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終章·2-《賽博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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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洛希從隱隱的宿醉頭痛感中醒來,翻了個身按掉鬧鈴,扶著額頭從床上坐起??~緲的微光透進紗簾,外面的天空還未完全亮起,套房外便已經能聽到來往的腳步聲,工作人員為即將到來的典禮做最后準備。
他坐在床上,感到渾身無處不酸痛,每一塊肌骨都像是拆開來重新拼接,還有些酥麻發軟。這似乎不只是醉酒導致的,還得算上情欲的作用,洛希怔怔地抬起手指按在嘴唇上,回想起昨晚的夢,臉色一點點紅起來。
不知怎么的他就夢到了鄧槐靈……雖然從前他也夢到過,在對方剛去世的那會兒,他把自己關起來酗酒時也做過類似的夢,可是沒有一個像這樣真實。其他夢境里的鄧槐靈總是陷在朦朧的光暈中,但這一次對方把他抵在墻角,肆無忌憚地深吻,就像是兇蠻的野獸。
他竟然幻想出這樣沒羞沒臊的情節嗎?洛希略微慌張地想著,指尖忽然觸到嘴角開裂的痕跡,疼得眉心輕蹙。這總不可能是鄧槐靈咬的,夢終究是夢而已,也許是他醉酒后在哪里撞到了。
洛希用力地搖搖頭,把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從腦海里趕出去。他按鈴叫了后勤官過來,接著拿出通訊器查看今天零點公布的大選結果,他最終以84.46%的選票占比當選塞西娜的市長,“術”則正式成為城內的執政黨。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術”連就職典禮都已經準備好了。后勤官敲門進來,在他的床尾放下今天要穿的禮服,裁剪合度的白色西服衣袖上綴著銀質袖扣,袖扣制成了百里香的形狀,與之配套的還有相同樣式的發繩,像一件小而精致的銀飾。
洛希洗漱完,在后勤官的幫助下換好禮服,對方格外沉默地為他調整領帶和袖口的位置,做完分內的工作就退到了旁邊。臥室里的氣氛異常靜謐,洛希注意到后勤官心虛地躲避著他的眼神,于是直截了當地詢問:“是有什么事嗎?我記得你平時的話沒這么少?!?
“沒、沒什么。”他選任的后勤官比他還不會撒謊,支支吾吾地扯開話題,“市長,我送您去化妝間吧,化妝師已經準備好了,您嘴角的傷應該遮一遮。”
“這個,是怎么來的?”洛希撫摸著唇角的傷口,眼眸銳利地直視著對方,“你別告訴我,是我喝醉后自己磕破了,我還沒有不省人事到那個地步吧?”
——何止不省人事,昨天鄧先生送您過來的時候您睡得可香了。后勤官表情訕訕,卻沒敢真的說出口,鄧先生說了會親自處理這件事,況且典禮馬上就要開始,萬一出了什么岔子他負不起責任。
洛希注視著欲言又止的后勤官,一個極為離奇卻又能解釋疑點的猜想浮上心頭。他擋在對方和門之間,深深地呼吸了幾次,壓下心頭強烈的憧憬和深切的畏懼,小心翼翼地問,“……是槐靈嗎?”
“你告訴我,是不是他?”他的心臟劇烈地沖撞著胸腔,仿佛要跳出來,眼眸里盈滿了使人心痛的急切,如同灑了滿地的水晶碎片??墒窃诤笄诠夙敳蛔毫﹂_口前,洛希卻先一步畏縮了,他倏地轉身,走出門外,“算了,還是不要對我說了?!?
他害怕被對方證實昨天的夢的確是幻覺,是一個孤獨的人對另一個不存在的人的幻想。鄧槐靈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太讓他窒息,洛希攥緊了自己的手心,他不想懷著僥幸心理去試探冰冷的命運,塞西娜有千千萬萬的人在戰爭中失去了至愛,他憑什么獲得萬里挑一的好運?
后勤官默默無言地跟在他身后,兩人乘專梯來到下層的演播廳。就職典禮將在這一層舉辦,因為洛希進駐主城區時已經舉行過迎接儀式,故而這次典禮沒有設在金銀廣場,而是在演播廳內向全城轉播。
專梯打開,演播廳后側是化妝間和休息室,此刻已有眾多工作人員在忙碌。后勤官帶洛希穿過長廊,打開市長和副市長共用化妝間的門,化妝師正在給轉椅上的派珀上妝,她今天穿了深藍的套裙,為了搭配洛希的裝束也戴了銀色百里香的首飾。
“早上好?!甭逑Lы鴶咳偛诺穆淠裆?,路過派珀背后時由衷地贊美,“你今天的造型很好看,深藍色很適合你的發色。”
“你也不賴嘛?!背弥瘖y師換刷子的間隙,派珀笑著看了他一眼,隨即驚異地揚眉,“等等,你的嘴角怎么了?昨晚你不會又被什么極端分子襲擊了吧?”
洛希在她隔壁落座,無奈地笑了笑:“沒有,不是極端分子……說來話長,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能是快瘋了吧,總是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派珀的臉又被化妝師扳了回去,她只好注視著鏡子說:“怎么,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今天是你走上政治生涯最高峰的日子,我以為你帶著‘術’走到了這里,應該會松一口氣才對。”
“大概是因為想起了‘術’剛建立時候的事吧。”洛希并未提起昨晚的那個夢,他自己也覺得荒唐,派珀更不會相信的。他只是順著派珀的話題聊下去,“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在結束的時候,你總會想到開始’?”
“我聽過,也深有體會?!迸社陸涯畹貒@了口氣,“我這幾天也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你帶人逃出主城區的那個冬天,我去邊境附近的教堂跟你們會合。那時我們只有幾百個人,你、我、維克托、殺手、帕里薩還有程文,我們在教堂里劈碎了座椅烤火,在火堆上燙酒?!?
她的眼神感慨,“十多年這么快就過去了,如今大家都已經不在,帕里薩把政務交給副手后也會辭職,洛希,我們是那間教堂里最后剩下的兩個了……現在想想,那個晚上原來是所有人命運的分岔,在那晚過后,我們的命運就都注定了?!?
“也許是我的選擇影響了你們的選擇?!甭逑4竭叺膫谡诒换瘖y師涂涂抹抹,他不得不輕聲道,“我也曾想過,如果我當初選擇留在彼得羅夫任教,我認識的人們都會擁有什么樣的命運呢?”
派珀笑笑:“別人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即便沒有你,我也會建立和‘術’類似的反叛組織,只是有可能失敗罷了。往好處想,我們命運軌跡的改變使得更多人免于遭受更深的苦難……洛希,那些犧牲并不是白費,我們做了一番大事業呢?!?
“是啊,我也覺得這趟旅途非常非常值得。”洛希的目光變得溫柔,在這一刻他暫時沒有被朋友和愛人死亡的陰影籠罩,沒有沉溺于悲痛和自責之中,而是名副其實的市長,“至少,對于塞西娜的民眾們來說。”
他嘴角的傷痕已經被遮蓋起來,派珀的妝容也恰好完成,兩人并肩走出了化妝間,繞到前端的演播廳,在熱烈的歡呼與掌聲中踏進去,迎向耀眼的閃光燈。
“術”將這一整個打通的樓層修葺成了寬敞的演播廳,能容納將近千人,潔白的弧形墻面上嵌著玉蘭形的半燈,地面是流淌灰紋的白色,座椅與其他擺設的顏色則是灰黑。會場內已經布置好花卉,入口處的接待區也堆滿了客人們贈送的禮物和花束,卻沒有一束是洋桔梗。
今天是周一降雨日,樓外下著大雨,演播廳內的氛圍卻熱鬧非凡。應邀來觀禮的嘉賓們都是各個黨派的首要人物,以及重要官員、知名記者和非政府組織的成員,會場內人聲鼎沸,到處都有衣冠楚楚的賓客在交談。
洛希和派珀剛進入演播廳便被擁過來的人群包圍了,他們邊和賓客握手寒暄,邊緩慢地往廳內走,在典禮即將開始時都沒能移動到自己的座位上。直到主持人走到臺前,請工作人員引導客人們各自返回座位,演播廳內才慢慢安靜下來。
早晨七點整,就職典禮正式開始,直播畫面傳向全城的所有屏幕。主持人介紹過新一屆政府班底的構成,又簡述了典禮流程,在上午的宣誓和演講環節結束后將舉行記者招待會,之后則是午餐和軍樂演奏會,晚上還有更加隆重的晚宴和慶祝游行。
在全城民眾的觀看中,各個環節有條不紊地進行,派珀作為洛希任命的副市長上臺,手按著嵌有紫藤花圖案水晶的鍍金刻板,進行就職宣誓。她站在臺上面對著眾人,神色端莊靜穆:
“我謹在此莊嚴宣誓,我將忠于城市憲法,誠實履行副市長職務,以最大的熱情、決心和勇氣,為城市謀求利益……”
她的聲音通過直播傳揚到城市各處,人們肅靜地聆聽。宣誓完畢后派珀走下臺去,與洛希上臺的身影交錯,洛希站到了那塊鍍金的宣誓刻板前,將右手放在紫藤花的圖案上。他的誓詞與派珀只有職務的不同:
“我謹在此莊嚴宣誓,我將忠于城市憲法,誠實履行市長職務,以最大的熱情、決心和勇氣,為城市謀求利益。我將追隨城市杰出的開創者,塞西娜馮里希特霍芬的腳步,竭盡全力探索科技的邊界,引領城市在殘酷的風暴中繼續生存。”
——塞西娜格澤爾,這大概不是你的本意吧?洛希抬起頭來望向虛空,他念誦著跟歷屆市長相同的、據說是塞西娜本人起草的誓言,心底卻并不認同。歷來的執政者都把提升科技水平當成最高目標,但隨之而來的技術壟斷正是不平等的開端。
人類不該高估自己對道德的恪守,任何掌握至高技術的個人、團體甚至政府,即便只是流露出一點自私貪婪的本性,也會被無限地放大。洛希撫摸著刻板上冰冷的紫水晶,他想起羅伯特也曾多次觸碰這塊鍍金的刻板,然而每一次觸摸,對方的心境都會大不相同。
或許羅伯特真的曾經是鮑勃……倨傲自負卻又急于證明自己的少年,內心藏著的陰暗情緒,也只是人性中普通的惡。最后見到對方時,那人卻成為了被技術掌控的惡鬼,軀殼中鮑勃的靈魂已不存在,同他說話的是盤踞在幾千萬人的信仰之上的,科技的惡靈。
那是他永遠的敵人,它不會被徹底殺死,倘若不加干預,便有可能在城中重生。只是他絲毫不感到害怕,洛希坦然地笑了笑,繼續宣讀后半段誓言,他之所以沒有取消宣誓環節,正是因為他喜歡這半段誓詞:
“我會在風暴中掌舵行船,與惡劣的環境和城中的罪惡搏斗,即便長夜漫漫,前途未卜;我將為船只添加燃料,以進取的熱忱和堅定的信念,鼓舞城市向前航行;我將作出最審慎的判斷,以經驗與智慧開辟出可行的路途,直到——將人類的方舟引渡至幸福之境?!?
在洛希溫和而有力的誓言完畢后,全場賓客集體起立,鼓掌聲如潮奔涌。從這時起他正式成為塞西娜的新一任市長,在名義和實質上都握有最高的權柄,他能夠依照自己的理念改變這座城市,在遺留已久的問題之下,填寫屬于他的答案。
下一個環節是就職演說,洛希走到百里香裝點的演講臺后,面對著環繞他的鏡頭。在開始演講之前,他條件反射地掃了眼臺下,沒能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隨即他心中一驚,自從昨晚那個夢后,他的直覺似乎認定了鄧槐靈還存在著。
但是這又怎么可能?洛希收回目光,提醒自己停止幻想,卻在近處的觀眾席邊看到了格瑞絲,那個女孩原本坐在記者區的席位上,此刻卻偷偷摸摸地在座位間的走廊里潛行,不知想干些什么。
洛希沒時間弄清楚格瑞絲的目的,無數臺攝影機尚在運轉,他看向正前方的鏡頭,熟練地露出溫煦微笑:“各位早上好,我是洛希。在正式開始演講前,我想先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說實話,在提出禁用那兩項技術的政策時,我已經做好了灰溜溜地被趕下臺的準備了。”
觀眾席上響起一陣友善的笑聲,洛希笑著停了兩秒,言歸正傳,“但所有民眾對我的信賴讓我又能夠站在這里演講,這是我的榮譽,也是你們選擇的結果。我將用勤懇不懈的工作回報這份信任,正如過去的一個月中我所做的那樣。在上個月,我們已初步取得了些許成果……”
這次演講并不像上次那樣包含敏感的議題,因而會場氣氛十分輕松。洛希的演講也遵循了歷任市長的固定格式,他用了十多分鐘的時間,總結過往一個月內城中的變化,列舉了與經濟、社會安定和城市重建相關的各項數據,并將話題延伸到未來的政策。
這是典型的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的就職演說,乍看沒有任何離經叛道的內容。觀眾們并未察覺,最離經叛道的其實是洛希的觀念本身,只是他自然而然地讓觀眾們以為,禁用仿生人和幻海系統是他們原來就有、今后也將致力于此的愿望。
在政壇混跡多年,洛希的演說技巧越發嫻熟,再加上發自內心的真誠,使得他的想法很容易被民眾認同。即便采用了形式傳統的演講稿,人們的心情依然被鼓舞起來,全城的屏幕前歡呼不斷。
這場演講很快便臨近尾聲,在演講結束后,經過短暫的休息,就會召開記者招待會。在最后兩分鐘,洛希似乎是有感而發,跳脫出傳統的框架,用幾段臨時想起的心聲為演講作結:
“……大家應該都知道,我出生于塞西娜的貧民窟,在福利院里長大。但我仍然不憎恨這座城市,我喜歡主城區和二區的景色,以及所有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就想要為我愛的人們做一些事,于是我的旅途便開始了,距今為止,已經過了十八年。
“我走過了很長的路途,從天真無知到充滿防備。我受到擁戴和背叛,我曾經意氣風發,后來卻一無所有,我很多次決定放棄,駐足不前,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發。我經歷過最絕望的至暗時刻,也有過被光明籠罩的狂喜,我最想殺死的敵人,曾是我的朋友?!?
“我見過不計回報的愛,也見過毫無緣由的恨。我思忖再三才決定付出我的愛意……卻在戰爭中失去了最愛的人?!甭逑5难垌镉袦I,卻釋然地揚了揚唇,“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所經歷的每一段旅程,命運的浪潮每一次翻涌,都是為了把我推到這個位置上?!?
“這是我的歸宿,也是我的責任,無論我身處哪段命運中,都不該忘了最初追逐的目標。我希望我的工作會讓你們更喜歡這座城市,就像我喜歡它那樣。我想讓所有人都有尊嚴地活著,生存的方式有很多種,生活的定義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尊嚴?!?
洛希輕輕眨去眸間的淚光,澄凈的水面下有火焰在迎風燃燒,“即便這句承諾并不容易達成,但我已經準備好了要傾盡心血,用余生來守護這座城市,就像誓詞中說的那樣……將人類的方舟,引渡至幸福之境。謝謝你們。”
在熱烈得幾乎撼動整個演播廳的掌聲中,洛希垂下眼去微微鞠躬。在這一刻他才真正地確定,即使沒有鄧槐靈的陪伴,他也會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堅持下去,擔起他應付的責任,完成畢生的事業。
他不該放棄,不僅僅因為這是鄧槐靈希望他做的事,還因為他少年時期誕生的那個夢想,是他的信念牽動起所有人的命運,最終將命運的絲線絞合成結實的繩索。這一個月來,他由于愛人的死而懷疑這項事業,逃避自己真實的心聲,但不可否認,他還是原來的他。
只要他還是洛希,就無法不愛眾人。這與他對鄧槐靈的愛不同,沒有那么熾烈,卻清淡悠遠,仿佛雨后原野上白色的野花,撥開草叢便隨處可見。
也正是在這時,洛希抬眼望向臺下,無意中瞥見了悄悄挪到門邊接待區的格瑞絲。她抱著一只小包,貓著腰在接待區堆放的花束間穿行,緊接著四處張望,從包里取出一枝掛著卡片的洋桔梗,放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洛希的心忽然狂跳起來,他看著格瑞絲溜回記者席位,聽見主持人宣布全場休息片刻,準備舉行記者招待會。在場的嘉賓們紛紛簇擁過來,將結束演講走下臺的他圍得水泄不通,許多人稱贊著剛才的演說,試圖與他攀談,可洛希漸漸地什么也聽不到了。
他只是透過晃動的人群間隙,凝視著那枝雪白的花朵。然后他著魔般擠了出去,來到接待區的角落,拾起洋桔梗的花枝,輕輕撫摸它清香的花瓣,將系在花梗上的卡片翻過來。
卡片上用墨水寫著“我在樓下等你”,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也沒有署名,洛希卻認出了那是誰的筆跡。他茫然無措地拿著卡片,周遭的世界化作了一片空寂的純白,心跳是這個世界里唯一清晰的聲音,怦怦,怦怦,像某種神秘的鼓樂。
這是個惡作劇么?洛希按著自己的心臟,倉皇地想道,可是欺騙他又有什么好處?這跟昨天那個真實的夢,到底有沒有聯系?如果、如果昨晚不是夢而是存活下來的鄧槐靈……他真的會有這樣好的運氣嗎?
他慌亂地思考著各種可能,工作人員的提醒聲卻從身后傳來,打破了環繞著他的寂靜世界:“市長,市長先生?記者招待會就要開始了,您應該去后臺準備……”
周圍的純白剎那間褪去,洛希如夢初醒地回身,意識到自己還身處演播廳內。有工作人員靠過來想指引他去后臺,他卻猛地甩開了對方的手,不顧一切地轉身出門,沿長廊飛奔。
“市長,市長!”演播廳里響起一片驚慌的呼喊,洛希卻完全沒聽見似的,一路跑過混亂的化妝間和休息室,來到專梯前驗證id芯片。半秒后專梯打開,他迅速地按下“001”和關門按鍵,合上電梯門,將整層樓的紛亂景象隔絕在外。
洛希抵著廂壁緊張地喘息,握緊了手中的洋桔梗等著電梯下行。底層的電梯門很快敞開了,一樓的人們詫異地向他望來,潮濕的風從大廳側門灌進,使身著單薄西服的他打了個冷戰。
他步伐不停,穿過旋轉門來到大廈外。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洛希踏出樓外便被淋得透濕,扎束整齊的發絲濕漉漉地滴下水來,睫毛上也掛著水珠,他用手背抹了把臉,努力透過暴雨辨別樓外的景象,卻忽然覺得雨中的情境有點眼熟。
洛希愣了下,轉動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黑戒,風場在他頭頂形成透明的屏障,雨水順著風障的邊緣流落。他記起從前也有個人不情愿地將風障遮在他的頭頂……這是cyberrose曾經的研發中心,也就是說,這里是那個小獵人第一次把rosie帶回家的地方。
他知道鄧槐靈在哪里了。洛希收起風障,毫不猶豫地奔向大廈的轉角,他記得很清楚,轉角后有公共巴士的站臺,因為戰后這里成了“術”的臨時行政點,所以這個重要的站點被沿用了下來。
他轉過拐角,那座站臺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在雨中顯得格外寂寥。交通高峰期已經過了,站臺看起來空蕩蕩的沒有人,洛希的心慢慢沉下去,但他仍然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站臺,不肯回返也不肯挪開視線,直到他看清了空無一人的座椅,和座椅上幾片枯敗的落葉。
哪里有這么好的運氣……洛希自嘲地扯起嘴角,他果然是異想天開,這一切終究是他太過思念鄧槐靈產生的幻覺?,F在他撞到了南墻,撞得頭破血流,也該回過頭去參加記者招待會了。
他這么想著,卻還是不死心地來到站臺邊。他在雨中沿著站臺的東側走到西側,經過最西側閃爍著柔光的站牌屏幕時,洛希意識到了什么,驀然停住腳步,猛地轉過頭去——
站牌背后赫然靠著一個人,只是從剛才的角度,他無法看到。
“你在找什么?”那人雙手環胸側倚靠著站牌,似乎是在休息,棕色眼眸帶著慵懶的笑意盯住了他,像是十分饜足的捕食者的眼神,“這么大的雨,一個人在外面亂跑可不太好。我怕你會碰到流氓,所以……”
……誰說,他沒有這樣好的運氣,失而復得呢?窅夭
洛希立在站臺下與鄧槐靈長久地對視,雨珠在他們之間連綴成線,滂沱落下。他的嘴唇發著抖,雨水不住地從頰邊淌落,眼里的光亮卻像能灼燒起來,燙得懾人。暴雨淋透了他的長發和衣衫,他就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鄧槐靈,生怕好運碎裂般不敢觸碰。
鄧槐靈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展開了風障,俯身伸出手去。冰涼的雨水落在小臂上有些冷,仿佛將手探進一條滔滔的、永不復返的河流,只有憑著無盡的愛意和勇氣才能夠泅渡,逆流而上直抵終點。
此刻漫長的戰爭獲得了勝利,在同時間和死亡對抗的日子里,沒有一個人曾經屈服求饒,才終于擊碎不祥的預言。洛希怔怔地仰望著他,將右手放在他的手上,兩只戴著黑戒的手重新交握,鄧槐靈便意氣風發地笑了。
他說:“我帶你回家吧?!?
(正文完)
下一個環節是就職演說,洛希走到百里香裝點的演講臺后,面對著環繞他的鏡頭。在開始演講之前,他條件反射地掃了眼臺下,沒能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隨即他心中一驚,自從昨晚那個夢后,他的直覺似乎認定了鄧槐靈還存在著。
但是這又怎么可能?洛希收回目光,提醒自己停止幻想,卻在近處的觀眾席邊看到了格瑞絲,那個女孩原本坐在記者區的席位上,此刻卻偷偷摸摸地在座位間的走廊里潛行,不知想干些什么。
洛希沒時間弄清楚格瑞絲的目的,無數臺攝影機尚在運轉,他看向正前方的鏡頭,熟練地露出溫煦微笑:“各位早上好,我是洛希。在正式開始演講前,我想先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說實話,在提出禁用那兩項技術的政策時,我已經做好了灰溜溜地被趕下臺的準備了?!?
觀眾席上響起一陣友善的笑聲,洛希笑著停了兩秒,言歸正傳,“但所有民眾對我的信賴讓我又能夠站在這里演講,這是我的榮譽,也是你們選擇的結果。我將用勤懇不懈的工作回報這份信任,正如過去的一個月中我所做的那樣。在上個月,我們已初步取得了些許成果……”
這次演講并不像上次那樣包含敏感的議題,因而會場氣氛十分輕松。洛希的演講也遵循了歷任市長的固定格式,他用了十多分鐘的時間,總結過往一個月內城中的變化,列舉了與經濟、社會安定和城市重建相關的各項數據,并將話題延伸到未來的政策。
這是典型的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的就職演說,乍看沒有任何離經叛道的內容。觀眾們并未察覺,最離經叛道的其實是洛希的觀念本身,只是他自然而然地讓觀眾們以為,禁用仿生人和幻海系統是他們原來就有、今后也將致力于此的愿望。
在政壇混跡多年,洛希的演說技巧越發嫻熟,再加上發自內心的真誠,使得他的想法很容易被民眾認同。即便采用了形式傳統的演講稿,人們的心情依然被鼓舞起來,全城的屏幕前歡呼不斷。
這場演講很快便臨近尾聲,在演講結束后,經過短暫的休息,就會召開記者招待會。在最后兩分鐘,洛希似乎是有感而發,跳脫出傳統的框架,用幾段臨時想起的心聲為演講作結:
“……大家應該都知道,我出生于塞西娜的貧民窟,在福利院里長大。但我仍然不憎恨這座城市,我喜歡主城區和二區的景色,以及所有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就想要為我愛的人們做一些事,于是我的旅途便開始了,距今為止,已經過了十八年。
“我走過了很長的路途,從天真無知到充滿防備。我受到擁戴和背叛,我曾經意氣風發,后來卻一無所有,我很多次決定放棄,駐足不前,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發。我經歷過最絕望的至暗時刻,也有過被光明籠罩的狂喜,我最想殺死的敵人,曾是我的朋友?!?
“我見過不計回報的愛,也見過毫無緣由的恨。我思忖再三才決定付出我的愛意……卻在戰爭中失去了最愛的人。”洛希的眼眸里有淚,卻釋然地揚了揚唇,“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所經歷的每一段旅程,命運的浪潮每一次翻涌,都是為了把我推到這個位置上?!?
“這是我的歸宿,也是我的責任,無論我身處哪段命運中,都不該忘了最初追逐的目標。我希望我的工作會讓你們更喜歡這座城市,就像我喜歡它那樣。我想讓所有人都有尊嚴地活著,生存的方式有很多種,生活的定義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尊嚴。”
洛希輕輕眨去眸間的淚光,澄凈的水面下有火焰在迎風燃燒,“即便這句承諾并不容易達成,但我已經準備好了要傾盡心血,用余生來守護這座城市,就像誓詞中說的那樣……將人類的方舟,引渡至幸福之境。謝謝你們?!?
在熱烈得幾乎撼動整個演播廳的掌聲中,洛希垂下眼去微微鞠躬。在這一刻他才真正地確定,即使沒有鄧槐靈的陪伴,他也會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堅持下去,擔起他應付的責任,完成畢生的事業。
他不該放棄,不僅僅因為這是鄧槐靈希望他做的事,還因為他少年時期誕生的那個夢想,是他的信念牽動起所有人的命運,最終將命運的絲線絞合成結實的繩索。這一個月來,他由于愛人的死而懷疑這項事業,逃避自己真實的心聲,但不可否認,他還是原來的他。
只要他還是洛希,就無法不愛眾人。這與他對鄧槐靈的愛不同,沒有那么熾烈,卻清淡悠遠,仿佛雨后原野上白色的野花,撥開草叢便隨處可見。
也正是在這時,洛希抬眼望向臺下,無意中瞥見了悄悄挪到門邊接待區的格瑞絲。她抱著一只小包,貓著腰在接待區堆放的花束間穿行,緊接著四處張望,從包里取出一枝掛著卡片的洋桔梗,放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洛希的心忽然狂跳起來,他看著格瑞絲溜回記者席位,聽見主持人宣布全場休息片刻,準備舉行記者招待會。在場的嘉賓們紛紛簇擁過來,將結束演講走下臺的他圍得水泄不通,許多人稱贊著剛才的演說,試圖與他攀談,可洛希漸漸地什么也聽不到了。
他只是透過晃動的人群間隙,凝視著那枝雪白的花朵。然后他著魔般擠了出去,來到接待區的角落,拾起洋桔梗的花枝,輕輕撫摸它清香的花瓣,將系在花梗上的卡片翻過來。
卡片上用墨水寫著“我在樓下等你”,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也沒有署名,洛希卻認出了那是誰的筆跡。他茫然無措地拿著卡片,周遭的世界化作了一片空寂的純白,心跳是這個世界里唯一清晰的聲音,怦怦,怦怦,像某種神秘的鼓樂。
這是個惡作劇么?洛希按著自己的心臟,倉皇地想道,可是欺騙他又有什么好處?這跟昨天那個真實的夢,到底有沒有聯系?如果、如果昨晚不是夢而是存活下來的鄧槐靈……他真的會有這樣好的運氣嗎?
他慌亂地思考著各種可能,工作人員的提醒聲卻從身后傳來,打破了環繞著他的寂靜世界:“市長,市長先生?記者招待會就要開始了,您應該去后臺準備……”
周圍的純白剎那間褪去,洛希如夢初醒地回身,意識到自己還身處演播廳內。有工作人員靠過來想指引他去后臺,他卻猛地甩開了對方的手,不顧一切地轉身出門,沿長廊飛奔。
“市長,市長!”演播廳里響起一片驚慌的呼喊,洛希卻完全沒聽見似的,一路跑過混亂的化妝間和休息室,來到專梯前驗證id芯片。半秒后專梯打開,他迅速地按下“001”和關門按鍵,合上電梯門,將整層樓的紛亂景象隔絕在外。
洛希抵著廂壁緊張地喘息,握緊了手中的洋桔梗等著電梯下行。底層的電梯門很快敞開了,一樓的人們詫異地向他望來,潮濕的風從大廳側門灌進,使身著單薄西服的他打了個冷戰。
他步伐不停,穿過旋轉門來到大廈外。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洛希踏出樓外便被淋得透濕,扎束整齊的發絲濕漉漉地滴下水來,睫毛上也掛著水珠,他用手背抹了把臉,努力透過暴雨辨別樓外的景象,卻忽然覺得雨中的情境有點眼熟。
洛希愣了下,轉動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黑戒,風場在他頭頂形成透明的屏障,雨水順著風障的邊緣流落。他記起從前也有個人不情愿地將風障遮在他的頭頂……這是cyberrose曾經的研發中心,也就是說,這里是那個小獵人第一次把rosie帶回家的地方。
他知道鄧槐靈在哪里了。洛希收起風障,毫不猶豫地奔向大廈的轉角,他記得很清楚,轉角后有公共巴士的站臺,因為戰后這里成了“術”的臨時行政點,所以這個重要的站點被沿用了下來。
他轉過拐角,那座站臺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在雨中顯得格外寂寥。交通高峰期已經過了,站臺看起來空蕩蕩的沒有人,洛希的心慢慢沉下去,但他仍然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站臺,不肯回返也不肯挪開視線,直到他看清了空無一人的座椅,和座椅上幾片枯敗的落葉。
哪里有這么好的運氣……洛希自嘲地扯起嘴角,他果然是異想天開,這一切終究是他太過思念鄧槐靈產生的幻覺?,F在他撞到了南墻,撞得頭破血流,也該回過頭去參加記者招待會了。
他這么想著,卻還是不死心地來到站臺邊。他在雨中沿著站臺的東側走到西側,經過最西側閃爍著柔光的站牌屏幕時,洛希意識到了什么,驀然停住腳步,猛地轉過頭去——
站牌背后赫然靠著一個人,只是從剛才的角度,他無法看到。
“你在找什么?”那人雙手環胸側倚靠著站牌,似乎是在休息,棕色眼眸帶著慵懶的笑意盯住了他,像是十分饜足的捕食者的眼神,“這么大的雨,一個人在外面亂跑可不太好。我怕你會碰到流氓,所以……”
……誰說,他沒有這樣好的運氣,失而復得呢?窅夭
洛希立在站臺下與鄧槐靈長久地對視,雨珠在他們之間連綴成線,滂沱落下。他的嘴唇發著抖,雨水不住地從頰邊淌落,眼里的光亮卻像能灼燒起來,燙得懾人。暴雨淋透了他的長發和衣衫,他就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鄧槐靈,生怕好運碎裂般不敢觸碰。
鄧槐靈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展開了風障,俯身伸出手去。冰涼的雨水落在小臂上有些冷,仿佛將手探進一條滔滔的、永不復返的河流,只有憑著無盡的愛意和勇氣才能夠泅渡,逆流而上直抵終點。
此刻漫長的戰爭獲得了勝利,在同時間和死亡對抗的日子里,沒有一個人曾經屈服求饒,才終于擊碎不祥的預言。洛希怔怔地仰望著他,將右手放在他的手上,兩只戴著黑戒的手重新交握,鄧槐靈便意氣風發地笑了。
他說:“我帶你回家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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