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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寧毅沉默了好一陣。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還是打天下……和坐天下的事情吧？”

    “是的吧。”寧毅笑了笑，“過去，是大家一起面對一個巨大的問題，有人慷慨激昂，有人沉著冷靜，大家同心協(xié)力，甚至勒緊了褲腰帶，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去打倒那個厲害的敵人……現(xiàn)在，敵人變成自己了，再往前走，就會讓人很難笑出來。我打個比方……田文邱是你的同學吧？”

    “他……小眼鏡？”

    “嗯，就是那個在小蒼河撿了副眼鏡整天戴著，最后真把自己眼睛搞壞了的那個人……”寧毅看著小七，“他要被處理了，今天遞上來的名單。”

    “……”小七沉默下來。

    寧毅搖了搖頭：“他的問題，還不算十分嚴重的那種，但名單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小蒼河的時候，我們并肩作戰(zhàn)，留下過很深的印象……最近一年，我每隔一天，要殺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農(nóng)歷六月的夏夜，成都平原上的風力仍能讓人感受到?jīng)鲆猓瑢幰憔従徢靶校Я颂郑骸爱斎灰膊欢际菤⒌暨@么嚴重，但是……”但終于也沒能說出什么來。

    小七在后頭靜靜地跟著。

    寧毅輕聲嘆息：“前幾日，我去看你秦二哥，他問我需不需要走得這么激進的時候，我給過他一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告訴他，如果能夠以高的標準要求我們內(nèi)部，甚至把不合格的所有人都篩過一輪，這天下的百姓，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這句話誠然是對的，但是遞到我面前的名單，他們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有的做出過英雄事跡，如今成都的發(fā)展不錯了，他們想過得好一些，他們有些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習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說的是一個售與，售也是要賣錢的，所謂的為人民服務(wù)，并不是人人都能夠理解。小七，你理解嗎？”

    “我……”小七猶豫了一下，“我……我是商人家出來的女兒，但是姐夫你說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也不是很花錢。”

    “那是你包容我。”

    寧毅望著她，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他望向遠方：“我被兩個崇高的目標所吸引，想要推著它們落地，想要推著它們同時往前走，但現(xiàn)在，資本發(fā)展的目標，跟人人平等的目標，時不時的會產(chǎn)生沖突……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問題，我們的這支華夏軍，從一開始定下的目標，就是抗擊外侮，擊潰女真，走到半路，談四民，談格物，大家心里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打敗女真人，過上好日子——最終是過上好日子，現(xiàn)在每往前一步，我都能感覺到身上掉下來的灰塵……”

    他們在交談中，行走中，不知不覺又到了附近的山腰上，寧毅看著張村閃爍的燈火：“另一方面，有時候我也在懷疑，我是不是……還明白這天下的人生疾苦……”

    他朝小七笑了笑：“小七，你先回去吧，跟你姐姐的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擔心的……回去之后，我就好好的收拾她。”

    “……哦，哦。”小七眨了眨眼睛，猶豫片刻，終于聳肩跑掉了。

    寧毅笑著，嘆了口氣，在半山腰的平臺上找了張椅子坐下。

    望著下方的燈火，這一刻，他的內(nèi)心之中能夠無比清晰地察覺到：張村是在他意志下發(fā)展起來的地方。

    他偶爾在這里的街上走，偶爾看著村里的孩童四處亂跑、追逐打鬧，可這里能代表天下的民生嗎？其實是不行的，有時候他看見這里，更像是看見了重生之前八十年代的機關(guān)大院。

    因為他在潛意識里認為這樣是一種發(fā)展，所以村莊便也漸漸地變成了這樣的面貌。

    同樣的感受，偶爾也發(fā)生在成都。

    那里的萬家燈火，當然毫無疑問，是一種進步。

    格物學通過華夏軍的力量生根發(fā)芽，資本在其中孕育，又對格物的偉力予以了推動，令他能夠感受到穿越之前的一種力量、一種萌芽。所謂進步的意志與力量通過他在這個世上扎根，他同時推動著兩種光明的想象，如同巨人般擰緊這個世界向前的絞索，文明的光輝遂在蜀地生根，可是隨著他用力氣將絞盤擰緊，在他的視線外圍，無數(shù)矛盾與沖突化作的阻力，仍舊能夠清晰地傳遞過來，在他的耳中咔嚓作響。

    有一部分的矛盾，在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世界上，也早都出現(xiàn)過。在曾經(jīng)承受百年屈辱的近代史上，為求進步，人們進行了更為大刀闊斧的革新，有一些激進的手段和意識，遠比如今的華夏軍要厲害，就如同曾經(jīng)全盤廢除漢字、全部推翻中國文化的聲音，之所以如此激進，是因為那屈辱太過漫長和沉痛，所有抵制這種進步的聲音，幾乎都要被徹底碾碎。

    可是今天的武朝，它經(jīng)歷的苦難太少，沒有人能夠論證不顧一切的前進是否有必要。當寧毅不顧一切的向前推進，路途上在摩擦聲中被碾碎的，是一個一個屬于具體的人的意志。

    如同當年在夏村，又如同當年起兵弒君時，沒有人曾做出過承諾：他們是為了為人民服務(wù)而造的反。

    當寧毅準備動手時，一切的阻礙，都只是抽象的形容，他慷慨激昂地用進步的目標來下定決心，然而當一切向前轟然推動，反饋過來的摩擦，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這其中許多的人，他甚至還認識。一年以來，對于軍中瀆職、對于貪圖享樂的調(diào)查和處理標準，其實也都經(jīng)歷了幾次的大討論和大調(diào)整。在一個一個的名單和具體的訊息面前，寧毅所感受到的，也有無法排解的痛苦和失眠。

    我做得對嗎？分寸是不是應(yīng)該這樣拿捏？資本推動了貪婪，而我又要讓官員停下來變得清廉，這中間是否也有步驟上的失誤，或者至少，它是否有更應(yīng)該調(diào)整的地方？是不是應(yīng)該讓這個時代沿著更符合現(xiàn)狀的方向發(fā)展？又或者說，干脆強硬的推動一輪，讓四民的意志，在自己的長期堅持中……于人民的心里徹底扎根？

    再或者，如果我一直都這么強硬，又能推動到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曾經(jīng)的偉人有過多么復(fù)雜的思考，有過多么堅決的意志。

    在上一世，他曾經(jīng)負責過許多人的生計，也曾經(jīng)承受過普通人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和考驗。

    然而走到現(xiàn)在，某些指責，也會讓他遲疑。

    他是真的無私嗎？能做到嗎？他住的房子，已經(jīng)比一般人要好上許多，家里有竹記，有蘇氏這樣的巨無霸產(chǎn)業(yè)，他有八個女人，他甚至好口腹之欲。

    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絞盤，在某些方面，或許還能往前再轉(zhuǎn)一轉(zhuǎn)，可是每往前一寸，就會有成百上千的人，化作名單，遞到他的案前。有一些真正墮落的當然要揪出來，可是隨著改革發(fā)展到中位數(shù)，許多事情的斟酌，就不可能是慷慨激昂的大筆一揮。

    另一方面，三個時代的影像，偶爾會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來到這個時代時，他以旁觀者的心情靜靜地看著武朝，在有些方面，他疏離地欣賞，在某些方面，他隨意地享受，到得后來，融入了一部分，他為了這個時代遭受的屈辱，開始進入到這個世界，拯救整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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