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朱哲與馬九均的邂逅-《往歲無歌》
我喜歡孩子,每當(dāng)看著他們溫柔的臉龐,我的心仿佛融化一般。——朱哲
暗渠的水嘩嘩的流,一雙沾滿淤泥的手浸泡其中,朱哲半蹲著,搓揉掉甲溝里的殘渣后,把手抽出水面。從衣袋里掏出一條白帕,朱哲把手掌正反兩面的水分吸干。在確定雙手沒有一點污垢后,他起身,踩著地上的瓦礫堆爬到丘頂。
望向側(cè)面甘山的樹林,林間漆黑一團,他打消了繼續(xù)追擊的念頭。夜里的甘山潛藏著危機,三個浪人貿(mào)然闖入其中,免不了要吃點苦頭的。浪人見過青光,能處理掉是最好,但經(jīng)過精確計算的碎石并沒有留住長腿男,這倒是讓他感覺到很意外。
從小藍屋一路到這,約有二十公里的路,長腿男扛著兩人跑,速度一直在減慢,他想不明白,那家伙最后哪里掘來的動力。或許是他小看了長腿男——這是最忌諱的,人瀕臨死亡,往往有超越極限的潛能,畢竟能夠在這個紛亂的世界里混著的,都不是泛泛之輩。
朱哲轉(zhuǎn)身原路折返,途中經(jīng)過被踩踏的羊肚菜園地時,他停下腳步,彎腰拾了些散落的,攥在手中打算帶回去料理,他自言自語地說:“方才趕路,一時間分神,不小心波及到你們,我道歉!”他在附近一塊破舊的木板下面翻出把鋤頭來,給地松了松土,還用個破桶盛了水,浸濕泥土,好利于菌類的生長。
這地是幾年前他出遠門時意外尋得的,環(huán)境適合菌類,早先只能看到零散的幾朵,后來他抽空栽培,才有了如今這么大的一片。他在翻土?xí)r注意到右上角的羊肚菜數(shù)量明顯偏少,地上有被刀割過留下的基部,切割手法嫻熟,基部附近的凈是些尖頂肉薄、香味不濃郁的品種,看來來者是個行家,不僅僅懂這玩意如何吃,還懂得挑選優(yōu)質(zhì)的。
“羊肚菜,個大為優(yōu),圓頂為上品。”他嘴里念著的這句話,是三年前他光顧阿土列爾村一家新開的餃子店時,店里的鐘老板告知的。鐘老板店里所用的餃子餡里便有羊肚菜,入口味道甚好。回來后他學(xué)著做給小子吃,味道被贊許。在見到這塊寶地的瞬間,他便萌發(fā)搞個菜園的想法。如果是另有他人,朱哲聳聳肩,也不介意,地不歸他管,地上長的便是野生的,食物不能浪費,有的吃就要吃。
他從褲袋里面掏出一塊帶金色鏈條的老舊懷表,翻開表蓋,表蓋的背面是一張合照,照片里面他和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并肩站在一起。今夜等事情都辦妥當(dāng),他們便可以一直住在一起了。表盤的時針已經(jīng)指到數(shù)字十二上,朱哲心頭一緊,在這耽擱的太久,差點忘記重要的事。他收起懷表,迅速趕回小藍屋。
等回到屋前,他看到敞開的大門,站在門口,沿走廊望去,轉(zhuǎn)角處工作室的門是開著的,而原本躺在地上的小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趕忙朝一旁的小白屋跑去,走上三級臺階,那股勸退三個浪人的怪風(fēng)早已消失不見。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內(nèi),穿過客廳,走廊左側(cè)的書房門沒關(guān),里頭似乎有人。
朱哲走到門口,一束明亮的月光點亮了昏暗的書房,落在一張毫無戒備的臉龐上,伴隨著輕輕的一陣呼吸聲,他松了一口氣,輕輕地喊了兩聲:“小子?小子?”但小子在地上睡的很沉、很沉,根本不會被吵醒。
他發(fā)現(xiàn)在小子的的懷中有本古老的書,在入眼的那一刻,他從書上感覺到一股很強的力量在不斷地吸引著自己,他不自覺的伸出手想要拿過來看看,手指還沒碰到就被彈開,指尖上的皮都燙掉了一塊,這本書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
小子被朱哲抱回到小藍屋的工作室里,他先前就提醒過不適合在工作的地方睡覺,這里機油味道大,對身體也不好,但小子聽不進去,已經(jīng)習(xí)慣找個枕頭、裹上被褥躺地上睡。也罷,他揉揉一下小子的卷發(fā),今夜將是兩人相處的最后一晚。他尊重小子的選擇,拿到這本書,也就意味著小子的離開將成為必然,最好的事情發(fā)生了,最糟糕的事情也發(fā)生了。說實話,他希望明天回來給小子做早餐的時,他還在,若真要走,也應(yīng)該吃上最后一頓。他心有不舍,卻也要說離別。
朱哲拿起小子的手,言道:“十年,一晃而過。與你相處的這些年頭,哲叔我感到很快樂,不知你是否滿意我交的這份案卷?如果可以,希望你能給我打個分,滿分十分,來評評我的工作。”
他放下小子的手,繼續(xù)說,“請原諒我一直以來對你隱瞞禁地外的情況,借口外面異獸橫行來打消你的好奇心。按照那群瘋子的指示,你還不被允許接觸與有外界有關(guān)的種種。如今時機成熟,世界在那場大戰(zhàn)中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元氣,當(dāng)下相對是安全的環(huán)境,你可以離開了,多年里埋藏在心頭的困惑,要你自己用雙手去尋找答案。我尊重今夜你的選擇,但我極度的厭惡那群瘋子,是他們將整個世界攪成了爛稀飯,將無辜的人困在猶如廢墟的世界里。如今他們拿你作為賭注,將未來都壓在你的身上,對于一個孩子而言,太過于殘忍與不公……今夜,我的故事宣告結(jié)束,你的故事悄然開始。未來的路要你自己走,唯有一點請別忘記——我們的手,生來便不是用于殺戮的。”
朱哲彎下腰輕吻小子的額頭,在他的眼里,早已將小子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不是親人,甚是親人。他給小子蓋好被褥,起身時留意到架臺上懸吊一架栩栩如生的猴形機械,他用手敲了敲機械的軀體,整的很結(jié)實,仿佛像是會動起來一樣,他感嘆:“小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他順便將板上散落的工具都收拾好,站在門口最后看一眼馬九均,便悄悄的關(guān)好門。
來到客廳里,他把來不及收拾的桌面清理干凈,將摘來的羊肚菜浸泡在水里,洗掉表面的淤泥后,晾曬在廚房的灶臺上。東西收拾完畢,他擦干雙手,再看一眼周圍的陳設(shè),沙發(fā)、餐桌、廚房、工作室、臥室……物還是物,歷時十年之久,承載著他與小子從相遇伊始到如今揮手告別的回憶。離別傷,離別難免不勾起往歲的事。
在十年前,大約是初春的某個傍晚,他至今印象依舊十分深刻。他提著行李箱來到小藍屋,見到一個小孩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不對,更準確的說,應(yīng)該是他第一次見到小子,而小子是在四天后才見到他的。
“你好,我叫朱哲,今后將成為這里的管家。”他走上前禮貌的問好,但孩子低著頭,沒有予以理會。他以為是自己說話太小聲,于是再重復(fù)一遍,“你好,我叫朱哲,今后將成為這里的管家。”……重復(fù)說這句話五次過后,眼前這孩子依舊沒有回應(yīng)他。
他心想莫非這孩子是個問題兒童,故意在這里跟他鬧脾氣。這可不行,他搖搖頭,見面不打招呼是對人不尊重的。朱哲蹲下身,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示意他抬起頭,但孩子無動于衷。沒辦法,他彎腰,卻在看到孩子臉的一剎那,心頭倍感震驚!
這是一張本不該出現(xiàn)在八歲孩子身上的臉,發(fā)黑的額頭、空洞無神地眼瞳、兩側(cè)顴骨凹陷的臉頰、停止呼吸的鼻孔和盈滿口水的嘴巴。朱哲不知道一個人究竟要經(jīng)歷什么,才會變成這副在死亡邊界徘徊的模樣。
啊,他愣在原地,腦袋卡頓,搞不清楚現(xiàn)狀,自己在哪里?為何而來?這個孩子叫什么?孩子死了沒有?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僅有一分鐘,然后一個男人的臉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伴隨著低沉的聲音,“去禁地照顧一個孩子十年。”
這話簡潔明了,地點、人物、時限交代的清清楚楚。朱哲提著備好的行李箱,趕在太陽落山前來到了禁地,然后見到一個半生不死的小孩,過程很快,不過十分鐘,結(jié)果出人意料,他失敗了,還沒開始就失敗了。
“開什么玩笑!”朱哲心里燃起一團怒火,他知道男人的處事風(fēng)格,也知道這個孩子是何身份,眼下他應(yīng)該做的是救活這個孩子!他將孩子抱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平躺放好,仔細檢查孩子的身體一通,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只有體溫是正常的,仿佛生命被定格在死亡的前一秒。他這一輩子怪事遇到的不少,但這還是頭一樁。他在行李箱里找到醫(yī)療包,食物和水都沒有辦法喂給孩子,只剩下打營養(yǎng)點滴這個辦法了。
一天過去,孩子沒有動靜;兩天過去,孩子依舊沒有動靜;三天過去,孩子保持原樣;直到第四天的早上,躺在地上睡覺的朱哲聽到沙發(fā)上傳來動靜,他睜開眼,一張鮮活的臉懟在面前,孩子帶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用沙啞的聲線說道:“你……怎么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