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2009年3月底, 余自新去了英國。 距離她受傷已經快一年了,她現在雖然能走能動,但很多肌肉依舊無力。 媛媛說她大學的附屬醫院復健科用的方法跟國內不一樣, 希望余自新能來試試。 這孩子開了一輛不知道第幾手的深藍色小車來機場接余自新, 還帶了一個叫安迪的男孩, 一樣也是金發, 高個, 眼珠綠得像薄荷糖。 晚上余自新問起斯科特,媛媛說兩人學業都忙,在不同城市一周才能見一次面, 到了期末時一個月也未必能見一次,就恢復朋友關系了。 余自新心想, 媛媛這一代真的不一樣,和斯科特新年時分手三月已經有了新男友。好像人人都這么灑脫。 再說異地戀,她和李英琪雖然同城,有時候一周也見不到一次呢。實習醫生沒有個人生活。 那以后呢? 不出意外李英琪應該會進心腦外科,成為住院醫師后沒準會更忙。 第二天媛媛帶余自新去醫院。 她今年確實更忙,有些課目要在醫院附屬的癌癥研究實驗室完成, 這間醫院雖然比國內大醫院小很多, 可擁有完善的康復中心。進入老齡化社會后醫院最終會接收到大量癌癥病人和骨折病人,還有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因此先老起來的幾個國家復健醫學也相對先進很多。 兩人手拉手邊走邊說,到了一個玻璃走廊,媛媛讓余自新坐在長椅上休息,“我去找麥福森醫生。” 走廊外的庭院種了很多竹子,再走幾步,一塊告示牌寫著:熊貓觀察區。請勿敲擊玻璃。 余自新愣住。有熊貓? 她趴在玻璃窗上極力觀察, 只見到翠竹綠葉,哪有熊貓的影子啊? 就在這時,有人在她身后笑。 余自新回頭,看到一個穿著藍色手術服的男人,他伸出手,“你一定就是媛媛的朋友,我是羅伯特麥福森。” 余自新知道自己應該對醫生肅然起敬,可是,他長得實在有點像絨毛玩具熊,一頭不聽指揮的亂翹金發,臉圓圓,兩腮不知是沒來得及刮還是專門留起的造型,毛毛的一層金色胡茬,她跟他握手時,看到他手臂上也有一層金色絨毛,忽然又想起史萊克里的靴子貓。 羅伯特指指窗外,“這是蘇格蘭人民的幽默。你很快會習慣的。” 余自新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一間復建室里有個四米乘兩米的水池,可以調節水波強度,病人扶著鐵欄在水中行走鍛煉兩腿肌肉,池邊掛著牌子:小心鯊魚。 余自新在醫院完成了一期復健項目,感到確實有用。因為氣候寒冷,這里所有復健設施都在室內,不大,也不很復雜,完全可以復制到國內。 地震中有很多人和她一樣骨折,但災區附近醫院復健條件遠不如海市好,如果能在白馬村或者a縣附近建一個這樣的復健中心,再培訓些村民當護工,既能幫助病人,也能解決一些村民的就業。 羅伯特和幾個同事知道她的想法后,又聯系臨城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生安排余自新去參觀。 媛媛開車送她過去,斯科特請纓當向導,余自新冷眼旁觀,發現他們相處確實毫不尷尬。 在醫院參觀完,斯科特帶她們去大學不遠的博物館。 余自新在這再次感受到蘇格蘭人民的幽默。在標本室,她看到一個奇異的動物,haggis.它比鴿子大一些,像是翅膀不發達的走地雞,渾身灰色羽毛,若不是在餐館里見識過haggis其實就是塞進羊胃里的羊雜碎和燕麥做成的食物,沒準她真會以為這是真的動物標本呢!這可是在博物館! 余自新笑著繼續參觀,忽然看到展品中有幾個樣子奇怪的頭盔,像刑具,面部伸出一根鐵釘,上面有一團尖刺,像西部片牛仔靴子后面用來刺馬腹的馬刺。 余自新感到心臟像被重錘敲了一下,她走近展柜,仔細讀介紹,“……在1918年2月8日之前,英國女性沒有投票權……即使她們受過大學教育……更早之前,1909年想要獲得投票權的女性被捕……她們絕食,被插|入鼻飼管強行喂食……” ——這幾件展品真的是“刑具”!介紹上說這是對付“多嘴”女性的,讓她們戴上頭盔,鐵釘尖刺含在口里,想說話,想表達自己的看法?舌頭和上顎就會被刺穿。 從博物館出來,他們走回了大學,這天風和日麗,許多學生坐在校園后面大草坪上曬太陽,氣溫只有十幾度但好多人只穿著短袖。 草坪從建于十五世紀的哥特式老建筑一直延伸到穿行城市的河邊,山坡上開滿黃色的洋水仙和各色郁金香,天空藍的像是假的。 余自新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奔流的河水,屹立在河邊的博物館,思緒翻騰。 四月中旬海市的櫻花開到了最絢爛盛大的時候,風一吹,櫻雪悠悠飄落,校園的小道上積了厚厚一層粉色的“雪”。 余自新和李英琪坐在樹下,她側首看他,他一直喜歡穿黑色衣服,從少年時就是,他一直和別的人不大一樣。 她輕輕拂掉落在他發間的花瓣,“英琪,我打算回山區。回白馬村。”說到這里,她聲音開始發顫,“原本我計劃支教半年,去探探底,再換個地方繼續,或者……回海市,但是現在,我想在村里再繼續呆三年。” 三年,足夠塑造一群孩子的心性,災后的重建,新老師熟悉環境,也可能要這么久。 李英琪本能地回避她話里隱含的意思,他垂下眼眸,讓語氣盡量輕松,“我……我同意。我五一假期爭取去看你。最近科室太忙……” 余自新握住他的手,微笑搖頭,默默看著他。 他突然明白過來,她不需要他同意。 李英琪難過極了,他看著這個他從少年時代狂戀的女孩,幾乎想告訴她,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這還不夠么? 但他喉結動了動,硬生生咽下這句苦澀到極點的話。對別的女孩來說,年輕貌美,又擁有財富,有一位前途無限的英俊醫生男友,是足夠了。但對余自新,可能遠遠不夠。 她想要幫助別人。幫助那些和從前的她一樣弱小、無助、迷茫的孩子。 那就確實不夠了。 李英琪緊緊擁抱余自新,“對不起……我……” 她忽然哽咽,“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希望你……好好的。” 她可能再也遇不到像他這樣的人。可是,她不想為任何人停下腳步。哪怕是秦語。哪怕是李英琪。 余自新第二天就前往山村。 先乘飛機,再坐火車,然后是卡車。 十幾個小時的旅程中余自新不停在想,她離開已經快一年了,孩子們還記得她么?會不會需要重新跟她熟悉?信任她?自卑膽小的幾個小女孩的媽媽們回家了么?有人給她們梳頭發么?他們都又長高了很多吧?衣服夠穿么?六年級的女孩子們有沒有人來了初潮?還記得豆天使小冊子上教的知識么? 還有闖禍胚子小波,他們一家的房子建好了么? 到了山腳下,余自新一下車,小波和幾個孩子就飛過來圍住她—— “余老師!你傷養好了么?” “老師你變白了好多呀!你是天天曬不到太陽么?馬老師說這樣會缺鈣。” “老師你看我做的花環!” “老師你餓不餓?這是我奶奶給你煮的蛋,還有馬老師給我的沙琪瑪,給你吃。” 村長和杏花嬸趕著驢車來接她,最后幾里山路還沒修好,怕她腿疼。 余自新也確實累得腰酸背痛,她叫兩個最小的孩子跟她一起上了驢車躺下,山區的太陽一向不烈,群山之間總是有云,可她又覺得眼睛刺痛。 她忽然想起得救的那一天,李英琪抱著她,用自己的臂彎和襯衫為她營造一小片安全空間,也暫時遮住她頭上的天空和刺眼的陽光。 小朋友摸摸她頭,趴在她耳朵邊說,“老師,你其實還疼吧?沒關系,你偷偷哭吧,我遮著你。” 余自新擦擦眼睛笑,“不疼。老師這是高興的哭。” 孩子們驚叫,“啊?為什么高興會哭?” 趕著驢的村長也用袖子擦擦臉,是啊,高興也會哭。 姐姐團再次給余自新極大的支持,金姐籌到了很多醫療復健設備,還有一支省港醫護人員志愿組織的醫療隊,大姐二姐捐錢捐物,文娟花姐攬下新新今年新產品宣發事宜,后續的捐款只等產品上架就有了。 有了這些人力物力資源支持,再加上當地村民們齊心合力,在5.12當天,a縣姐妹復健醫療中心正式建成開放。雖然暫時只有兩進五間大屋子,好多小“復建室”是用木板搭建的,但是基本英國醫院有的復健設施這里都有類似的。 幾天后宋秋鳳也來到山區。 她在a縣縣城住了一晚翌日早上到的,先去學校參觀,又和小妹一起在復健中心當了半天志愿者。 家家都是新房子,路也比從前好多了,小妹住在村公所——現在是三間平房了,房后還養著兩頭豬,一見人靠近就趴在圍欄上咴咴叫,小尾巴甩得敲在墻壁上啪啪響。 人老成精,豬活得久了也更聰明。村長覺得這兩頭豬不能白養著,得賺點錢,于是大力宣傳白馬村兩頭大難不死的豬,小孩不管是滿周歲還是過生日,來村公所買條紅絨線披在豬身上,扶著孩子騎一騎豬,以后也會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居然生意很不錯。 晚上兩姐妹擠一張床睡,秋鳳忍不住問小妹,“你就打算在這兒長住下了?小李醫生沒意見?” 余自新先笑了一聲,“姐,有什么是我非得回海市才能指揮的事么?可我留在海市,這里的好多事可就指望不上別人咯!”她嘆了口氣,“唯一一件我非得留在海市才能做成的事,大概就是和李英琪談戀愛。可要跟他談戀愛,我就得一直等著,等他有空,等他不用加班,等他下手術……” 宋秋鳳聽了暗暗嘆氣,這話沒錯。 在這里,余自新可以是余老師,是編纂翻譯山區學校教材的人,能面對面傳授自己體驗的復健方法,家長們管教孩子愿意聽她的話……她唯獨不能做的,就是李英琪的女朋友。 停了一會兒,她聽到小妹說,“我是經歷過一回生死的人了,生命的每一天都很寶貴,我不想再為任何人去等,去暫停我的人生,圍著他轉,等著他下班。” 宋秋鳳默默咀嚼這幾句話,不住在心里點頭。 她很快就要三十五歲了,現在的人生別說和她少女時代幻想的相差十萬八千里,甚至和她幾年前幻想的也完全不一樣。 三十二歲生日那天,她突然不再為自己“獨身”的身份焦慮,也不再覺得必須在某個年齡到達之前結婚、生子了。 然后,一夜之間,去掉了這些所謂的“最佳”時限后,她反而一下子輕松了——這些最佳時限到底是誰規定的呢?真有科學依據還是數據支持? 當她不再給自己的人生做倒計時時限,她突然間發現許許多多從前根本不敢想、想不到的可能性。 她三十五歲還獨身都沒事,小妹比她小七歲,那自然更沒事。 宋秋鳳在黑暗中握住妹妹的手,“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跟二姐都支持你。” 余自新也回握大姐的手,“我也是。姐,無論你做什么,我也支持你。” 可惜么? 當然可惜。 可是究竟有多可惜,能做判斷的,只有她們自己。 暑假時媛媛回國了,她再次轉移了錢效云的注意力——她這次一下帶了兩個洋小囡回來。 錢效云唉聲嘆氣,兒孫都是債啊! 媛媛帶著斯科特和安迪到山村找余自新,這兩位金發小哥哥受到比當年醫生哥哥還要熱烈的歡迎。 余自新專門挑了一節課的時間,讓孩子們把課桌擺成回形,師生們跟兩位外國友人坐一起,搞茶話會。 她先請兩個洋小囡介紹自己,然后不斷鼓勵孩子們用英語發問,口音奇怪、語法錯誤都不要緊,比手畫腳也行!語言就是用來交流的工具罷了!不要怕別人笑話!也沒什么可笑的。 晚上回到村公所,三個年輕人才跟余自新交了底,他們和幾個同學一起做了款手機游戲,想找時予新投資。 余自新認真看完他們的企劃書和電腦展示,給雯雯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回海市正式上門談。 就在不久前,蘋果公司推出了iphone 3gs,并且和中國聯通達成協議,估計幾個月后會在中國發售,從此正式宣告智能手機的時代。 余自新不記得智能手機的時代是哪一年開啟的,但她一直密切關注著,這個時代開始后,社會各個方面也跟著急劇變動,更新換代的速度會變得更快,不僅曾經雄霸一時的大企業也會在這次浪潮中被淘汰,比如諾基亞,許多新興游戲公司開局大好,制作的游戲紅極一時,可是一波浪潮錯過也會一蹶不振,比如在后來做出“憤怒的小鳥”的游戲公司rovio。 再過上幾年,公交上、電梯里的液晶屏再也沒法吸引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握著一小塊顯示屏,不錯眼盯著。廣告、傳媒、零售這些行業絕不能錯過這個黃金發展期,這些領域正是時予新一直在投入的,從今年年初時予新也開始開發手機游戲和新型手機廣告,目前也有幾個項目,媛媛他們的項目有一些新意和特色,但完成度跟時予新現有的比有點低,跟還沒問世的憤怒的小鳥比也差點意思。 媛媛回海市后很快打電話來,“姐姐,我們被打擊得不行!”贊助是肯定沒拉到,但是差距在哪里是非常清楚了。 余自新笑,“這也挺好啊,知道自己的不足,繼續努力吧。” 媛媛相當樂觀,“等著瞧好啦,我們下次一定拿出讓你們看了全都嚇尿的東西!” “那我就等著了。” 七月楚健去山區看余自新,知道這事還有點可惜,“小朋友們做的東西其實不錯,如果找了我們,很可能拿到錢了。” 余自新不認同,“然后呢?被我們的同類產品打敗?這不等于讓他們多浪費了幾個月時間么?”搞快錢不難,但是想一直搞快錢是不行的。 媛媛說話算數,第二年復活節假期又帶著小伙伴們來了。 這次團隊又多了一男一女,做的游戲是個經營類的美食游戲。 劉雯雯問起他們靈感,團隊里另一個女孩王璇說,“英村留學生苦啊……”能做出仰望星空派的地方,大家想想! 這次孩子們順利拿到投資,媛媛大受鼓舞,跟余自新說,“我回去后就在馬恩島注冊公司,方便避稅。”馬恩島(isle of man)在英倫三島海域正中心,卻在法律上不屬于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稅收這方面要是好好做,能節省不少。 余自新嘖嘖嘖,“小媛媛要正經賺錢了。你分子生物學不繼續念了?”小毛頭要賺錢了,她與有榮焉。 “怎么不念?”媛媛舉起兩只手,“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說是這么說,但這款“星空村美食”手機游戲推出之后大受歡迎,小小的五人公司一夜間人人變百萬富翁,小伙伴們又想搞新游戲,忙著招兵買馬,忙著開發,忙著吵架,在年底散伙,很快又重組,各自繼續做項目,跟新的合伙人吵架…… 有段時間媛媛每天最多睡三個小時,只得暫時休學。 她這個小公司倒是快速茁壯成長,在一年后收購了當初散伙小伙伴開的公司,因此和斯科特徹底反目。 2012年夏天,媛媛又帶著手游企劃案來找余自新和劉雯雯了。 這次她帶來的是一個模擬人生的手游,類似的游戲有很多前作,但媛媛設計的這個從一開始就不被任何投資者看好。 “我做這款游戲就不是奔著賺錢去的。”媛媛跟余自新解釋游戲玩法,她覺得小余姐姐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玩家開始游戲也就是‘投胎’時性別只有一個選項,女性。然后,‘她’會遇到各種機遇,也會遇到各種蒙著美好外衣的誘惑和陷阱——” 余自新忽然嘆息,“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這句后來被用爛的話,是茨威格在《斷頭皇后》中寫瑪麗安東奈的。異國小公主嫁給法國皇孫,后來成為末代皇后,在法國大革命中上了斷頭臺。 媛媛語氣幾乎悲憤,“角色的家世,美貌,智商,體能,全是出生時隨機決定,有人明明抓了一手好牌卻打爛了!” 余自新聽出媛媛話里有強烈的個人情緒,私下問了,媛媛坦言,幾年前跟她一起做美食游戲的王璇,不到25歲就選擇結婚,當全職太太??!!——這是刺激她做出這款游戲雛形的誘因。 媛媛以自己母親的經歷為例想勸王璇改變主意,但王璇說,“親愛的,我也沒說以后都不工作了,我只是想和心愛的人結婚、蜜月旅行,給自己放一兩年假,試一試不一樣的生活,這樣有錯么?我們這種家庭,又不缺錢,為什么也要加入rat run呢?”她堅信自己找到了soul mate,找到了另一半。 媛媛不想得罪死朋友,只好說隨時歡迎王璇回來。 但她知道,一旦退出想再回來?太難了。結婚,蜜月,然后呢?會不會懷孕生孩子? 更何況,王璇要進入的生活輕松愜意,可以在大廚房里展示需要幾個小時烘焙的甜點,在宛如天堂的碧海雪白沙灘上喝著雞尾酒,坐在奢侈品店被幾個店員服侍,然后在社交軟件上曬一曬戰利品…… 工作? 她們的工作每一天都是對體力腦力的殘酷挑戰,心理素質也要過硬,要隨時準備跟人辯論,說服合伙人,說服潛在投資者……可能還要隨時準備跟曾經的合伙人對簿公堂。 媛媛不知道什么生活更輕松么? 但輕松,在她心里也意味著“危險”。 沿著這條輕松的路滑下去,是沒有底的。但要是某一天,王璇突然失去了生來就有的幸運,就得為自己偷懶選擇輕松人生付賬單了。可那時,她能不能付得起呢? 這天晚上媛媛住在余自新家,兩人躺在沙發上喝啤酒聊天,媛媛長嘆一口氣,“我曾經以為婚姻是陷阱,現在才發現,原來對女性來說,人生最大的陷阱是愛情!” 她搖搖頭,“從小到大,沒人會勸男孩子們選更‘輕松’的選項,但女孩子呢?什么窮養兒子富養女兒?為什么區別對待我們?” 余自新在這一點上和媛媛的經歷是完全不同的,農村女孩甚至“享受”不到溺愛,但對于愛情是否是人生的陷阱,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愛情真的那么好,為什么王璇的未婚夫不辭職回歸家庭呢?” “對啊!”媛媛大笑后總結,“男人不會為愛情放棄任何事!” 她看看小余姐姐,忽然想到十幾年前英琪哥哥偷偷帶她去買電子辭典的情形。 他無疑是愛她的,不然怎么可能冒著危險去災區?可是呢?他并沒為她放棄自己的事業。 李英琪現在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神經外科醫生。 她問出那個曾經暗暗想過的問題,“姐姐,要是當年英琪哥哥說他愿意跟你一起去山區,你會跟他結婚么?” 余自新怔了一下,她認真想了一會兒,堅定地搖搖頭,“不會。” 李英琪去了山區也能當一名出色的醫生,但他之前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從一名醫學生成為實習生再熬到住院醫生,是為了什么? 也許高考那一年的李英琪并不確定他是否想成為一位醫生,但后來他應該早就沒有任何疑慮了。 醫生,尤其是心外科和神經外科醫生需要極復雜的知識基礎,每一位醫生都要經歷極為嚴格和殘酷的篩選,一臺手術常常要做十幾個小時,對個人體力、智力和各方面的素質要求都到了極度嚴苛的地步,還是個需要終身學習的職業,李英琪一路來吃了多少苦?打敗了多少競爭對手才進了神經外科? 沒有極強的信念感是無法堅持到這一步的。 其實,在這一點上,他和她很像。他們對于自己的理想非常堅定,異常執著,并且甘愿付出代價。哪怕必須忍受痛苦。 如果他當年說出要放棄自己夢想的話呢? 余自新想,那他就會失去她的敬意。 她不知道別的女人怎么想的,但她絕不會跟一個她無法尊重的男人繼續在一起。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重新看媛媛設計的游戲雛形,“我們可以進行一些修改。讓這個游戲看起來不那么激進。” 一個女性,從出生開始,會經歷多少關才能成為“成功”人士?或者說,成為自己可以接受的樣子?過著自己比較滿意的生活? 出生時就拿了一手好牌的女性,如果在游戲里經歷過沒那么幸運的女性遇到的各種困難,會不會還認為她們過得不好只是因為她們不夠努力,或者思想落后愚昧? 而出生時不那么幸運的人,遇到游戲人生中種種設置給幸運女性的蒙著溫情脈脈面紗的誘惑和陷阱,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還會羨慕她們命好么? 這款游戲重新制作后,內部測試時余自新專門挑了一些男性用戶,寫200字以上詳細感想有獎品,果然招募到不少人,也收到了不少有意思的反饋。 “我原以為女人只要管好避孕這一件事就是人生贏家了!大腿一張,什么都有!結果?我第一次投胎還沒活到30歲。” “臥槽策劃心太黑了吧?老子辛辛苦苦攢的錢,房子裝修天天跑去看著,結婚后每個月一起還貸,他媽的離婚了分割財產只給我房子溢價那一部分?” “策劃有病吧?嬰兒不是喝完奶就睡的么?為什么一直哭?半夜兩點還哭?還生病?煩死了!要不是怕通關失敗我真想把孩子扔了。” “這是什么狗屁游戲?我出生是‘白富美’結果被騙婚了?懷著孕被丈夫推下懸崖?!你們對女性惡意太大了吧?” “還是搞事業吧,幾個選項里唯有事業不會辜負你。” “建議策劃出個‘對寶寶使用安眠藥’的選項,生完孩子不能睡個囫圇覺太可怕了!當年納|粹也沒用這招折磨人吧?” 大家看完反饋哭笑不得。 這游戲推出后會有男玩家么?他們會出于獵奇玩么?玩游戲的過程中會不會有哪怕一丁點反思? 余自新慶幸現在才2012年,瑪雅傳說中的末日根本沒有到來,再出格點的游戲也沒有被舉報到下架,《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也還沒被家長舉報,正是好機會。 游戲發行前,余自新和媛媛商量游戲的名字。 叫什么呢? 最初開發時大家叫它“她的人生”,后來有人戲稱“她的奮斗”,這肯定是不行的。 最后,媛媛提議,“就叫‘一個她’吧。” 希望有這么一個她,她勇敢,自信,樂觀,善良,像一團光,一支火炬,一朵風中的蒲公英,把她心里的光芒傳出去,傳給另一個她。傳給下一個她。 傳給千千萬萬的她。 不論出身,貧富,種族,外貌,受教育程度的高低,是否獨身,有沒有孩子,階級,喜歡紅色或是藍色,住在北極圈或是赤道小島,是明眸少女或是白發老嫗,她們共享一個名字:她。 她們其實都是一個她。 如果你也是她,請試著把你的光芒傳給另一個她。 全文終。 可是究竟有多可惜,能做判斷的,只有她們自己。 暑假時媛媛回國了,她再次轉移了錢效云的注意力——她這次一下帶了兩個洋小囡回來。 錢效云唉聲嘆氣,兒孫都是債啊! 媛媛帶著斯科特和安迪到山村找余自新,這兩位金發小哥哥受到比當年醫生哥哥還要熱烈的歡迎。 余自新專門挑了一節課的時間,讓孩子們把課桌擺成回形,師生們跟兩位外國友人坐一起,搞茶話會。 她先請兩個洋小囡介紹自己,然后不斷鼓勵孩子們用英語發問,口音奇怪、語法錯誤都不要緊,比手畫腳也行!語言就是用來交流的工具罷了!不要怕別人笑話!也沒什么可笑的。 晚上回到村公所,三個年輕人才跟余自新交了底,他們和幾個同學一起做了款手機游戲,想找時予新投資。 余自新認真看完他們的企劃書和電腦展示,給雯雯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回海市正式上門談。 就在不久前,蘋果公司推出了iphone 3gs,并且和中國聯通達成協議,估計幾個月后會在中國發售,從此正式宣告智能手機的時代。 余自新不記得智能手機的時代是哪一年開啟的,但她一直密切關注著,這個時代開始后,社會各個方面也跟著急劇變動,更新換代的速度會變得更快,不僅曾經雄霸一時的大企業也會在這次浪潮中被淘汰,比如諾基亞,許多新興游戲公司開局大好,制作的游戲紅極一時,可是一波浪潮錯過也會一蹶不振,比如在后來做出“憤怒的小鳥”的游戲公司rovio。 再過上幾年,公交上、電梯里的液晶屏再也沒法吸引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握著一小塊顯示屏,不錯眼盯著。廣告、傳媒、零售這些行業絕不能錯過這個黃金發展期,這些領域正是時予新一直在投入的,從今年年初時予新也開始開發手機游戲和新型手機廣告,目前也有幾個項目,媛媛他們的項目有一些新意和特色,但完成度跟時予新現有的比有點低,跟還沒問世的憤怒的小鳥比也差點意思。 媛媛回海市后很快打電話來,“姐姐,我們被打擊得不行!”贊助是肯定沒拉到,但是差距在哪里是非常清楚了。 余自新笑,“這也挺好啊,知道自己的不足,繼續努力吧。” 媛媛相當樂觀,“等著瞧好啦,我們下次一定拿出讓你們看了全都嚇尿的東西!” “那我就等著了。” 七月楚健去山區看余自新,知道這事還有點可惜,“小朋友們做的東西其實不錯,如果找了我們,很可能拿到錢了。” 余自新不認同,“然后呢?被我們的同類產品打敗?這不等于讓他們多浪費了幾個月時間么?”搞快錢不難,但是想一直搞快錢是不行的。 媛媛說話算數,第二年復活節假期又帶著小伙伴們來了。 這次團隊又多了一男一女,做的游戲是個經營類的美食游戲。 劉雯雯問起他們靈感,團隊里另一個女孩王璇說,“英村留學生苦啊……”能做出仰望星空派的地方,大家想想! 這次孩子們順利拿到投資,媛媛大受鼓舞,跟余自新說,“我回去后就在馬恩島注冊公司,方便避稅。”馬恩島(isle of man)在英倫三島海域正中心,卻在法律上不屬于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稅收這方面要是好好做,能節省不少。 余自新嘖嘖嘖,“小媛媛要正經賺錢了。你分子生物學不繼續念了?”小毛頭要賺錢了,她與有榮焉。 “怎么不念?”媛媛舉起兩只手,“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說是這么說,但這款“星空村美食”手機游戲推出之后大受歡迎,小小的五人公司一夜間人人變百萬富翁,小伙伴們又想搞新游戲,忙著招兵買馬,忙著開發,忙著吵架,在年底散伙,很快又重組,各自繼續做項目,跟新的合伙人吵架…… 有段時間媛媛每天最多睡三個小時,只得暫時休學。 她這個小公司倒是快速茁壯成長,在一年后收購了當初散伙小伙伴開的公司,因此和斯科特徹底反目。 2012年夏天,媛媛又帶著手游企劃案來找余自新和劉雯雯了。 這次她帶來的是一個模擬人生的手游,類似的游戲有很多前作,但媛媛設計的這個從一開始就不被任何投資者看好。 “我做這款游戲就不是奔著賺錢去的。”媛媛跟余自新解釋游戲玩法,她覺得小余姐姐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玩家開始游戲也就是‘投胎’時性別只有一個選項,女性。然后,‘她’會遇到各種機遇,也會遇到各種蒙著美好外衣的誘惑和陷阱——” 余自新忽然嘆息,“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這句后來被用爛的話,是茨威格在《斷頭皇后》中寫瑪麗安東奈的。異國小公主嫁給法國皇孫,后來成為末代皇后,在法國大革命中上了斷頭臺。 媛媛語氣幾乎悲憤,“角色的家世,美貌,智商,體能,全是出生時隨機決定,有人明明抓了一手好牌卻打爛了!” 余自新聽出媛媛話里有強烈的個人情緒,私下問了,媛媛坦言,幾年前跟她一起做美食游戲的王璇,不到25歲就選擇結婚,當全職太太??!!——這是刺激她做出這款游戲雛形的誘因。 媛媛以自己母親的經歷為例想勸王璇改變主意,但王璇說,“親愛的,我也沒說以后都不工作了,我只是想和心愛的人結婚、蜜月旅行,給自己放一兩年假,試一試不一樣的生活,這樣有錯么?我們這種家庭,又不缺錢,為什么也要加入rat run呢?”她堅信自己找到了soul mate,找到了另一半。 媛媛不想得罪死朋友,只好說隨時歡迎王璇回來。 但她知道,一旦退出想再回來?太難了。結婚,蜜月,然后呢?會不會懷孕生孩子? 更何況,王璇要進入的生活輕松愜意,可以在大廚房里展示需要幾個小時烘焙的甜點,在宛如天堂的碧海雪白沙灘上喝著雞尾酒,坐在奢侈品店被幾個店員服侍,然后在社交軟件上曬一曬戰利品…… 工作? 她們的工作每一天都是對體力腦力的殘酷挑戰,心理素質也要過硬,要隨時準備跟人辯論,說服合伙人,說服潛在投資者……可能還要隨時準備跟曾經的合伙人對簿公堂。 媛媛不知道什么生活更輕松么? 但輕松,在她心里也意味著“危險”。 沿著這條輕松的路滑下去,是沒有底的。但要是某一天,王璇突然失去了生來就有的幸運,就得為自己偷懶選擇輕松人生付賬單了。可那時,她能不能付得起呢? 這天晚上媛媛住在余自新家,兩人躺在沙發上喝啤酒聊天,媛媛長嘆一口氣,“我曾經以為婚姻是陷阱,現在才發現,原來對女性來說,人生最大的陷阱是愛情!” 她搖搖頭,“從小到大,沒人會勸男孩子們選更‘輕松’的選項,但女孩子呢?什么窮養兒子富養女兒?為什么區別對待我們?” 余自新在這一點上和媛媛的經歷是完全不同的,農村女孩甚至“享受”不到溺愛,但對于愛情是否是人生的陷阱,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愛情真的那么好,為什么王璇的未婚夫不辭職回歸家庭呢?” “對啊!”媛媛大笑后總結,“男人不會為愛情放棄任何事!” 她看看小余姐姐,忽然想到十幾年前英琪哥哥偷偷帶她去買電子辭典的情形。 他無疑是愛她的,不然怎么可能冒著危險去災區?可是呢?他并沒為她放棄自己的事業。 李英琪現在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神經外科醫生。 她問出那個曾經暗暗想過的問題,“姐姐,要是當年英琪哥哥說他愿意跟你一起去山區,你會跟他結婚么?” 余自新怔了一下,她認真想了一會兒,堅定地搖搖頭,“不會。” 李英琪去了山區也能當一名出色的醫生,但他之前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從一名醫學生成為實習生再熬到住院醫生,是為了什么? 也許高考那一年的李英琪并不確定他是否想成為一位醫生,但后來他應該早就沒有任何疑慮了。 醫生,尤其是心外科和神經外科醫生需要極復雜的知識基礎,每一位醫生都要經歷極為嚴格和殘酷的篩選,一臺手術常常要做十幾個小時,對個人體力、智力和各方面的素質要求都到了極度嚴苛的地步,還是個需要終身學習的職業,李英琪一路來吃了多少苦?打敗了多少競爭對手才進了神經外科? 沒有極強的信念感是無法堅持到這一步的。 其實,在這一點上,他和她很像。他們對于自己的理想非常堅定,異常執著,并且甘愿付出代價。哪怕必須忍受痛苦。 如果他當年說出要放棄自己夢想的話呢? 余自新想,那他就會失去她的敬意。 她不知道別的女人怎么想的,但她絕不會跟一個她無法尊重的男人繼續在一起。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重新看媛媛設計的游戲雛形,“我們可以進行一些修改。讓這個游戲看起來不那么激進。” 一個女性,從出生開始,會經歷多少關才能成為“成功”人士?或者說,成為自己可以接受的樣子?過著自己比較滿意的生活? 出生時就拿了一手好牌的女性,如果在游戲里經歷過沒那么幸運的女性遇到的各種困難,會不會還認為她們過得不好只是因為她們不夠努力,或者思想落后愚昧? 而出生時不那么幸運的人,遇到游戲人生中種種設置給幸運女性的蒙著溫情脈脈面紗的誘惑和陷阱,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還會羨慕她們命好么? 這款游戲重新制作后,內部測試時余自新專門挑了一些男性用戶,寫200字以上詳細感想有獎品,果然招募到不少人,也收到了不少有意思的反饋。 “我原以為女人只要管好避孕這一件事就是人生贏家了!大腿一張,什么都有!結果?我第一次投胎還沒活到30歲。” “臥槽策劃心太黑了吧?老子辛辛苦苦攢的錢,房子裝修天天跑去看著,結婚后每個月一起還貸,他媽的離婚了分割財產只給我房子溢價那一部分?” “策劃有病吧?嬰兒不是喝完奶就睡的么?為什么一直哭?半夜兩點還哭?還生病?煩死了!要不是怕通關失敗我真想把孩子扔了。” “這是什么狗屁游戲?我出生是‘白富美’結果被騙婚了?懷著孕被丈夫推下懸崖?!你們對女性惡意太大了吧?” “還是搞事業吧,幾個選項里唯有事業不會辜負你。” “建議策劃出個‘對寶寶使用安眠藥’的選項,生完孩子不能睡個囫圇覺太可怕了!當年納|粹也沒用這招折磨人吧?” 大家看完反饋哭笑不得。 這游戲推出后會有男玩家么?他們會出于獵奇玩么?玩游戲的過程中會不會有哪怕一丁點反思? 余自新慶幸現在才2012年,瑪雅傳說中的末日根本沒有到來,再出格點的游戲也沒有被舉報到下架,《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也還沒被家長舉報,正是好機會。 游戲發行前,余自新和媛媛商量游戲的名字。 叫什么呢? 最初開發時大家叫它“她的人生”,后來有人戲稱“她的奮斗”,這肯定是不行的。 最后,媛媛提議,“就叫‘一個她’吧。” 希望有這么一個她,她勇敢,自信,樂觀,善良,像一團光,一支火炬,一朵風中的蒲公英,把她心里的光芒傳出去,傳給另一個她。傳給下一個她。 傳給千千萬萬的她。 不論出身,貧富,種族,外貌,受教育程度的高低,是否獨身,有沒有孩子,階級,喜歡紅色或是藍色,住在北極圈或是赤道小島,是明眸少女或是白發老嫗,她們共享一個名字:她。 她們其實都是一個她。 如果你也是她,請試著把你的光芒傳給另一個她。 全文終。 第(1/3)頁