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帝京之南再走十余里, 有一地,名為洲雪汀,因水中之洲可雪夜泊船暫歇得名。 秋風輕起之時,洲畔蘆荻葦葉尚且濃綠, 午后燥熱方去, 驛船起桅, 渡頭?百步到處能聽見?船工的號子聲。 這里坐船南下,可去帝京以南大部分州郡,十分便利, 梁道玄離京的船只正停泊此處,為了便利往來,他索性買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下水才三五年, 船工也都是現成的, 他這回, 真是龍躍于淵, 要?好好釋放一下這數十年的壓力了。 只是有期待也有不舍。家中諸事打?點完畢,也有人照應,家人們都已蓄勢待發,兒子女?兒都快活地在船上收拾自己的船屋, 柯云璧喊了好幾聲,才叫他們下來,此時崔鶴雍和武蘭纓都已與梁道玄說了多時的話,辛百吉更是哭過兩場, 換了三個帕子,繼續抹著眼淚。宋福民指揮太監將?宮中預備的各樣物品搬運上船,柯云璧的姐姐兄長也都在這里, 一并送行。 “還得是辛公公說話有分量,不然云璧是不會同意我帶上那幾盆花的。” 梁道玄也很舍不得辛百吉辛公公,這些年相處下來,他們也猶如家人般,見?辛公公哭得傷心?,他自己也難過,卻也只能換了話題勸慰。 “嗨,我就是和夫人說了那日你托花的德性,她?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沒得辦法。”果然提了這個,辛百吉總算有了笑意。 “公公仁愛,宛如玄之的長兄,這才好說話。”崔鶴雍也感謝這些年辛百吉對梁道玄的照拂,這話由他這個真正的兄長說,便是十分窩心?了。 辛百吉果然受用,只道不敢這樣自居,但不免又由于擔心?,叮囑了好些話。 宋福民這時也已忙完,他走過來向眾人行禮:“陛下與太后所賜之物均已上船。” 雖然早就在宮中告別過了,梁道玄還是叮囑:“替我謝謝太后與陛下,宋公公也多多擔待,你與沈公公務必代我盡忠職守。” “這是自然,奴才也要?感謝這些年國舅的提攜和照拂,這點東西不成敬意,國舅千萬別推辭。”宋福民遞過來一份文書?,梁道玄接下后,他才接道,“今年內侍省自江南道收的供奉,有些人不守規矩,監守自盜,實在大膽。如今沈大人事煩且重,這類事多由奴才經手?,有些人當場辦了,許多財物還沒來得及收作?用途,這道文書?上有各處存放的地點,以及內侍省辦差的內官名字,奴才早已吩咐過,若是國舅一路有何需要?照應,他們必不怠慢,若遇見?什么不好處置的不平之事,也請國舅萬萬不要?客氣,盡管吩咐他們,若是有取用之處,也無須多言。” 這是實在的安排,雖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千里行路總難事事萬全,梁道玄是正人君子,斷不會隨便挪用內侍省的物資,但有需要?人脈之處,自然還是他們這些內侍最耳聰目明?了。 梁道玄也不推辭,用于不用,人家把選擇給?了自己,他自是感激道謝。 這邊,船工也催著上船了。 梁道玄再看表哥表嫂,以及辛公公,兩個孩子也知曉見?不到表叔一家,均含淚相擁,一時場面難以抑制,梁道玄握住崔鶴雍的手?,道:“哥哥,你在京中要?是有事,千萬別在往來書?信上只字不提,遇到什么,我是必然要?回來的,我們是家人。” 崔鶴雍落下眼淚點頭?,緩緩松開手?,梁道玄讓孩子也去告別,轉身叮囑辛百吉:“你年紀大了,你女?兒兒子都一直催你回家,我本不該囑托你多在宮中照應,如今也有些后悔,待到過幾個月一切無恙,你不如家里去含飴弄孫,舒舒服服每天管些家里瑣事鄰里閑事兒,好過當差。” 辛百吉本就哭得泣不成聲,聽了這話,不覺更是難受,他正要?開口,卻聽遠處傳來馬蹄聲,喃喃道:“還有人來送國舅爺不成?” 來人穿著斗篷,看不大真切,后面跟著一輛馬車,也是急急而馳,似乎是怕趕不上,梁道玄看著不由得說了句:“好像也沒什么人沒叮囑到了,今日為了從簡,才只叫了你們幾個來送送……”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一時竟看不清眼中是驚喜還是悲傷。 “舅舅!” 那穿斗篷的騎馬人飛快近身,喊著就跳了下來,周遭人聽了這話,無不震驚,預備行禮,誰料,姜霖根本不等?這些俗禮,直奔梁道玄而來,緊緊抱住他。 馬車也隨后到近前停下,上面下來的人不言自明——梁珞迦一身常服,只有沈宜跟隨,也急匆匆上前。 “我不是都跟你們說了三四天話,最后說好不要?來送的,這一出一入,宮里哪有方便的……”梁道玄抱著姜霖,泫然欲泣,但還是硬撐著說話,旁人見?了,無不感慨萬千,太后梁珞迦示意大家不必拘禮,她?自己也眼淚掛滿了臉頰,接道:“這怎么行呢?” “我們就小小走一圈,今年還是要回家過年的。”柯云璧輕聲寬慰。 姜霖松開手?,如今他與梁道玄一邊高,掉下眼淚的樣子,竟有幾分相似。梁珞迦主動去拉哥哥的袖子,說道:“我們娘倆家中也是坐立不安,一定要?來看看哥哥才行。” 姜霖點頭?:“我知道舅舅是去過逍遙快活日子,應當高興,但近二十年,幾乎日日和舅舅相見,一想分別的事,實在難過……” “你都親政了,皇帝的眼淚哪是那么容易掉的?”梁道玄自己也止住眼淚勸慰,“人生固有萬難,別理難是其間?最難幾種?,但你要?想,今日之別,是為了他日更好相逢。況且放我一個長長的休沐,還是你小子自己說的,怎么?難不成要反悔?人家會說你出爾反爾,寬縱外戚的。” “天下對外戚的非議太過不公,史書?中固然有奸佞外戚,但又不是無有嘉例,舅舅也是千古不遇之賢臣。”姜霖知道舅舅應當擁有他想要?的富貴閑人生活,但仍然不免有些嘴硬的意思。 梁道玄含淚點頭?:“好!那你就要?做個千古名君,好讓今后的人知曉,你的舅舅教出來你,他便也是賢良的外戚,讓舅舅也留個好名聲。” 姜霖唯有點頭?。 梁珞迦也泣涕道:“當年形勢兇險,家中本無可依靠,是我求著哥哥相助,如今哥哥功德圓滿,瀟灑離去,妹妹祝哥哥一帆風順,路皆坦途。” 梁道玄不放心?妹妹,又想說,又怕眾人都太過傷心?,最終也只是點了點頭?。 這回,終于到了上船的時刻。 秋水漸遠,梁道玄望著送行的人影越來越小,柯云璧站在他身側,二人揮手?了許多次,直到盡頭?唯有洲頭?蘆荻搖曳,青青翠翠,在陽光照耀的湖水下變得顏色越來越淺。 “你終于過上想要?的生活了。” 柯云璧說道。 梁道玄自離愁別緒中收回神?,深吸一口氣,長嘆道:“就是我從前跟你說的,實現了世俗意義上的自由。” “這是個很復雜的意思,我記得你的解釋,但其實并沒有真正明?白?。”柯云璧說道,“不過,這是你的好日子,我也為你準備了一份贈禮。” 梁道玄眼睛都亮了起來,語速都快起來不少:“快拿來我看看!” 柯云璧指了指方才梁道玄一直沒有注意的甲板角落,只見?擺著一排茂盛的花木。 “不是說我只能帶三盆嗎!”梁道玄高興的差點跳起來。 “我們去江南要?住一陣子的,家里花木少了,你必然再添置,不如帶著,反正有船,左右不會太麻煩。”柯云璧笑道,“況且這是你心?愛之物,離開親友已要?你不舍,人這輩子,還是少些惜別,多謝驚喜吧。” 梁道玄歡欣鼓舞,抱起柯云璧轉了兩圈,再放下后,心?中已滿是對來日的期許,笑道:“我原本以為自己要?過一輩子的日子,隔了這么舊才算踏踏實實體會其中舒暢,雖不知是好是壞,但總歸,命運和我自己都還算爭氣。” “這其中差別自然是有的。” “哦?這話怎么說起?” “如果你沒有輔佐幼主,于朝中克定紛繁,苦心?經營朝野平衡與天下太平,今日之喜樂,必然無有今日之心?馳飛曠,而今后之所見?,也未必都是盛世即將?大定,百姓安居樂業的景象。” 沒有人聽了這樣的贊許還會不感覺欣慰,梁道玄攬過妻子的肩膀,望著兩岸炊煙與繁華景象,心?中對世事的眷戀,也紛繁至極。 但愿今后山高水長天闊地遼,一切所見?,猶如所期,不負他華年的流逝,和一世為人的種?種?。 …… “……史曰:自古之外戚,多庸且齟。然梁道玄為宰為臣,上佐帝王之沖齡,下治百官之黨錮,心?系黎民之多艱,善政傳于四野,啟鴻篇之盛世。因知非外戚不得刀筆,而乃梁道玄未出其世。” ——《宣書?列傳第一梁道玄》 (全文完) “你都親政了,皇帝的眼淚哪是那么容易掉的?”梁道玄自己也止住眼淚勸慰,“人生固有萬難,別理難是其間?最難幾種?,但你要?想,今日之別,是為了他日更好相逢。況且放我一個長長的休沐,還是你小子自己說的,怎么?難不成要反悔?人家會說你出爾反爾,寬縱外戚的。” “天下對外戚的非議太過不公,史書?中固然有奸佞外戚,但又不是無有嘉例,舅舅也是千古不遇之賢臣。”姜霖知道舅舅應當擁有他想要?的富貴閑人生活,但仍然不免有些嘴硬的意思。 梁道玄含淚點頭?:“好!那你就要?做個千古名君,好讓今后的人知曉,你的舅舅教出來你,他便也是賢良的外戚,讓舅舅也留個好名聲。” 姜霖唯有點頭?。 梁珞迦也泣涕道:“當年形勢兇險,家中本無可依靠,是我求著哥哥相助,如今哥哥功德圓滿,瀟灑離去,妹妹祝哥哥一帆風順,路皆坦途。” 梁道玄不放心?妹妹,又想說,又怕眾人都太過傷心?,最終也只是點了點頭?。 這回,終于到了上船的時刻。 秋水漸遠,梁道玄望著送行的人影越來越小,柯云璧站在他身側,二人揮手?了許多次,直到盡頭?唯有洲頭?蘆荻搖曳,青青翠翠,在陽光照耀的湖水下變得顏色越來越淺。 “你終于過上想要?的生活了。” 柯云璧說道。 梁道玄自離愁別緒中收回神?,深吸一口氣,長嘆道:“就是我從前跟你說的,實現了世俗意義上的自由。” “這是個很復雜的意思,我記得你的解釋,但其實并沒有真正明?白?。”柯云璧說道,“不過,這是你的好日子,我也為你準備了一份贈禮。” 梁道玄眼睛都亮了起來,語速都快起來不少:“快拿來我看看!” 柯云璧指了指方才梁道玄一直沒有注意的甲板角落,只見?擺著一排茂盛的花木。 “不是說我只能帶三盆嗎!”梁道玄高興的差點跳起來。 “我們去江南要?住一陣子的,家里花木少了,你必然再添置,不如帶著,反正有船,左右不會太麻煩。”柯云璧笑道,“況且這是你心?愛之物,離開親友已要?你不舍,人這輩子,還是少些惜別,多謝驚喜吧。” 梁道玄歡欣鼓舞,抱起柯云璧轉了兩圈,再放下后,心?中已滿是對來日的期許,笑道:“我原本以為自己要?過一輩子的日子,隔了這么舊才算踏踏實實體會其中舒暢,雖不知是好是壞,但總歸,命運和我自己都還算爭氣。” “這其中差別自然是有的。” “哦?這話怎么說起?” “如果你沒有輔佐幼主,于朝中克定紛繁,苦心?經營朝野平衡與天下太平,今日之喜樂,必然無有今日之心?馳飛曠,而今后之所見?,也未必都是盛世即將?大定,百姓安居樂業的景象。” 沒有人聽了這樣的贊許還會不感覺欣慰,梁道玄攬過妻子的肩膀,望著兩岸炊煙與繁華景象,心?中對世事的眷戀,也紛繁至極。 但愿今后山高水長天闊地遼,一切所見?,猶如所期,不負他華年的流逝,和一世為人的種?種?。 …… “……史曰:自古之外戚,多庸且齟。然梁道玄為宰為臣,上佐帝王之沖齡,下治百官之黨錮,心?系黎民之多艱,善政傳于四野,啟鴻篇之盛世。因知非外戚不得刀筆,而乃梁道玄未出其世。” ——《宣書?列傳第一梁道玄》 (全文完) “你都親政了,皇帝的眼淚哪是那么容易掉的?”梁道玄自己也止住眼淚勸慰,“人生固有萬難,別理難是其間?最難幾種?,但你要?想,今日之別,是為了他日更好相逢。況且放我一個長長的休沐,還是你小子自己說的,怎么?難不成要反悔?人家會說你出爾反爾,寬縱外戚的。”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