們想要的,唯有讓你們擁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趙崇示意妃嬪們起身。 他看著眾人說:“你們?nèi)粲邢敕梢愿嬷慕灰皇沁^分的要求,朕皆會滿足。離宮之后,朕也望你們‘天高任鳥飛’,莫被這一段經(jīng)歷耽誤一生。” 幾句話既叫她們惶恐也叫她們感到不可思議。 皇帝陛下用如此誠懇的語氣對她們說著祝福之言,這實在……難以想象。 少頃,趙崇離開聽雨樓,良妃、婁昭儀等一眾妃嬪也相繼離開。 顧蓁蓁留下沉文茵,屏退宮人后拉著她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淑昭容可曾同你說過什么?” “沒有。” 沈文茵把顧蓁蓁扶回床榻上去躺著,“娘娘不曾提過這樁事情,也不曾指示我該怎么做。” 顧蓁蓁皺眉:“那你方才……” “還不明白嗎?”沈文茵笑一笑,“陛下正是為了娘娘如此。” 顧蓁蓁一怔,繼而恍然:“原是這般。” 沈文茵幫她蓋好錦被,站直身子道:“你身子虛弱,不宜思慮太多,先好好休息罷。” 離宮之事雖然之前不知情,但她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留下嗎?留在宮里若爭寵便是同云鶯為敵,不爭寵也只不過同云鶯作伴,離開以后能做的事情卻有很多。 怎么選在沈文茵看來無須多加考慮。 而她做的也無非是在她眼里對自己更有利的那個選擇。 趙崇從聽雨樓出來后已是傍晚。 他踩著夕陽踏入月漪殿,見云鶯倚在羅漢床上看書,便彎了唇。 “鶯鶯,朕回來了。” 趙崇走上前,挨著云鶯坐下,湊到她面前說。 云鶯視線從書冊子上移開望向趙崇,瞧著他的神色尚算輕松,笑問:“陛下的進展可還順利?” “嗯……基本沒有異議。”趙崇含糊道。 云鶯卻將手中書冊子一合,側(cè)過身仔細打量趙崇幾眼。她擱下書冊子,伸手輕抬趙崇的下巴,微微一笑:“陛下想要給她們一些補償臣妾可以理解,但陛下若對她們太好,臣妾也是會不高興的。” 趙崇便笑:“醋了?” 不待云鶯開口,他把人攬入懷中好好親一親:“鶯鶯放心,朕會把握好分寸,絕不惹你不快。” 云鶯那話半是開玩笑。 她倒不至于當真因為這個拈酸吃醋。 假如趙崇對她們?nèi)珶o憐憫,她大約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被拋棄會落得何種凄慘的境地。畢竟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在這深宮之中從來不稀奇。 “太后娘娘知曉今日之事么?”云鶯記起周太后,問趙崇一聲。 趙崇道:“朕待會兒去永壽宮陪母后用膳,今日大約也在勤政殿休息。” 云鶯點點頭,明白他是特地來同她說一聲的。 仰頭在趙崇臉頰印下一個吻,她從他懷里出來,含笑看著他:“天色有些晚了,陛下快去罷。” 眼瞧著天慢慢黑下來,趙崇沒辦法多留。 他無奈下得羅漢床,俯身飛快淺吻了下云鶯的唇:“明日見。” 周太后早便知趙崇有遣散六宮之意。 聽聞妃嬪們也已知曉此事,她情緒平和,詢問過幾句情況,沉吟中問:“大臣們那邊,陛下打算如何應對?” “年輕臣子中不乏潔身自好者。”趙崇道,“朕會提前與他們商議,讓他們屆時支持朕。” 周太后頷首,又說:“陛下此舉雖可謂驚世駭俗,但是哀家支持陛下。” “只有一事……”她頓一頓,隨即語重心長對趙崇說,“君無戲言絕非空話,陛下當一生銘記今時今日之決心,萬萬不可寡言輕諾,自食其言。” “是,兒子謹記母后教誨,莫不敢忘。” 趙崇肅然應聲道。 過得一夜,夏江相繼收到良妃、呂淑清、沈文茵等妃嬪提出的請求。 他也一一如實呈稟到趙崇跟前。 待消息傳開以后,更多妃嬪大著膽子向趙崇提出請求。 都是一些不過分的請求,他便立刻命人去辦。 六宮諸事傳到大臣們耳中時,趙崇已提前將一應事宜準備妥當。 早朝之上,面對以呂相為首的諸多大臣的發(fā)難,他鎮(zhèn)定自若,支持他的年輕臣子也同這些大臣幾番唇槍舌戰(zhàn)。 僵持不下之際,在呂相的示意之下,有大臣便道:“云氏女入宮不過兩載,陛下卻為云氏女做出此等驚世駭俗之事,可見此女狐媚惑主,乃禍水矣!為陛下秋千大業(yè),當將其以重法裁之,以儆效尤!” 趙崇冷冷盯他一眼:“秦大人寵妾滅妻,致妻女在秦府處境凄慘。” “以秦大人所言,秦大人的愛妾也是個狐媚禍水,那便先由秦大人做個典范,讓朕看一看該如何以儆效尤。” 那位秦大人頓時瞠目結(jié)舌。 趙崇又沉聲道:“朕今日之決定乃朕本心,若有人再牽扯到無辜之人身上,朕定不輕饒。” “陛下至今膝下無子,龍嗣單薄。”皇帝的態(tài)度太過堅決,呂相終于站出來躬身說,“請恕老臣直言,陛下此舉實在有違天倫,亦罔顧六宮娘娘們想要為陛下開枝散葉之赤誠心意,恐動搖國本。” “呂相如何知六宮娘娘們的心意?” 一道帶著幾分威嚴的女聲驟然響起在大殿之內(nèi),殿內(nèi)有剎那的寂靜。 周太后身穿朝服,步伐沉穩(wěn)走到眾人面前,望向呂相。 她眉眼微沉:“六宮娘娘是何想法,呂相如何知曉?難道呂相暗中同后宮竟有來往不成?” 回過神的大臣們紛紛向周太后行禮請安。 呂相幾不可見皺眉,面上惶恐連聲道“不敢”,心覺事態(tài)不妙。 果然聽周太后道:“既然諸位大臣想知道六宮娘娘們的想法,那便讓她們親口同你們說一說好了。”話音落下,只見清河公主陪著良妃、婁昭儀等人入得殿內(nèi)。 趙驪是來支持自己皇兄的。 她自也明白,縱然她身為清河公主,但在這些事情上她的意見不甚重要,只到底是個態(tài)度。 皇兄難有需要她雪中送炭的時候。 便起碼在這些事情上幫上一點兒小忙,如此……趙驪想,也許能換來他同意她帶母妃離開京城。 朝臣們看著忽然間出現(xiàn)在殿內(nèi)的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們。 而身為良妃、站在周太后身后的蔣繁秋在大臣中搜尋到自己父親的身影。 許久不曾相見,父親似乎又蒼老了一些。 蔣繁秋看著自己的父親,嘴角微彎,輕聲細語:“爹爹,女兒愿遵從陛下圣意歸家,在爹娘膝下盡孝。” …… 月漪殿。 云鶯一直站在窗前沉默看著窗外的風景。 已經(jīng)從聽雨樓回到月漪殿的碧梧悄聲走近說:“娘娘,東西都備下了。” 云鶯側(cè)眸吩咐:“待事情了結(jié),你和碧柳帶著人將它們送出去,屆時再將沈婕妤、顧美人、謝寶林請過來。” “是。”碧梧應聲,又悄聲退下。 云鶯便繼續(xù)看著窗外。 她同不少妃嬪談不上親近,此番她們不得不離宮,以她的立場不便說什么也不便多做什么。 卻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因而她從小庫房取金銀珠寶、珍奇古玩出來贈與她們。 從今往后,不同在這深宮之中,哪怕做不得朋友,好歹不會是敵人。 沈文茵、顧蓁蓁和謝夢靈是一道來的月漪殿。 短短幾日時間,再同云鶯見面,三人卻覺恍如隔世,仿佛一切變了模樣。 云鶯把一個木匣子遞到三人面前。 匣子里面是她命碧梧提前準備好的那間糕點鋪子的房契與地契。 “我聽說謝寶林想自立門戶。”云鶯將匣子打開,“這里是一間糕點鋪子的房契和地契,雖說是糕點鋪子,但平日里也收留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娘子。謝寶林,若你愿意打理,我便將這鋪子送給你。” 她又去看沈文茵和顧蓁蓁,微笑說:“你們?nèi)粲信d趣,也可送與你們。” “抑或是你們一起打理也無妨。” 三人微怔,云鶯繼續(xù)說:“你們離宮以后,若不嫌麻煩可以寫信同我說一說外面的見聞。” “遇到難處亦可寫信與我,能幫得上忙的我定會幫。” “陛下給過你們什么承諾我不會過問。” 云鶯明明白白告訴她們,“但這是在陛下的允諾之外我給你們的承諾。” 來月漪殿之前,顧蓁蓁有些不安。然而聽見云鶯這番話,她禁不住紅了眼眶,眼淚轉(zhuǎn)瞬便落下來,抽噎著道:“娘娘和陛下一定會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顧蓁蓁一面哭一面祝福的模樣叫沈文茵和謝夢靈齊齊撲哧一笑。 笑得片刻,沈文茵收斂起笑意,也道:“祝娘娘在宮里一直過得自在。” 謝夢靈起身同云鶯深福:“多謝娘娘從不嫌棄民女。” “祝娘娘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云鶯但笑:“往后我若派人去請你們來打葉子牌,不許不來。” 顧蓁蓁、沈文茵和謝夢靈皆笑:“一定來!” 在六月到來之前,原本的六宮妃嬪陸陸續(xù)續(xù)離宮,宮里也變得沉寂許多。清河公主趙驪則在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攜著靜安太妃乘馬車離開京城,去往封地。 趙崇和云鶯陪著周太后送她們離開。 馬車遠去,漸漸不見蹤影,周太后才收回目光,感慨道:“本以為哀家和靜安太妃會一直在宮里作伴。” 她們在十五、六歲的年紀在宮里相遇,磕磕絆絆大半輩子便過去了。 往后再要見面只怕也難了。 “罷,聚散終有時。” 周太后扶著徐嬤嬤的手上馬車,對趙崇道,“陛下,回宮罷。” 另一邊,封后大典亦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趙崇知云鶯不喜繁瑣之事,命禮部與鴻臚寺官員一切從簡。盡管如此,到得封后大典當日,哪怕只是按部就班完成全部的儀式后,云鶯也累了個七葷八素。 封后大典結(jié)束時已是黃昏時分。 待云鶯到得勤政殿,天黑下來,勤政殿的燈火輝煌、張燈結(jié)彩愈發(fā)惹眼。 趙崇命宮人將今日的勤政殿裝飾成了大婚洞房的樣子。 入得殿內(nèi),疲乏不堪的云鶯顧不上多看,癱倒在側(cè)間美人榻上。 “鶯鶯,我們還沒喝合巹酒。”趙崇一面說一面俯身將云鶯橫抱起來,抱著她在桌邊坐下。 云鶯懶怠靠在他身前,看著他斟好酒,方才坐直身子。 兩個人各執(zhí)酒杯。 手腕相扣,彼此互相靠近,以十分親昵的姿勢將杯中之中飲盡。 分開時對視一眼,云鶯笑一笑,趙崇也笑了。 他取走云鶯手中酒杯,將她從自己身上抱下去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而后徑自起身去取東西回來。 云鶯視線追著趙崇去。 又索性單手托腮歪著腦袋看他回到桌邊,手里多出一把金剪子。 “陛下取剪子來難道是要同臣妾結(jié)發(fā)?” 云鶯笑吟吟發(fā)問,趙崇毫不遮掩頷首:“希望鶯鶯能滿足朕這個心愿。” 云鶯便輕唔一聲。 趁此機會,她索性問趙崇:“臣妾記得陛下將臣妾縫制的香囊藏在枕下,香囊里有什么?” 趙崇怔一怔:“鶯鶯如何曉得?” “有次在勤政殿休息,偶然瞧見了。”云鶯努力回憶。 趙崇放下那把取來的金剪子,干脆再次起身,將云鶯說的香囊也取來了。 香囊里沒有別的,是一小撮青絲。 云鶯疑惑看一看香囊又疑惑看一看趙崇。 趙崇輕咳,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解釋:“便是有次替你梳頭綰發(fā),笨手笨腳將你扯疼了……” 話說得再含糊也不耽誤云鶯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是將她的發(fā)絲藏起來,乃至將他們兩個人的發(fā)絲纏在一處么? 云鶯簡直是哭笑不得。 斜睨趙崇,見他耳根微紅,她終究沒有多言,只拿起那把剪子遞給趙崇。 這一次將兩個人的長發(fā)真正綰結(jié)在一起。 依舊放進那個云鶯所繡的香囊。 “鶯鶯……” 妥帖放好香囊后,趙崇折回云鶯身邊,捧住她的臉吻一吻,低聲問,“沐浴休息了可好?” “好。” 云鶯彎唇,朝趙崇伸出手。 …… 翌日。 云鶯接受過命婦們的拜見便被候著的夏江請去御書房。 當踏入御書房,發(fā)現(xiàn)周太后、自己的母親以及孫太傅皆在,云鶯微微一怔,望向趙崇。于是見趙崇朝她走過來,走到她面前后,牽過她的手帶她走向書案。 “今日請母后、太傅和岳母來,是想請你們?yōu)殡藓旺L鶯做個見證。” 趙崇對周太后三人說著,用沒有牽云鶯的那只手單手取過那封允諾過云鶯方她出宮的圣旨。 “朕答應過鶯鶯,有一日若她想要離宮,朕會應允。” “這一道旨意,請母后、太傅和岳母過目。” 趙崇將圣旨遞給夏江。 夏江將圣旨展開,雙手恭敬捧著送到周太后、孫太傅和云夫人面前。 云鶯偏頭去看趙崇,正迎上趙崇的視線。 趙崇看著她,聲音低了點,微笑說:“有這么多人作證,便不用擔心朕哪一日耍賴矢口否認。” 云鶯心口猛然跳一跳。 她沒說話,只用力反握住趙崇的手。 這封圣旨在得過周太后、孫太傅以及云夫人的見證后才交回云鶯的手里。 云鶯把它收進小庫房放著。 如今已身為皇后,云鶯也不宜繼續(xù)住在月漪殿,須得遷居中宮。 除此之外,妃嬪們離宮,宮里往后不需要那么多宮人,她也開始著手將部分宮人放出去的事宜。 宮里人變少許多,事情同樣少了。 云鶯每日去永壽宮給周太后請安,陪周太后用早膳,而后去藏書閣看書。 午膳、晚膳通常是和趙崇兩個人一起用。 用罷晚膳,若無旁的事情要忙,云鶯會和趙崇去御花園遛阿黃。 趙崇注意到云鶯看的書不再是話本傳奇而是經(jīng)史子集,便慢慢會和她商議朝堂上的事。偶爾奏折堆積得太多時,只要云鶯得閑,他也不介意云鶯幫忙批閱。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 云鶯收到了顧蓁蓁、沈文茵、謝夢靈一起給她寫的信。 那間糕點鋪子如今由謝夢靈負責打理,顧蓁蓁和沈文茵時常會去幫忙,教那些小娘子讀書寫字。 信上提及的正是這些事情。 用過晚膳,和趙崇一起散步消食遛阿黃的時候,云鶯同他記起這些。趙崇思忖中說:“天下之大,孤苦無依的幼童遠不止這幾個,想要將他們?nèi)堪差D好卻不是易事,若有可借鑒之經(jīng)驗,或可一試。” 云鶯聽懂了趙崇的話。 她一笑:“如若她們當真能做到,陛下必須得好生獎勵才是。” “這是自然。”趙崇也笑,“且屆時不論是你抑或是她們,皆會成為其他小娘子的榜樣。” 云鶯又覺得趙崇另有安排,她未追問,只說:“臣妾明日給她們回信。” 夜里兩個人相擁而眠,一夜安睡。 及至第二日,趙崇早早起身,洗漱梳洗過后準備去上朝,臨到要走,驟然發(fā)覺一點不對勁之處。 今日睜眼醒來后,他耳邊始終十分清凈。 沒有那些被灌進來的嘈雜心聲,哪怕只言片語也沒有。 這個念頭讓趙崇有一瞬的愣怔。 只讀心之術本也來得突然,現(xiàn)下聽不見,一時拿不準是怎么一回事。 他如常去上早朝。 下朝之后心里已徹底有數(shù)——那讀心之術當真消失了。 習慣耳邊時常有嘈雜聲響,乍然變得安靜,也略有兩分不適應,只是趙崇從最初便知不可太過依賴這讀心之術。如今消失,待重新習慣便不會有什么大礙。 “陛下,太后娘娘派人過來遞話,請陛下即刻去一趟永壽宮。” 趙崇甫一和大臣商議完事情,夏江進來稟報。 周太后少有派人來請趙崇的情況。 因而趙崇沒有追問所為何事,當下吩咐備輦?cè)ビ缐蹖m。 從御輦上下來,入得永壽宮的正殿內(nèi),趙崇一眼看見云鶯和正在為云鶯診脈的高太醫(yī)。云鶯臉色微微發(fā)白,他面色一沉,去看周太后:“母后,鶯鶯怎么了?” 周太后瞧著趙崇的模樣,卻只輕嘆一氣:“陛下稍安勿躁,先讓高太醫(yī)為鶯鶯診脈才是正經(jīng)。” 失去讀心之術,不知云鶯情況,趙崇又變得有些焦躁。 不早不晚,偏偏趕上這個時候。 可正如自己母后所說,唯有等診脈的結(jié)果,趙崇按捺住情緒,耐下性子。 云鶯大致曉得自己怎么了。 她這個月的月事未至,陪周太后用早膳時又吐了幾場,多半…… 但終究須得太醫(yī)確認過才作數(shù)。 兼之吐過以后人不大舒服,云鶯便沒有著急告訴趙崇。 高太醫(yī)診脈不過片刻,趙崇卻覺得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高太醫(yī)診完脈,坐不住的他霍然起身,連聲問:“高太醫(yī),皇后身體如何?” 高太醫(yī)沖趙崇、周太后和云鶯分別行過一禮,方才躬身笑著、語氣輕松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這是有喜了。” 趙崇愣怔在原地。 周太后和云鶯因他的模樣相視而笑。 “皇后有喜,恭喜皇后快要當母親,恭喜陛下快要當父親,也恭喜哀家快要當祖母了。”周太后笑吟吟說道。 懵住的趙崇終于回過神,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云鶯面前。 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在永壽宮,無所顧忌便要俯身去吻一吻云鶯的臉,被云鶯笑著拿手推開。 云鶯眼眸含笑:“是我和陛下的孩子。” 趙崇一雙眸子也溢滿笑:“是我們的孩子。” 對,是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于此一刻,趙崇忽而記起前世云鶯受過生育之苦,又不禁心生擔憂。 轉(zhuǎn)念再想許多事已不同,他會力所能及讓她不受那些苦的,只是可惜生育之事他無法真正分擔。 云鶯也記起前世她早夭的兩個孩子。不過,她相信許多事已經(jīng)改變,那些事不會再來,這一次她會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會一直護著她的孩子平安快樂長大。 “鶯鶯,辛苦你,也謝謝你。” 趙崇緊緊握住云鶯的手,也溫柔也鄭重對她輕聲說道。 話說罷猶覺得不夠。 他湊到云鶯耳邊,認真對她說:“鶯鶯,我愛你,謝謝你留在我身邊。” 這稱得上一樁麻煩事。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